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有前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沙 410081)
1928年5月3日,日军为阻止国民党北伐向国民革命军大举进攻,并炮轰济南城,蒋介石被迫退出济南,绕道北伐。日军在济南奸淫掳掠,屠杀中国军民八千余人,史称“五三惨案”。五三惨案对当时与后世皆产生重要影响,但目前学界研究多关注于五三惨案本身,而较少注意到五三惨案后国人对其的持续纪念与诠释,“后五三惨案史”未受到应有重视。
事实上,在日本侵华的时代背景下,作为一场空前国耻,五三惨案具有重要的纪念价值与意义,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相当重视五三惨案纪念,设立“五月革命纪念周”与“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进行持续操演,借以抵抗日本侵略,表达相关政治诉求。有鉴于此,笔者拟运用多方史料系统考察五三惨案纪念的制度变迁、主要形式与话语表达,为五三惨案研究作一拓展。限于篇幅,笔者将以1928-1931年为研究重点,这既是因此时期为五三惨案纪念的繁盛时期,资料丰富,也是因该时期日本侵华的时代背景常被人忽视,对日本侵华的忧虑与应对自五三惨案后即已开始。
五三惨案纪念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五三惨案发生后。因五三惨案遇难军民多达数千人,且死状极其惨烈,外交部山东交涉员蔡公时甚至被日军割去耳鼻,国民党人对此感到“不胜惨痛”,在设法收敛烈士遗骸、从优抚恤的同时,国民党中常会于1928年5月5日决定全国各党政机关团体每次开会时均需为蔡公时等死难烈士静默三分钟,以志哀悼。[1]此举得到社会各界的呼应,蒋介石感叹说:“蔡公时为国牺牲,是我民族之光也,昔者孔子不殇童子汪錡,今以会集时为蔡交涉员志哀,是礼起于义者也。”[2]各地在具体操作中对哀悼仪式有所增补,使其更加完善,政治会议广州分会即要求“两广军、政、学职员在一个月内停止宴会,以示悼念。”[3]从对蔡公时的哀悼开始,五三惨案纪念逐渐兴起。随后上海特别市党务指导委员会致电国民党中执会请求通令全国各地机关定日悬半旗一天以哀悼五三惨案死难军民,5月14日国民党中常会决议通令全国于6月3日一律下半旗一天为五三惨案死难烈士志哀。[4]6月3日为五三惨案一周月,颇符合国人逢“周”纪念的习惯,意涵极为丰富。与此同时,浙江民众提出“明定五月三日为国哀日”的建议[5],但中常会未就此作出决定。就五三惨案的影响而言,确有设立“国哀日”的必要。然而此时国民党的对日政策是既妥协又抗争,小规模的纪念活动无碍大局,但若设立“国哀日”则势必影响中日交涉,中常会似是以沉默的方式否定了该提议。
“国哀日”的提议不了了之后,五三惨案周月纪念受到各方重视。为配合五三惨案周月纪念,国民党湖北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制定《纪念“五三”惨案宣传要点》以引导舆论,大意为:五三惨案完全是日本预定的屠杀,日本预定屠杀是奉鲁军阀勾引的结果,奉鲁军阀是目前最大的敌人,要求积极拥护北伐,铲除张作霖等军阀。[6]于此五三惨案纪念的动员性已初现端倪,为北伐动员服务。6月3日,各地党政军各机关、商学各界及民众团体纷纷下半旗纪念五三惨案殉难烈士。汉口特别市党务指委会还召集各团体、各学校代表及市党部全体职员举行“五三”周月纪念大会,到场者数百人,公推市党部委员兼训练部长孙绳为主席,向国、党旗及总理遗像行礼后,静默三分钟为五三惨案死难烈士敬致哀悼,主席孙绳、委员龚村榕、武汉政治分会宣传科长孟寿椿均有演说,听者多为泣下。[7]此时的五三惨案纪念已具有一定规模。时隔半年后五三惨案半周年纪念到来,国民党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决定于11月10日举行“济南惨案半周年纪念日纪念及追悼济案殉难同胞大会”,并制定《五三惨案半周年纪念宣传方案》和《济南惨案半周年纪念宣传大纲》,令各县党务指导委员会遵照办理。[8]与此同时,《浙江党务》刊载《济南惨案半周年纪念的感想》《济南惨案半周年纪念》等文章纪念五三惨案。与五三惨案周月纪念相比,半周年纪念似不为国民党人所重视,相关纪念活动未见多少报道。
