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做过执业药师,在《大家》《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作品》《广州文艺》《青年文学》《山花》《文学港》《诗刊》《诗选刊》《雨花》《特区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西湖》《延河》等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有作品被各种散文年选收入。出版散文集《逆时花开》《情感档案》《跌倒》《内心的草木》,获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福建省优秀文学散文一等奖、《作品》优秀作品奖。
那年我做“关节镜手术”,住进这座南方小城最大的医院。骨科病房位于住院部大楼的十一楼。心想,怎么让腿脚不便的人住那么高,即使电梯楼,但电梯里塞满轮椅和推床也是不便的,何不就设在一楼呢?住一楼对于康复期的走动也方便。但转念一想,高有高的好处,空气清新蚊虫少。不料夜间竟有蚊子出没,原以为蚊子只出没于臭水沟,草丛里,顶多飞到六七层楼高,竟不知还有能飞到十一楼这么高的蚊子。对于这样卓越的蚊子,不免要怀一些钦佩。
领教这些蚊子后,将其分成两类:一类与平常家居里的没什么两样,潜入耳畔便会发出“嗡嗡”的叫声,使人警觉,多半能消灭。还有一类不能等闲视之,全是“悄悄地行動,打枪的不要” ,狡猾狡猾的。即使盘旋于耳畔,也没有丝毫的响声。常常被叮得受不了,又全无招架之能。于是就想起在卫校上微生物课时,微生物老师说,那些冒着九死一生飞进房宅干“吸血”勾当的全是母蚊。同学们很惊愕,有个男同学还露出幽默的表情。紧接着老师又说:请不要认为母蚊特别的坏,尤其是男同学不要太得意,因为受了孕的母蚊,若没有动物血的滋养,母蚊子宫便不能发育,它是为了下一代才这么做。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
那些不出声的家伙,深夜孤身潜入,凭借高强的飞术直飞十一楼,实属母蚊中的强者,虽寥寥无几,但多半都能幸存。而那些“嗡嗡”作响的劣等蚊子,一定是投机钻营,混进电梯而来的,虽说飞术不高,却有小聪明,另辟捷径去开拓自己的疆场,不与低楼层里“蚊满为患”的平庸蚊子们为伍。它们为了后代,同样精神可嘉,同样算得上母蚊中的强者。且称它们为蚊子中的“母强蚊”吧。听说还有蚊子混进机舱去了国外,这类蚊子不但是“母强蚊”,还是专门叮咬非我族类的洋人呀,即使被拍死在异国他乡,也会魂归故里吧。
这么想着,脸上就被蚊子攻击了。我下意识地迅捷一拍,“啪”的一声,一只蚊子殁于我的手掌之中。那一刻,看着这沾满我鲜血的母蚊残尸,心想这生物界最可恶、最卑微、最肮脏的母性生命为了后代,竟也甘冒危险,不惜与人—这最高级的生物为敌,不惜背上恶名,搭上生命。看着这只历经艰辛飞抵十一楼的母蚊的尸体,不禁想起那只曾与它交欢过的雄蚊,曾在交欢中有过怎样的甜言蜜语呢?而此刻又躲在哪儿休闲纳凉呢?或是温香在抱已另交新欢了?我内心的一隅掠过一丝隐约的酸楚,想起了一些人类的饮食男女之事……不是说“世间万物,雌雄相亲”吗?动物界的相亲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动物界的负心汉恐怕也比比皆是。
去福州出差,与同事同游鼓山,坐上缆车往下一看,这才发现,缆车与下面那叠翠起伏的山脉像是隔着万丈远,忽然就想,要是这缆绳一断,我就葬身峡谷了,那我儿子怎么办?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母蚊子。我竟因为一只蚊子流下了眼泪,为一只蚊子,一只有害的昆虫,而肃然起敬于它那母性的光辉。那一刻我已超越敌对情感,超越憎恶,甚至已超越物种的障碍与它灵犀相通了。缆车邻座那聪明的同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说:“哎呀人什么时候死,早已注定了,怕什么?”她脸上甚至露出鄙夷的神情。她看不到我的惧怕背后的原因。她当然是不怕的,她当然可以如此洒脱、大度,因为她不是母亲。
她是不做母亲的,也就免去了很多苦免去很多牺牲。那年她怀疑自己怀孕了,就让某同事陪她一起去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阳性,也就是说她确实怀孕了。她脸色煞白,拿着检验报告单的手在发抖。医生惊讶地说你不是还没生过孩子吗?那个时候是独生子女的时代, “丁克族”这个词还没出现,她就已经下决心不生孩子。她瞒着丈夫做了人流,她不想让自己洒脱的一生被孩子拖累。
