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森林的现代性
——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的孤独与浪漫解读

2021-01-14 20:38:21揭祎琳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家卫王菲现代性

揭祎琳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拒绝和被拒绝可谓是王家卫电影的一个隐性主题。不想被拒绝,所以先拒绝别人。拒绝常常与孤独相联系,在拥挤喧闹的都市当中,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共谱一首孤独乐章。本文聚焦“孤独”这一情感体验,结合现代性理论,从镜头和影像等视听语言的角度探讨电影《重庆森林》所传达的孤独与浪漫意涵。

一、空间:拥挤狭窄

王家卫心里一共有三个故事,《重庆森林》讲述了其中的两个,一个关乎失恋,另一个诠释暗恋,第三个则演变成了另一部电影——《堕落天使》。影片《重庆森林》的背景设定在香港这一都市空间,两个彼此独立看似并无交集的故事被拼贴在快餐店这个背景下。

如果说乡土、田野是农村铭刻在人们脑海中的经典标志,那么商场、写字楼和地铁就是大都市的商标,承载着商业和利益的社会指称性。在偌大的商场中,无数个商铺林立,五光十色的宣传品让人头晕目眩。正如法国社会学家伊夫·格拉夫梅耶尔所言,“城市乃是符合活动和个人分化的最先进形式的社会活动空间结构”[1]。城市空间可谓是现代文明的标志,电影和城市空间则是互为镜像的两种话语表达。城市是流动的,而身处其中的人是孤独的。“城市空间是男男女女相遇的模式,也是分离的模式。”[2]城市如同一座钢筋水泥式的森林,置身其间的人们越来越理性与算计,同时越发孤独和疏离。

艾伦·斯温伍德在《现代性与文化》中说:“现代性来源于城市生活。”[3]在19世纪法国都市巴黎,波德莱尔找到了现代性。半个世纪后,齐美尔在柏林同样感受到了现代生活的特征。而在20世纪末的中国香港,流动的人与空间共同构成了现代性的空间景象。

快餐店(包括前台和走廊)、超市、麦当劳、酒吧,这些场域往往具有“现代性”和“消费性”的双重意涵,影片《重庆森林》在表现这些空间时,常常没有出现景深和远景,凸显了这些空间的拥挤狭窄属性。这样一种封闭孤独的空间表达,给人带来“双重的、现代性的焦虑:精确的压迫和飘忽的不安”[4]。在让人窒息焦虑的空间中,主人公的孤独被渲染和传达。

“画框是第一重封闭的切割(第四堵墙),画框内部的墙壁、柱子、窗户、栏杆等刻意构成第二重的封闭切割。”[5]柱子、窗户等不但可以表达封闭感,还能够体现纵深感。导演常常会利用门窗、帘子、玻璃、烟雾、雨和建筑物等创造“隔景”,形成画面的纵深感,使影调丰富变化。例如,在影片《恋恋风尘》中,主人公阿远去裁缝店找阿云,侯孝贤导演总是安排两人隔着铁栏杆说话,这使整个画面变得更加丰富。

《重庆森林》中,导演擅长利用“隔景”传达一种主人公“被隔离”的孤独无援。代号223的警察何志武(金城武 饰)失恋后,常常选择去跑步,“把身体中的水分蒸发”,这样就不会流泪了。在拍摄跑步的戏份中,摄影机先是透过跑步的操场进行中远景拍摄。于是观众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操场密密麻麻的网格下,主人公何志武在快速奔跑,通过某种隔离,影片加强了空间的纵深效果,进而传达出一种孤独与疏离。

主人公与所处空间的关系也是一种表现情感的方式。223在失恋后选择给各种人打电话,随着被拒电话数量的增多,他百无聊赖地坐着,画面也渐渐变得倾斜,这暗示他生活失重,内心空虚,以及他于另一端谈话者的无足轻重。

孤独常常与“缺乏安全感”相挂钩,影片在表现663(梁朝伟 饰)失恋后的孤寂心情时也巧妙地借助了663所在的空间和一条扶梯。通过663送别空姐女友、阿菲(王菲 饰)在663家里故意偷偷与663打招呼这两个小细节,电影交代了663住所的一种不稳定性。“这条全球最长的扶手电梯,王家卫着眼点不在其长度,而在于它与两旁住屋的交错。”[6]198

“家”作为一种私人空间,按理应该具有一定的隐秘性、非公开性和稳定性。而663的家却在人来人往的电梯旁,是容易被干扰、侵犯且不安稳的。影片用镜头语言交代了主人公663住所与公共空间的一步之遥和不可分性。住在容易受干扰房子里的663,想必也是缺乏安全感的孤独存在。

二、时间:度日如年

在王家卫的众多电影中,时间是永恒的主题,例如《阿飞正传》中那著名的“一分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通过对时间的各种强调,王家卫把“此时此刻”从漫长的时间序列中抽离出来,斩断“现在”与过去乃至未来的关联,使“现在”变得孤立无援,暗合主人公的孤独体验。