1928年的系列纪念活动构成五三惨案纪念的雏形,因五三惨案过去不久,国民党忙于处理五三惨案和北伐,无暇顾及五三惨案相关纪念事宜,使该年的五三惨案纪念较零散,仅为寄托哀思悼念,尚未形成相关制度体系,但也呈现出逢“周”纪念的趋势,为此后的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奠定基础。1928年底张学良改旗易帜,国民党完成形式上的全国统一,开始考虑五三惨案周年纪念的问题。1929年4月15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次常务会议通过《五月革命纪念周举行办法》,规定以五三、五四、五五、五九四纪念日为五月革命纪念周,正式将五三惨案纪念纳入官方纪念体系,由各地高级党部于五月三日召集各党政机关及各团体、学校代表举行五三惨案周年纪念会,并制定纪念会相关仪式。[9]为方便宣传,营造良好的纪念氛围,国民党中宣部拟定《济南惨案周年纪念宣传大纲》讲述五三惨案的历史背景、经过与交涉过程,揭露日军暴行和山东人民所受的惨祸,强调五三惨案是中国民族的奇耻大辱,要求民众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野心,努力于救国运动,积极提倡国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10]该宣传大纲将国民党的政治诉求融入其中,体现国民党对五三惨案的认知与记忆,反映出民族危机下国民党的应对策略即唤醒民众,团结民众,抵抗日本侵略。五月革命纪念周的设立使五三惨案纪念在制度层面得到确认,五三惨案纪念由零散纪念转向制度性的周年纪念,其影响逐渐扩大。
因“五月革命纪念周”中“五三”“五四”“五九”三纪念日均为国耻纪念日,现实意涵丰富,在蒋介石的推动下国民党对“五三”“五四”“五九”纪念日纪念办法作出补充,突出国耻纪念的动员功能。当时不少纪念日均有放假休业的规定,但蒋介石认为国耻纪念日不同于其他纪念日,纪念国耻的目的在于雪耻复仇,欲雪耻复仇必须有实力做后盾,而纪念日放假停工的做法则“无补于实力之增加,甚至妨碍实力之培养”,也使其失去纪念意义。主张纪念国耻时不宜消极的回顾过去,而应积极准备将来,纪念的态度也不宜“呼号叫跳,应沉痛严肃”,纪念日当天更不应消极的停止工作,而应积极增加生产。本此原则,蒋介石拟定“国耻纪念办法”并致电国民党中常会请求公决实施。[11]432-4334月29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六次常务会议通过“国耻纪念办法”,将国耻演讲作为重点内容,规定国耻纪念日各党部各学校各机关各军队各工厂各团体除照常工作不许放假外,应在是日原定工作时间外特定一小时为国耻演讲时间,演讲内容按照中央党部所规定之宣传大纲或宣传要点行之。[12]国民党欲通过演讲国耻使国人意识到自身所处的悲惨地位,知耻而后勇,动员民众增加生产,努力奋斗,为抵抗日本侵略作物质准备。因演讲时间一般安排在工作时间前,如此也确能起到相应动员效果。“国耻纪念办法”颁行后迅即实施,5月3日下午,蒋介石即前往黄埔军校进行国耻演讲,讲述五三国耻经过及洗雪国耻之道。[11]447
蒋介石作为国民党最高领导人亲自拟定“国耻纪念办法”表明其对国耻纪念的重视,但也应注意到,“五月革命纪念周”设立时,国民党人正忙于孙中山“奉安大典”的设计与操演,对五三惨案纪念的安排尚属临时性质,且附属于“五月革命纪念周”,其重要性未得到凸显,正因此才有“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的出现。1929年7月1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十次常务会议通过《革命纪念日简明表》和《革命纪念日纪念式》,共确立28个纪念日,其中规定以5月3日为“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由各地高级党部召集各机关、各学校、各民众团体开会举行纪念,全国下半旗,不放假,并制定详细的纪念史略和宣传要点。纪念史略站在国民党立场上运用革命与反革命话语叙述五三惨案历史,突出国民党北伐的“正道性”以及日本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失道性”,隐含着国民党反日反军阀的政治诉求,称日本为援助奉鲁军阀维持其在华势力出兵山东,于五月三日在济南残杀中国革命军民千余,并“焚我外交署,杀我外交官”,随后“又屠杀中国军民数千”。[13]宣传要点则突出民众动员的特点,主要针对日本帝国主义,要求讲述日本在五三惨案中的暴行及其阻止国民党北伐之事实,剖析日本内阁对解决五三惨案提出的条件,揭示日本帝国主义对华野心,并特别强调对民族主义的讲解,试图通过宣扬民族主义动员民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从零星纪念到“五月革命纪念周”与“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的规制,五三惨案纪念制度日益完善,规格也不断提高,话语体系日渐成熟。