那年,台湾海峡地震,我们这里也有震感。当时并不知道台湾地震,要是知道了也不会那么怕了。我住在四楼,前一天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震感袭来,吊灯在摇晃,所有的门窗都在吱嘎吱嘎地响,我的心脏也在响。慌乱中我抓起摩托车头盔就往楼下冲。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堆惊慌失措的人,有人手里还拎着个大包。我才恍然,除了头盔我什么也没带,我甚至忘了带摩托车的钥匙。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匆匆地朝那所小学校的方向跑去。不久,震感没了,一切又恢复到了平常日子的模样。我才发现从我抓起头盔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下意识的,朝着学校跑也是下意识的,因为我的儿子就在那所小学上学,我要去保护他,我要去和他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
一个母亲,注定要在这个世上多一些心痛,多一些累。就像向日葵,必须向上长,向上分枝,向上开花,必须开黄色的花,必须从早到晚围着太阳转。这是自然法则,也是本能。是造物主设计的生命程序,犹如,分娩后自然而然的乳汁分泌,也让我在这个世上保持一颗柔软的心。一位还不是母亲的女作家说过这样的话,说母爱是来自于自我献身的享受和自我欣赏。伊壁鸠鲁派信徒却认为父母爱子女是出于利益的考虑,是养儿防老,或是争取社会福利。我不敢说母爱里没有掺杂这些思虑,但我想对那位女作家说,等你做了母亲再来回答。对于伊壁鸠鲁派信徒,我只想奉上德国诗人恩岑斯贝格写给儿子的一段话:“我儿,你不可读颂歌,而应该读列车时刻表:它更准确。”
人同此心,动物亦然。可我不知该怎么解读那张照片:四蹄岔开站立,头颅高昂,笃定的眼神里多了些悲壮与不舍……照片很清晰,这是一只将落入豹口的母鹿,面对三只猎豹,其中两只已张开了血盆大口。也许,以母鹿的奔跑速度,本可逃过一劫。可母鹿还带着它的幼崽,所以母鹿做出这样的抉择:直面迎敌,让它的两个孩子得以逃脱。
我从母鹿的眼神里读出了很多东西,甚至读出大功告成的欣慰,它远眺逃脱了的孩子的欣慰。据说这张照片获得了年度最佳摄影奖,而摄影者却陷入了抑郁不能自拔。照片有一种抓拍的随意,又有黄金分割与构图用光的讲究对主题的凸显。不知道是不是黄昏将临,光线很柔和,色彩也很柔和,季节也许是在初春,背景是横斜疏朗的枝干,依稀有嫩绿的叶芽,它们站立的草地黄绿参半,也许真是初春,黄与绿的争战、新生与死亡的争战还在。将死的母鹿与正实施杀戮的豹子颜色是和谐的,照片上的色彩没有冲击力,鲜血还未抵达,这正是摄影师的巧妙,如果可以忽略母鹿的眼神与猎豹的獠牙,也许你会认为它们在嬉戏。
假如以此画面作一首诗,我会写上:“春天来了,我却要死了,但我的孩子活着……”
不要责怪摄影师的脆弱,我们面对的只是一张照片,而摄影师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杀戮现场,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殇,是催人泪下的护犊之死。这一切,足以让意志坚定的钢铁化作忧郁的水。屠格涅夫那篇著名的《麻雀》,那只挡在猎狗前的老麻雀,那么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老麻雀用它自己的身体庇护自己的小雀儿:“势如飞石一般,正投到狗的鼻前来。它惊惶万状,倒竖了全身的羽毛,发出绝望而哀求的叫声,两次投向那齿牙发光的张大的口边。” 屠格涅夫以“势如飞石”来形容一只麻雀为救护自己孩子的勇猛,语言准确有力,当然,翻译得也好。老麻雀虽然自己也感到无比恐怖,却还是愿意牺牲自己。
发生在红蜘蛛身上的“弑母现象”亦是惨烈的。生活在非洲的红蜘蛛一生只产一次卵,一次产上百颗卵。产卵后的母蜘蛛会用蛛丝细密严实地缠裹这些卵,并日日守护,待幼蛛破卵而出,母蜘蛛又会产下食物团来喂养幼蛛。食物团只能维持幼蛛三天的食量,三天后,幼蛛蜕壳,脱胎换骨后的小蜘蛛明显长大,食量也增大,母蜘蛛无法找到更多的食物来喂养小蜘蛛,怎么办?母蜘蛛便让自己的身子成为小蜘蛛的食物,真可谓惊心动魄的抉择。母蜘蛛再一次用蛛丝缠裹自己的孩子,让它们聚集在自己身子下。被饥饿驱使的上百只小蜘蛛爬到母亲的身体上,母蜘蛛一动不动,小蜘蛛渐渐地、试探地将尖锐的吸管插进母亲的体内,进而大快朵颐。母蜘蛛先是疼痛地腿脚抽搐,身子却按兵不动,让自己的精髓血液来喂养自己的孩子,直至死去,被吞噬殆尽。
其实不单单非洲的红蜘蛛,很多种类的蜘蛛都有这种所谓的“弑母现象”。我不能苟同“弑母”这个说法,因为母蜘蛛比小蜘蛛强大,它完全可以抛下小蜘蛛去觅食,它是自愿的,甘心乐意的,是母蜘蛛为了繁衍后代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