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江西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散见于《散文》《星火》《鸭绿江》《百花州》《美文》《黄河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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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在小说《眠》里,写一个主妇,连续17夜无眠。她在这17个无眠的夜去做她爱做的事,比如吃巧克力、看书。婚后因为种种缘故,她不能像从前那样享受巧克力与阅读了。她用不眠,来抗议现实,打破庸常,实现另一种维度的清醒,实现精神与肉体的统一。
我在想,村上春树肯定没有长时间彻夜失眠过,不然他不会忍心让这个主妇17夜无眠,因为她极有可能在第18个夜晚来临之前就会疯掉。
从去年开始,我经历了两次阶段性失眠。
回想起来,第一个晚上的失眠,并没有任何预兆,莫名其妙,整宿合不上眼。开始并没在意,悠悠地数羊,数了忘,忘了数,越数越清醒。睡不着,那就干点别的。于是起来看书。说实话,我还挺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时光。白天,实在太聒噪了。生活聒噪,内心也聒噪。我已经很久没有纯粹地享受阅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案头上的书越堆越多,全是欠下的阅读债。临睡前的时光也基本交付给了手机,偶尔记起床头的书,拿过来翻几页,看着看着便走了神,转而想起明天该给孩子准备什么早餐,或淘宝这两天又在搞购物节。脑子里纷纷扰扰,各种意念与纠葛,阅读便半途而废草草了事。那好吧,在这难得的不眠之夜,像《眠》里的主妇那样,找回并享受纯粹的阅读,找回最初的自己。
可哪有那么容易找回的纯粹与最初!你早已习惯了一种规矩与程序,稍一违逆或打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无数的声音在你耳边告诫,都这个点了,你应该睡觉!你不能熬夜!人到中年,你熬的不再是夜,而是生命!翻了两页书,眼神迷离,培养出了点睡意,赶紧关灯睡觉。然而一关上灯,睡意又溜走了。脑袋里像是住着一群顽劣小儿,天马行空,信马由缰,完全不听指挥。我第一次在一种漫长与寂静里感到无所适从,一宿无眠,捱到了天亮。
第二天过得浑浑噩噩。赶紧全网科普助眠方法。睡前半小时远离蓝光,喝热牛奶,泡热水脚,听轻音乐,呼吸睡眠法等等。一一记下备用。晚上九点,准时关手机,喝牛奶,泡脚,听音乐,努力让自己愉悦,松弛。关灯,闭眼,定住意念,一心一意酝酿睡意。黑暗中,一些声音开始在耳膜里活跃。楼上谁家的孩子在哭,细微,却执拗。有人在停汽车,车门打开又合上。不知是谁的电瓶车被触动,像受了惊吓,一声声尖叫起来。刚刚聚拢的睡意开始在眼前摇晃,流散。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睡意渐行渐远。夜像网一样,将我团团围困。大脑与身体开始紧绷,所有细胞都开始慌张。像得到某种暗示与宣判,我没有悬念地再度失眠了。
睡不着,怎么办?数羊不管用,试试网上推行的一种4-7-8呼吸睡眠法,先大口呼气,再闭嘴用鼻子吸气默数4个数,再憋气默数7个数,再大口呼气默数8个数,据说重复几次,60秒内即可入眠。我试了无数个60秒,越试越清醒,感觉自己像一只滑稽可笑的青蛙。
所有的方法都不管用,身体跟你较着劲呢。你越是想入睡,越是无法入睡。大脑中了魔咒般,在黑暗里死死睁着眼睛,把睡意挡在某个临界点前,撩拨着你,与你对峙。
我的睡眠,突然走失了。
2
你试过在深夜聆听各种声音吗?黑夜里,让耳朵潜伏,牵引,成为通往睡界的暗道。
有研究表明,一些美好的声音可以舒缓神经治愈失眠。有朋友建议我睡不着的时候听听台湾学者蒋勋老师讲《红楼梦》,据说,这个男人有着梵音一般的嗓音,是影星林青霞失眠时的半颗安眠药。有一段日子,我每晚睡前都会打开这个语音链接。躺好,關灯,嘴角上扬,去迎接它,颇有一种仪式感。讲述之前有一段古典轻音乐,流水一样,引出蒋勋老师清茶般的声音。很难想象,一个男子,能拥有这样的嗓音,不阳刚,也不粗犷,然而,也不阴柔,不矫作。温暖,通透,纯良,那是一种没有性别却有灵魂的声音。《红楼梦》自身的美妙,加上蒋勋老师美妙的讲述,着实妙不可言。可我发现我越听越精神。每一章节的讲述有三四十分钟,我常常一个章节接一个章节地听下去。耳朵一新鲜,人也新鲜了。夜一点点深,睡意却一点点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根本没办法专注,它不过是我助眠的工具。我们彼此辜负。我后来便不再听了。甚至此后没敢再打开过它。它只在我的失眠之夜存在过,它的音乐有股魔性,仿佛是失眠之夜的序章。极可惜了蒋老师那人间极品般的声音。