就在“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设立一年后,革命纪念日制度发生重大变化。各地在经过一年的操演后认为革命纪念日体系“尚有未尽之处”,首先是纪念日数量过多,导致不能增进纪念意义,其次是纪念日类型相似,过于重复导致减却纪念意义,中宣部感觉“有亟待修正之必要”,于是呈请中常会对革命纪念日体系做以下修订:(一)减少纪念日数量;(二)合并性质相类似之纪念日,增入革命殉难烈士总纪念日;(三)删除影响较小之纪念日,以集中宣传力量,增进纪念意义。中常会决议推蒋介石等十二委员审查。[14]1930年7月10日,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百次常务会议通过《革命纪念日简明表修正案》,在缩减纪念日数量的同时将五三惨案等6个国耻纪念日合并到“五九”举行,于5月9日设立“国耻纪念日”。[15]“五九”原是“二十一条”国耻纪念日,将所有国耻纪念日合并于“五九”而非“五三”显然有国民党人的考量。在日本侵略的时代背景下,必然要着重纪念与日本侵略有关的国耻,即二十一条、五卅惨案、五三惨案。三者中“二十一条”和“五三惨案”最为重要,但五三惨案某种程度上属于“本朝国耻”,而“二十一条”则是“前朝国耻”,对“前朝国耻”的宣传更有利于制造北京政府丧权辱国形象,建构国民党政权合法性。此外也可能与“五三”和“五五”革命政府纪念日相隔太近有关。“国耻纪念日”的合并有利于集中力量进行纪念与操演,但此也标志着“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制度不复存在,国民党对五三惨案纪念的重视程度极大降低,五三惨案纪念逐渐走向衰落。
“五月革命纪念周”和“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设立后,五三惨案纪念进入繁盛时期,国民党采取各种形式纪念五三惨案,主要包括召开纪念大会、发表纪念文字、修建纪念空间等。
召开纪念大会是五三惨案纪念的重要形式,最能体现其仪式色彩。一般由国民党中央和各地党部召集各机关、各学校、各民众团体举行,程序较为固定:一.开会;二.奏乐;三.唱党歌;四.向国旗、党旗及总理遗像(或各烈士遗像)行三鞠躬礼;五.主席恭读总理遗嘱;六.静默三分钟;七.主席致开会词;八.演说;九.奏乐;十.散会。其中前六项和后两项经过长时间操演皆被形式化,内容空洞乏味,只有主席致开会词和演说才是大会最重要的内容。在中央举行的纪念大会中,大会主席和演说者皆由党国要人担任,反映政治情势。1929年5月3日,国民党中央举行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大会,由胡汉民任主席,行礼如仪后,先由主席演说,次由蒋介石演说,最后由戴传贤演说。[16]蒋、胡的参加和演说使五三惨案纪念颇显隆重,此时正处蒋胡合作的蜜月期,蒋介石任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任立法院院长,汪精卫则因政治斗争失势而出国考察,无缘参加五三惨案纪念。另一位演说者戴传贤虽无蒋、胡那样的权力,但也担任考试院院长。地方举行的纪念大会中,主席和演讲者则不仅包括高官显贵,还涵盖各方面人士,如1929年武汉举行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大会,推武汉特别市党整委蒋坚忍、总商会主席黄文植、反日会委员任汉臣等为主席团,市党部整委官全斌为总主席。行礼后,由主席官全斌作报告,省党部代表高玉峰、卫戍司令部代表黄性一、市政府代表刘治乾、交涉署代表李蔚观、财政厅代表谢武刚、罢工会代表任汉臣等相继演说。[17]主席开会词和演说除按惯例叙述五三惨案经过外,其他内容相当灵活,因时因势而变,贯穿着国民党的政治诉求。1930年中原大战拉开序幕时恰逢五三惨案二周年纪念,胡汉民即在纪念大会上发表演说称阎锡山为军阀,并抨击其“破坏统一,替帝国主义出力”的行为,要求将军阀“完全消灭”。[18]
