入冬了,天冷了。城里或者乡下的楼房都渐次开始了供暖,或者空调,或者地暖。屋子里热烘烘的,怎么也得20几度。热量是有了,可我总觉得,这热看不见摸不着,总不如从前的那一炉火,来得生动立体有味道。
记忆中的第一炉火,燃在小学三年级。那个冬天的下午,正在教室里看着我们读课文的老师,似是突发奇想,又像是早有“预谋”,他说:“天冷了,我们砌个炉子怎么样?”
班里大约十几个人,都是同村的伙伴。只有十多岁的我们,并不知道怎样砌成一个炉子,但就觉得这是个幸福的事,比看书写字更有意思,便异口同声地说“好”,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兴奋。
老师其实是同村的长辈,他一个人守着这间小小的学校。他不但会教语文数学音乐体育,还要敲钟打锣修修补补。
于是,这个冬日的下午,心灵手巧的老师说干就干。年纪尚幼的我们也根本帮不上老师的忙,我们只是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看着老师一个人,在那里摆弄忙活。
他先是在教室里端详了半天,然后决定将炉子砌在教室的正前方,那里的空场比较大。
选好了位置,老师便开始和泥,搬砖,砌炉子。也就半个下午吧,一个又高又粗的炉子便砌成了。算到现在,已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师也早就做了爷爷,但我却仍记得那炉子的大致模样。它底座较粗,上身稍细,敦实实地像班里某个憨厚的胖男孩。老师去教室外面拾了点干柴树叶,火柴一擦,那火苗便起来了。只听得偌大的炉膛里呼呼作响,那声音就是炉火熊熊的感觉。
老师说:“从明天开始,同学们轮番从家里带柴禾,我们好点火生炉子。”同学们都痛快地答应着。
那个时候,村里没有谁家会舍得生炉子,天冷了,也就是往锅底或者炕洞子里多填几把柴烧烧炕而已。但是我们的启蒙老师,这个同村的长辈,却为我们这一群小孩儿,自己动手做了个炉子。然后他又跟村里申请,买了点煤块。于是整个冬天,教室里都暖意融融。
我们经常在下课的时候,将手贴到那炉子的外壁上去。用泥抹成的炉壁,暖得非常妥帖。它好像会呼吸似的,一丝丝渗透到我们的肌肤里去。
不记得那炉子生了多久,也不记得是不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拆掉了,但那就是我记忆中的,第一炉火。后来的初中和高中,都再没有任何取暖的经历。我们就在教室或者宿舍里,靠了自己青春的热度,熬过整个冬天。
生命中的第二炉火,是毕业以后。
21岁,我大专毕业回到家乡小镇当老师。从教的学校不大不小,办公室有十几间。每到冬天,寒意渐深时,学校就开始发放炉具,准备生火取暖。
那些年年都要取出来的炉具啊,真是有着足够顽强的生命力。炉子早就生了锈,管子就更不用说,有些还破了窟窿,但是,照样拿出来用。老师们一队队地走进学校的仓库,把那些炉子管子钩子铲子领出来,然后便沉浸在即将生火的忙碌和兴奋里。
年长的老师负责技术指导,年轻的则踩着高凳安装。管子应该用几截,弯脖应该用几个,老师们都是有商有量,斟酌再三。还有的老师打水和泥“膛炉子”。所谓“膛”,就是在炉子的内壁上抹一层泥。经验告诉我们,“膛”过的炉火会更旺。
一切就绪,办公室的前辈说:“中午我们祭炉子!”
一个“祭”字,有着很强的仪式感。中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人向来不惮于那些繁文缛节。即便是个小小的火炉,也必得庄重对待。
祭炉比生炉,还要让同事们兴奋。大家买菜的买菜,割肉的割肉。也不是什么精菜细菜,不过就是萝卜白菜、粉皮豆腐,就那么热气腾腾地炖上一锅。有老师在炉管上放了几条咸鱼,那鱼让火一烤,真是满室飘香。光是就着那个烤咸鱼的味道,也能吃上两个大馒头。
大白菜出锅,白嫩嫩的豆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老师们用餐杯盛了,用办公桌当饭桌,以水代酒,敬天敬地敬炉神。自此,整个冬天,办公室里都会炉火熊熊。
老师们都很自觉,每天谁早到谁就会生炉子。晚到的老师呢,可以在上面煮一碗方便面,以作早餐。中午不回家的老师,也会用铝锅馏一馏从家里捎来的干粮。课间休息的时候,老师们便围着火炉,谈天说地,先聊聊自己的学生,再关心一下国际形势。炉火将我们的脸烤得通红,炉上的水壶“嗞嗞嗞嗞”冒着热气。暖瓶里的水一直都是满满的,方开方开的。我们烤着火炉,抱着水杯,全然忘记了室外是怎样的天寒地冻。
炉子烧了整个冬天,从大雪刚至,烧到春暖花开。然后,它被收拾起来放进库房。待到来年冬天,雪花一飘,又被重新取出。无论怎样的生锈破旧,等那炉子管子钩子铲子叮叮当当地安装起来,照样会炉火熊熊,一季暖冬。
生命中的第三炉火,是我结婚以后。
婚期定在冬天。老公买了新的炉具,安在小小的新房里。仍旧是铁皮炉,炉盖一圈儿一圈儿,管子锃亮,一截伸出屋外。老公劈了木头,买了齐整的煤块。然后揉一团报纸,用火柴点了,扔进炉膛里去。紧接着再放几块砍好的粗细适中的木头,便听得炉膛里“轰轰”作响,有火苗从炉口窜出来。但是不急,先盖上炉盖,再添几块木头,让那火势够大够硬。然后,才将不大不小均匀的煤块填进炉膛里去。
很快,煤块便引燃了。它的火势并不张扬,也没有声息。但是散发的,却是恒久的温度。
老公生炉子很有一套,他只用很少的木头,便可以将炉子点燃。
我搬一个马扎,坐在炉子旁,然后抱一本书,围炉夜读。《池莉文集》让我翻烂了,但还是在看。《乱世佳人》有两块砖头那么厚,我将它放在膝盖上,闷着头看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炉火弱了的时候,我便挑起炉盖,往里面加煤,也顺便活动一下僵直了的脖颈。
多年以后,有邻居跟我说:“每次问你的儿子:‘你妈妈在家干啥?’他总是回答:‘在家看书。’这种感觉,可真好啊!”
是啊,那种感觉,可真好啊!我经常将地瓜切成一片一片,烤在炉子盖上。屋外是渐深的冬夜,屋内是红炉夜宵。我就在这样的温馨与静谧里,读迟子建,读雪小禅,读池莉,读安妮宝贝……一直读到我也情不自禁拿起笔来,抒写这有温度的生活。
如今的冬天,或者空调,或者地暖,笨重的炉子已经退居二线,可我却总是想起从前的那一炉火,想起那炉火烧透了炉盖,红通通一片的情形。没有了炉火的冬天,少了许多的人间情味。那些熨帖的令你的毛孔舒张的温度与温情,是否已经真的,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