我下载了一个叫作小睡眠的程序。那是一个声音博物馆,里面收集了世间各种美好的声音,来自大自然的最纯净最纯粹的声音。早春绵绵的雨声,秋天落叶的沙沙声,海浪抚摸沙滩的声音,妈妈哄婴儿入睡的声音,还有更多的天籁之音。那些声音充满爱意极尽体恤,带着天生的蛊惑与梦幻感,在你耳边喃喃私语。像接通睡意的摩斯密码。身体与大脑会在它的爱抚与指引下,渐渐放下戒备,变得松弛安静混沌,然后进入梦乡。当然,理论上是这样。我听得最多的是雨声与海浪声。那种洁净的湿度从我的耳朵传达到心脏,让我从白天干燥的混浊的状态里醒来,神清气爽,热泪盈眶。那声音真的太治愈了。可是,它依然治愈不了我的失眠。
搞程序设计的,比上帝还要了解上帝。这个小睡眠程序特别人性化,各种智能分类,量身定制。所有的音乐与声音都作了分类,按风格分,按时间分,也按失眠的程度来分。轻度失眠的设置一般时间较短,声音更为本真。而重度失眠的设置长达一两个小时,声音效果大概也作了处理,像某种添加了迷幻性的药物,引领着你进入一条漫长的回旋的深幽的密道。有时候,听着听着,也混沌了,意识在一点点抽离,眼看着就要挨着睡眠了。朦胧之际,陡然一激灵,又倒了回来。当我重新调整自己,再去拥抱这些谜之声音,它们便变了面目,成为一种干燥的絮叨,一种不怀好意的咒语,睡吧,睡吧,睡不着吧,睡不着吧……
一切举动都充满了目的性,所有培养出来的困意都像兑了水的酒。我放松不了。只要夜晚来临,只要挨着床板,我便如芒在背。我的身体,被入睡的渴念死死地定住,僵成一块铁板。我脑子里塞满了一个意念,睡着!然后这个意念又滋生出更强烈更复杂的意念,我要快点睡着!我会不会又睡不着?我要怎样才能睡着?我肯定又要一夜失眠……这意念如蛇缠身,如蛆附骨。
一晚。又一晚。我像一只警觉的猫,躺在笼子一样的夜里。彻夜无眠。
3
我开始了失眠的恶性循环。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我在茫茫网海中网罗各种对抗失眠的方法,比如食疗法,买来一大堆针对失眠的食材药膳,茯苓茶,枣仁膏,百合羹等。劳累法,白天尽量让自己忙碌疲累,做家务,跑步,打球,尽着精神与体力折腾。可是一到晚上,无论是多么对症的食物药膳,还是疲惫至极的躯体,依然收服不了桀骜不驯的大脑。它好像与睡眠彻底断了往来。我躺在无边的黑暗里,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身体沉重,脑子杂乱,在睡界的边缘无休无止地徘徊。
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我搬进了客房。每一个不眠之夜,我像个独角戏的演员,从客房到客厅沙发到阳台躺椅,我不断地变换场景更换道具,上演各种神经兮兮的戏码。半夜一个人在客厅踱步,凌晨两三点拖地。有一个晚上,我起来打坐。据说,打坐可以放空与静心,有助于入眠。可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像一面小鼓一样,咚咚作响。我手心出汗,浑身躁热。我站在窗边,看着夜色僵硬爬行,天空一点一点变淡。我感觉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
夜复一夜,通往睡眠的路,无比崎岖,无比遥远。我掉进了夜的沼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整个世界,只有我,孑然一身,孤独战斗。仿佛一只忧焚的蜗牛,独自爬过漫长的一生。
有一个晚上,我又跟睡眠苦战了几个回合,疲累不堪,无比沮丧。我起来,突然想去照镜子。我站在镜子前,心里怦怦乱跳,我不敢看自己,我害怕镜子里会出现一个陌生的容颜苍老衰败的老妇人。
我郑重其事地跟爱人聊起来,我说我怎么也睡不着,我一定是病了。爱人说,怎么了?哪有睡不着的道理,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就是自己吓自己。我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只是倍感孤独与伤感。无论多么亲密的爱人,都无法和你感同身受。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我想起《百年孤独》里的话:“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的一隅。”是的,孤独是我们的宿命。
失眠这件事,旁人怎能体会呢?生命里所有的经历,都只属于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劫,我要独自面对与度过。
4
有些生命体验,是从失眠开始的。失眠之前,身体与岁月都是轻盈的,明亮的,失眠之后,我切实感觉到了肉身的沉重,岁月变得具象,可怖。就连活着这件事,也突然变得有些艰难。那些不眠之夜,荆棘遍布,险象环生,我感觉自己身心疲惫,急速老去。
有一度,我像害怕死一样害怕夜。
白天,我照常上班,正常吃喝,除了精神差一点,哈欠多一点,好像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如果再用笑容与脂粉掩饰一下,旁人也看不出我有什么变化。但夜的来临,会撕碎一切。我有时候下午下班走在路上,看着天色一点点黯淡,心脏会突然痉挛。鲜活的人流,璀璨的街灯,也掩盖不了暮色深重,人间萧瑟。谁也阻挡不了夜的到来。