纪念大会程序繁琐,需要抽出精力筹备和组织,且受众有限,于是,社论、文章、宣言、告民众书、祭文等文字纪念成为五三惨案纪念的另一重要形式。社论一般在报纸发表,但较为随意,时间不固定。1929年、1930年5月3日《湖南国民日报》连续两年发表社论,《中央日报》则是于1930、1931年5月3日分别发表社论、社评。相比社论,纪念文章则较为普遍,每逢五三惨案纪念,各报刊皆有纪念性文章发表。这些纪念文章在结构手法上相似,先论述五三惨案起因、经过、结果,使人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再阐述报仇雪耻的方法,如《对于“五三”的前瞻与后顾》《从五三纪念说到今后的反日运动》《在悲惨的“五三”纪念日中不要忘记我们应有的努力》。纪念宣言和告民众书常以地方党部和军队的名义发表,如长沙市党务指导委员会宣传部《济南惨案周年纪念宣言》、国民革命军陆军暂编第一师特别党部《纪念“五三”济南惨案宣言》、江宁县党部宣传部《为“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告民众书》等。其政治意味较社论、纪念文章浓厚,借纪念活动宣传国民党政治理念,表达相关利益诉求,并暗含教化民众之意,但在内容结构方面与纪念文章无多少差异,此也反映出国民党宣传能力和手段的不足。祭文是中国古代祭祀死者或天地、山川等神祇时表示哀悼或祷祝的文章,在五三惨案纪念中祭文是为祭奠五三惨案死难烈士所写,体裁多以韵文为主,内容主要是追溯五三死难烈士生前经历,“帝国侵略,首屈东邻。出师胶济,护侨假名。戮我健儿,屠我人民。使不辱命,卒不偷生”[19],颂扬其品德和功绩,“田横义士,今古同芳。以身殉国,死可无殇”[17],激励后来者奋发有为,洗雪国耻,“涤神州之腥膻兮,驱彼犬羊。县东邻之三岛兮,踏破扶桑。”[20]
纪念空间是为纪念某一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而修建的纪念场所,“具有调动情感、引发思考、唤起并塑造记忆的功能,与社会记忆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21]在五三惨案纪念中,常见的纪念空间是纪念碑和纪念亭,多由地方政府出资修建。早在1928年7月江西旅京同乡会即请求国民政府令江西省政府建立蔡公时烈士纪念碑,江西省政府随即在蔡公时家乡九江市修建蔡公时烈士墓,树立蔡公时烈士纪念碑。蔡公时纪念碑的树立不仅是为哀悼蔡公时,更是为激励后来者,当人们进入蔡公时纪念碑空间内,有关蔡公时和五三惨案的国耻记忆会被唤醒,悲痛之余生者将化悲愤为力量努力奋斗。其后山东省教育厅发起大规模的纪念碑修建工程,通令各县教育局及中等学校校长建筑五三惨案纪念碑,[22]建成的纪念碑南北两面均刻有“济南五三惨案纪念碑”九个醒目的大字,其目的亦是激励民众卧薪尝胆,雪耻复仇。相比蔡公时纪念碑,建筑在中小学的五三惨案纪念碑在空间上更加广阔,对国人的影响更加深刻,寓意国耻记忆的一代代延续,时刻提醒民众勿忘国耻,报仇雪恨。为更好发挥纪念空间效果,进一步唤醒民众爱国热情,湖南省政府特在长沙天心公园内建立“国耻纪念亭”,亭中立有一幅水泥制作的彩绘国耻地图,对晚清时期租割的香港、澳门、旅顺、大连等地均涂有鲜明的颜色,并注有割让的简史,使游客阅览后“触目惊心,发愤图强”[23]。这些纪念空间功能大同小异,反映出民族危机下国人的集体诉求,通过纪念空间的情感转化,五三惨案不再是历史事件,而是国人亲身经历的现实事件。也正因纪念空间特有的功能和象征意义,抗日战争爆发后,不少五三惨案纪念空间被日军毁去。
五三惨案后,国民党绕道北伐完成全国统一,风光至极。但“新朝”初建却面临诸多问题,首先是日本侵略带来的民族危机,其次是地方军阀势力的时叛时降,再次是中共苏维埃革命带来的极大压力,最后是国家建设事业亟待展开。困境之下的国民党亟需运用各方面资源维护统治秩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叛乱,洗雪国耻。因五三惨案内涵的丰富性,其纪念活动成为国民党表达政治诉求和进行民众动员的重要途径。