人物如果非常在乎“此时此刻”,其实也暗喻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不会时时刻刻关注时间的,成语“度日如年”就很好地表达了人物在焦虑无助的心理状态下对时间的格外敏感。在对时间的强调中,人物的孤独感也不言自明。

有学者分析:“时间在王家卫的掌控中,已完全打破了自然顺序的时光流变,而更接近一种心理状态。”[7]笔者认为,在《重庆森林》中,时间的客观性被蒙太奇等电影技法所消解,既可以被无限延伸,亦可以被快速缩短。例如,女杀手与223的一夜温情有十余分钟,阿菲当空姐的一年用寥寥几个镜头就交代完毕。

时间也借助其他物件得以表现。失恋的主人公何志武从被女友阿May抛弃的愚人节那天起,每天都要买一罐凤梨罐头。如果到五月一号那天,三十罐罐头都吃完了,阿May还没有回心转意,那他就默认这段感情过期。影片多次给罐头以及生产日期特写,交代时间的流逝,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除了借助罐头表达时间,计时牌时间切换的瞬间被摄影机捕捉和记录下来,让人感到紧张、焦虑和无助。

时间与现代性有着密切关联。工业化时代的一切机器都需要计算效率,而效率必须要由时间来度量。如果没有钟表,没有统一时间,大规模的现代生活便无从展开。正因如此,钟表也被称作工业社会的组织者、维持者和控制者。齐美尔曾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一文中举例说明了时间对经济交流的重要性,“倘若柏林的所有钟表突然都走得不准了,那么,即使各钟表所指示的时间差不超过一小时,也足以使柏林的整个经济交流和其他方面的交往生活陷入长时间的混乱。”[8]

著名诗人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现代生活中,人们时常感叹时间的转瞬即逝。德国学者哈尔特穆特·罗萨曾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一书中,提出了加速理论。社会在发展,技术在进步,人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人们对“大都市时间”的感受,并非是沿着一个共同时间线的双重、平行时刻的“同时性”,而是感受着正在逝去的存在,经历着瞬间性和转瞬即逝的同时性。

三、关系:似远似近

《重庆森林》,片名何解?它无关“重庆”和“森林”,而是指香港的重庆大厦。两个故事交汇点的外卖店Chung King Express则是重庆大厦一层的快餐店。“重庆”意指香港的重庆大厦,是九龙尖沙咀的一座混合型大厦,拥有大量廉价宾馆、商店、食肆、外汇兑换店及其他服务行业,住客主要是香港的少数族裔人士,它拥挤、动荡且混乱;“森林”意指“水泥森林”,在拥有密集、高大的现代建筑物的水泥城市,人与人之间遥远不可即,每个人某种意义上都是渴望交流的哑巴。

“都市中压倒性的劳动分工使人越来越孤立”[9],个人仅仅是都市巨型机器当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个性的表达被劳动分工压制。随着技术理性风头愈盛,道德、艺术的领地不断被侵占,人们变得无家可归,精神家园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平庸、无聊、缺乏想象力,成为现代人的一种趋势。

在电影理论中,摄影机可谓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眼睛”。它可以让银幕前的观众从任何位置、任何角度注视男女主人公的一举一动。《重庆森林》一开头,就以手摇摄影机拍摄追逐戏份,“伴以定镜效果和晕眩模糊的影像,强调了由静止定镜捕捉快速动作的矛盾。”[6]27

杜可风大量采用甩、奔跑摄影等手法来拍摄223何志武抓贼以及女杀手逃跑的片段,画面模糊晃动,再加上一些零碎的剪辑,这些颇具主观性的镜头表现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效果,进而烘托了主人公的恐惧不安情绪。电影打破视觉定式和拍摄常规,摄影机常常杂乱无章地四处运动,突然在某一秒逼近主人公,视觉效果颇具冲击力。

王家卫在《重庆森林》中大量使用手持摄影式的跟拍。“特征是画面不平稳,且摇摆跳动,跟拍提供了主观镜头的功能,让我们跟在主角的后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忽略了身旁其他的人。”[10]在手持拍摄的镜头下,摄影机就如同我们的眼睛,我们离主角很近,却跟其他人距离很远,这也暗合电影中的台词“每一天你都会跟许多人擦身而过”。

摄影师杜可风的摄影以运动镜头见长,他喜欢使用手提摄影机,像《重庆森林》中梁朝伟和王菲的那一段大多是由其亲自掌机,并用手提完成拍摄。在杜可风看来,手提摄影机的活动空间较大,有能量,懂得跟住对象,不像使用路轨那么硬和死。张艺谋在作品《有话好好说》中,也曾使用手持摄影去表现现代都市的急促动荡与都市人的浮躁心理。2002年由陆川导演、姜文主演的《寻枪》中,手持摄影则表现了丢枪后马山(姜文 饰)恍惚的精神状态。