三民主义是国民党的指导思想,也是孙中山思想的精华所在。在三民主义思想中“民族主义”居于首位,强调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使中国民族得自由独立于世界。”[24]而五三惨案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所致,必须继承孙中山晚年的事业,以彻底的民族主义反抗日本侵略。因五三惨案与“民族主义”的联系,国民党在五三惨案纪念话语中不断强调三民主义的重要性,向民众灌输三民主义意识形态,强调唯有三民主义可以洗雪五三惨案的耻辱和仇恨,“我们忘不了的就是以三民主义来洗涤五三耻辱的努力!”[25]甚至将三民主义直接与日本侵略者对立起来,称三民主义宣布实现的时候“也就是日本帝国主义所宣布死刑的时候”。[26]国民党一再宣扬三民主义的目的并不止洗雪国耻,更多的是为维护其统治秩序,借“孙中山”这一象征符号建构政治合法性。蒋介石十分露骨地说:“中国人如再不争气,不团结,不于国民党三民主义领导之下,向光明道路上求发展,则帝国主义者之压迫,永不能免。”[16]其言外之意即要解除帝国主义压迫,就要接受国民党的领导,“在本党领导之下,精诚团结,共维秩序,巩固统一,以求生聚教训,发愤图强”。[27]此番言论正与国民党一党专制体制相对应,国民党试图借民族危机加强自身专制统治,但对一党专制的强调恰显示出其统治的不稳固。当然,国民党虽在明面上崇拜孙中山,信仰三民主义,但其所作所为无不违背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难以获得民众拥护,民众最终还是选择了中国共产党。
日本帝国主义是制造五三惨案的罪魁祸首,自五三惨案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野心昭然若揭,民族危机日益严重,如何应对民族危机是国民党政权所面临的难题,动员民众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成为其重要诉求。五三惨案纪念为动员民众反日提供契机,有人直言“我们对于这种重大国耻,还能不纪念么?!纪念这国耻‘五三’,还能忘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者么?!”[28]在五三惨案纪念中,演讲者往往通过回忆五三惨案的悲惨情形,唤醒民众国耻记忆,激发其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痛恨,“我们对于‘日本’这两个字,提取即害头疼,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济南所演的空前惨剧!屠杀我军民,惨戮我官吏,围攻我商埠,焚毁我街衢,真是奸掳烧杀,无所不用其极,其凶狠暴戾的兽行,真是世界历史所未曾记载过,只要是具有官能的人类,都是不能忍受的。”[29]痛定思痛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成为国人的一致要求。而在国民党人看来,日本帝国主义者出兵山东是为保全军阀势力,如此军阀亦是造成五三惨剧的真凶,反日与反军阀话语勾连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必须反对与之勾结的军阀势力,“封建军阀与帝国主义之狼狈为奸,实为内乱外侮的根本症结,军阀一日不铲绝根诛,则内乱亦必一日不能停止,而帝国主义之凌侮高压,势更将永无已时”。[30]当然,“军阀”一词的概念相当模糊,其与帝国主义的关系更是极其复杂。事实上,北洋军人的爱国情怀并不逊于国民党人,国民党对打倒军阀的强调显然有现实政治考量,既是为打击地方势力维护中央权威,又是为塑造“前朝”军阀卖国形象,巩固自身政治合法性。
五三惨案是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论者愤慨道:“凡是中国人,若不是丧心病狂的,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惨剧。”[31]耻辱记忆的不断言说,最终目的是激励国人洗雪国耻,蒋介石为五三惨案的题词“卧薪尝胆,誓雪此耻”代表了国民党人的普遍心态。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政治训练部还特地制作五三惨案纪念徽章,分发该军官佐佩戴,“其用意在使国人触目警心,永记国耻,努力奋斗,誓图湔雪!”[32]不少人意识到誓雪国耻并非是高喊口号和排队游行能够实现的,必须要有实际行动。于是国民党人结合国内建设事业提出多种雪耻方案:一是坚持对日经济绝交,抵制日货,钳制日本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当时普遍认为这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最切实而有效的方法。[33]155二是提倡国货,振兴实业,增加生产,发展经济,如此“不仅可以挽救漏巵外溢,而且可使民生富裕,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33]156。三是废除不平等条约,扩大废约宣传,加紧废约运动。正是因不平等条约的存在,日军才可以进入中国山东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要保障以后永远没有这种不幸的事件发生,只有废除这种不平等条约。”[34]四是整顿军队,普及教育,锻炼国民身体,使国家和人民充满生机和活力,雪耻也就不难实现。[35]但这些方案均非一时所能完成,不少措施甚至停留在纸面上,即便付诸于实行的某些措施也效果不佳,如当时最受关注的对日经济绝交抵制日货,的确可以打击日本经济,“但通过‘抵货’制止日本侵略的政治目标则难以实现。”[36]国民党人欲学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以期十年,但历史并没有给国人太多时间。随着日本侵略的加剧,“卧薪尝胆”的策略不得不被“抗战”所取代。
记忆与遗忘是一对孪生兄弟,人们总是处于不断的记忆与遗忘中。就历史事件而言,人们记住什么忘记什么,并非由个人决定,而是取决于其所处的社会认同体系及相关的权力关系,“‘社会’告诉他哪些是重要的、真实的‘过去’。”[37]在日本侵略的时代背景下,人们需要记忆国耻,才能知耻而后勇,抵抗日本侵略,于是便有了“五月革命纪念周”和“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的设置。纪念活动的举行显然对五三惨案记忆的传衍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时人感慨道:“今日苟非各报刊有五三惨案纪念之文字,及日历历书载有五三惨案纪念之字样,则国人恐十九不复念及过去今日之济南惨状矣。”[38]当然,国民党一再举行五三惨案纪念活动的目的并不止传衍记忆,纪念活动一旦与政治挂钩,则容易受政治力量操控,沦为政治宣传的附属品。除宣扬三民主义意识形态,维护统治秩序,动员民众反日反军阀外,国民党还虚构联系利用五三惨案纪念反对中国共产党。于此,五三惨案纪念已失去其本来面目,并非是为纪念五三惨案而纪念,而是根据现实需要制作的纪念。当现实不再需要时,五三惨案纪念则走向沉寂。
就纪念效果而言,五三惨案纪念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动员民众抗日的作用,但仍不免流于形式,国难日深的状况并未改变。九一八事变后,民间对此多有批评。署名为“任”的作者即将过去之五三纪念视为“无谓之呻吟”“徒然之愤怒”,如此纪念之下“旧创未平,新创又复遍体”,认为目前摆在国人面前的实际问题是如何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如何争取中华民族的生存与自由,强调在今日之情势下“吾人欲洗涤过去之耻辱,惟有抗争,欲维护民族之生存,亦惟有‘抗争’。惟抗争乃足以纪念过去之‘五三’,亦惟抗争乃足以阻遏新的国耻之赓续展开。”[39]“任”的言论实际上揭露出纪念活动的局限性,即其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于现实无补。邓野曾揭示出民国的政治逻辑在于政治与武力的高度统一,武力是政治的出发点和最终依据,[40]言外之意即无论是国内政治势力的博弈还是国家间的斗争最终取决于武力的强弱。在国家面临日本帝国主义入侵,生死存亡之际,不思奋勇反抗而借助于纪念活动解决问题乃治标不治本。无怪民间会出现异样的声音,只有切实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才是对五三惨案最好的纪念。
注释