奥利维娅·莱恩在著作《孤独的城市》开篇写道:“无论身处何地,你都可能感到孤单,但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数百万人围绕着,又会催生出一种别样的孤独的滋味。”[11]如果说城市是一个人体,那么个体就是原子化的细胞,彼此独立又疏离。地理空间意味上的一米之隔,在心理层面却可能有着银河之遥。孤独不是因为方圆十里无人在,而是源自联系和亲密关系的稀缺。正因为如此,人们内心相当渴望能够拥有倾诉的对象。警察223在酒吧搭讪女杀手,阿菲默默暗恋警察663,都是他们填补内心空白的一种方式。

为了表现663和阿菲似远似近的奇妙距离,影片当中的不少镜头语言也值得细细品味。以快餐店老板劝说663为女友买夜宵时换个选择的片段为例,自始至终都是663和老板在对话,却时不时出现阿菲的“奇怪”镜头(不是跳舞就是扇风)。663在前台,阿菲在快餐店里面(与前台相对应),两人的距离并不近;但通过镜头语言,暗示了阿菲一直在偷偷关注、暗中观察663,与阿菲的“暗恋”相合。

影片中有两幕相当经典。一幕是663手持咖啡杯,阿菲趴在吧台上发呆,人群在画面中快速流动。这一静一动,相得益彰。此处使用了慢速摄影,把人群的来来往往和主人公的“呆滞迟钝”放在同一个画面里,产生了绝妙的化学反应。通过这种方式,借来往人群为背景,展示他们的“无动于衷”和“相对无言”,说明彼此还存在一定的距离;与此同时,画面也突出了两位主人公的主体地位,暗示两人很有可能会产生联系。另一幕则是,663在“加州”酒吧百无聊赖等待阿菲的到来。影片将663向点唱机投硬币的动作慢速播放,背景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陌生人来了又走,自己想要等的人却苦等不至。663此时内心的孤独寂寞让人感同身受。

四、孤独:自得其乐

第八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重庆森林》在14秒内被抢光,出票量2064张,成为最快售罄的Top3,仅次于《布达佩斯大饭店》和《泰坦尼克号》,可见观众对这部电影的喜爱。谈及喜爱这部电影的原因时,不少观众都会提到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阿菲(王菲 饰)。

在影片当中,王菲饰演快餐店的一位女招待阿菲,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常常把收音机开很大声,放的是《California Dreaming》,又跳又唱,摇晃身体,晃动杯子,做事漫不经心。《California Dreaming》是美国摇滚乐队组合The Mamas & The Papas在1966年发行的单曲,轻快而稍显忧郁的风格让人很着迷。在电影中展现了阿菲对于自由和自我解放的向往,她故意把音乐放很大声,也许是因为在快节奏的音乐中,人能够忘掉很多烦恼。她爱玩,爱梦游,心底有着一个加州梦。

因为拆了663的女友留在快餐店给他的“分手” 信,阿菲知晓了他的心情,偷拿他的钥匙,趁他不在时常潜入他家。对阿菲而言,这就像是一场梦游。阿菲在663的家中格外可爱,她默默改变他的环境:帮他收拾屋子,为植物浇水,喂养金鱼,换掉毛巾和牙刷杯,换掉毛绒玩具,把663前女友的照片换成自己的,把自己喜欢的音乐留在那儿,删掉663前女友发来的电讯……直到有一天被663撞见,她惊慌失措,匆匆逃跑。

影片结尾,阿菲没有赴约前往加州酒吧,而是去了美国加州,她给663留下了一封信;一年后阿菲当了空姐,两人重逢,663已经成了快餐店的老板。663拿出信里那张已经模糊的登机证,阿菲问他想去哪,663嘴角一笑:“无所谓,你想去哪就去哪。”自然又美好。

关于王菲,导演王家卫称:“其实王靖雯是我所有女演员里面最特别的一个,因为她不用力的,演戏不需要用力,她很有天赋。你叫她做什么,她有办法让这个角色成为她自己的一部分。她是很无所谓就做到了。但是,你看她这部分的时候又会觉得就是要她演才行。”而王菲说:“在拍《重庆森林》时,我都不知自己做什么,糊里糊涂,之后又糊里糊涂得奖。”

在《重庆森林》中,如果用两个字概括王菲的演技,当属“自然”二字。主演王菲凭借此片提名第十四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并荣获斯德哥尔摩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在电影里,她就像个精灵,摇头晃脑的样子可爱狡黠,形体动作自然,毫不刻意做作,把一个暗恋者的状态完美体现,整个人散发出“梦游”般的梦幻气质,引人注目。鬼才导演昆汀曾经大力赞美王菲在这部电影中的精彩表现——总觉得没有人看了这部片子而不爱上王菲的。

王家卫可谓是第二波香港“新浪潮”制造的最后一位“作者”导演。电影《重庆森林》蕴含着后现代美学风格,综合运用了镜头、影像等视听语言渲染了一种由现代性所生发的孤独感。与此同时,这份孤独感并不是完全晦暗无光的,正如影评人赛人所言:“王家卫之前之后的作品都不如《重庆森林》那般自在轻盈”[12],《重庆森林》的总基调是哀而不伤的,阿菲的跳脱与豁达之性格也是在王家卫作品中少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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