[1]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训令国民政府为哀悼五三济南惨案日本军队惨杀交涉员蔡公时及士兵民众[A].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001-070553-00003-001.
[2]吕芳上.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2册)[M].台北:“国史馆”,2014:248.
[3]王仰清,许映湖.邵元冲日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423.
[4]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函国民政府为全国于六月三日下半旗一天为五三济南惨案致哀请查照并通令全国一体遵照[A].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001-070553-00003-014.
[5]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4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239.
[6]省党务指导委员会纪念“五三”惨案宣传要点[J].湖北省政府公报,1928(2):78-80.
[7]汉市党部举行五三周月纪念[N].申报,1928-6-8(9).
[8]中国国民党浙江省党务指导委员会通令[J].浙江党务,1928(22):1.
[9]中央公布四项革命纪念办法[N].民国日报,1929-4-17(8).
[10]济南惨案周年纪念宣传大纲[J].中央周报,1929(47):6-8.
[11]“国史馆”.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5)[M].台北:“国史馆”,2006.
[12]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8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74.
[13]革命纪念日纪念式[N].中央日报,1929-7-5(4).
[1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11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486.
[15]革命纪念日简明表[J].法令周刊,1930(7):1.
[16]中央党部举行五三纪念[N].申报,1929-5-4(9).
[17]武汉各界纪念五三惨案之悲壮[N].申报,1929-5-8(7).
[18]中央昨日举行济南惨案二周年纪念[N].中央日报,1930-5-4(3).
[19]首都各界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大会[N].申报,1929-5-4(9).
[20]徐州各界之五三纪念典礼[N].申报,1929-5-6(9).
[21]陈蕴茜.纪念空间与社会记忆[J].学术月刊,2012(7):134.
[22]陆兴焕.山东省政府教育厅第一次工作报告[M].海口:海南书局,1929:26.
[23]陈泽珲.长沙野史类钞(下)[M].长沙:岳麓书社,2011:174-175.
[24]孙中山选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614.
[25]昨日纪念济南惨案大会[N].申报,1930-5-4(17).
[26]纪念五三应有的认识[J].南通民众,1930(55):3.
[27]国民对于济南惨案应有的认识与努力[N].湖南国民日报,1929-5-3(2).
[28]陆军第三十三师第九十七旅第一百九十四团团党部为五三国耻纪念告民众书[J].革命前锋,1929(五一八、五卅纪念合刊):40.
[29]为五三济南惨案两周年纪念告民众书[J].新湖北,1930,2(10):3.
[30]五三济南惨案两周年纪念宣传大纲[J].中央周报,1930(97):47.
[31]江宁县党部宣传部为“五三”惨案周年纪念告民众书[J].新江宁,1929(27/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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