一次又一次,我如履薄冰地走向夜。我跑步,看书,洗漱,做一切与睡觉无关的事,可我的脑子会从任何事情里突然跳脱,拐个弯,直奔失眠这两个字。有时候,你真的,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脑子里的意念,紧张,焦虑,这一切,都是失眠的前奏。我怎么不知道呢。然而,你控制不了。
我很怀疑,我有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脑子。我很想把脑子敲开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构造。它是几何状,还是蜂巢状?它像一个机器,无休无止地运作轰鸣,又老旧又聒噪。它还像一个收纳箱,胡乱塞满了各种东西。都是些什么呢?无非是生活的鸡零狗碎,杂乱,琐屑,庸常。它们在我脑子里挤挤挨挨,胡搅蛮缠,让我一刻也不得自在。它永远都是紧绷的,运转的,超载的。我长了一颗这样的脑子。我明明是它的主人,可我对它束手无策。它是失眠的主导、同谋。它是身体的叛徒、绑匪。
时间是最冷漠的看客。它毫不顾念我对它的珍惜,从我耳边疾步而过,无情而决绝。我想拽住它,让它等等我。我抓不住它,我能抓住的只有闹钟。我一次次去看钟,1点,2点,3点……它是时间的走狗,我也抓不住它。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像一条被抛在沙漠里的鱼,一次次奋力向睡眠扑腾,直到筋疲力尽。唯有黎明能将我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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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失眠呢?我反复追溯这次失眠的起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在我的大脑或心里引起过什么轩然大波或留下什么磕绊郁结。我努力搜寻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唯一可能关联的,是失眠前几天我写了一篇文章。那些天为了还原某些情节,为了让文字更真实更有力量,我久久陷在某些枝节与回忆里。我通过文字撕开自己,自己跟自己搏斗,我感到了一种锥心之痛,以及巨大的悲怆。写作,像一次次未知的旅行,我从不知道那一端是什么。但途中,充满了各种险境,一次比一次陡峭与荒凉,让人像困兽一般,奋力突围,欲罢不能。
难道,是那次写作摁动了身体深处的某个机关,点到了睡眠的死穴?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特别不洒脱的人,写作亦是如此。我特别羡慕一些作家,生活是生活,写作是写作,写的时候忘我投入,搁了,也就搁了。像对待感情,拿得起,放得下。我不一样。我常常将它们搅在一起,让它们互相牵制,面目模糊。写得不专注,歇得也不自在。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大多数的写作,都是一个困局,我的大脑总是陷入文字的纠葛里难以自拔。到了夜晚,它的表现力尤为充沛。我常在睡梦里写作,真的。在很多个夜晚,思绪纷纷长出翅膀,灵感像烟花一般,在黑暗中火花四溅。也有时候,文字在我脑子里织着错乱的网,理不清,也扯不断。它们精神抖擞,像个狂热的破坏分子,将夜割裂,将睡眠瓜分。
年轻时,谁没有过激动难眠的时候呢,因为某些情愫,或某些灵感。昙花一般,短暂而美好。人到中年,便不一样了。失眠不再是一次激情的出走,它成了一个长长的坎。
写作,是我生活的光亮啊,可是,它卻会让黑夜更加漫长。
我从不在夜晚写作。我的大脑没办法在写作与睡眠之间自如切换互道晚安。我的写作,在工作之余日常间隙里被拆分得稀碎,我努力维系着它在我生活里的存在。我珍视它,就像珍视冰箱里一堆果蔬零碎之外的角落里静静存放的一块昂贵的巧克力。
大多数的梦想,只能夹缝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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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的睡眠饥渴,让我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全身酸疼,虚弱,困乏,烦闷,我无法面对与接受这样的自己。我迫切需要找到通往睡眠的路。我渴望一场睡眠,需要一场睡眠,超出任何渴求。
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查了肝肾甲状腺,量脉搏,拍心电图,做脑部CT,然而,并没有异常。我跟医生说,我常感觉胸闷气短,你再查查,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医生说,你睡眠不够,当然会胸闷气短。你身体上没什么问题,主要是精神上的。
医生给不了确切的答案,我就上百度去找。我在百度上找到一个词,失眠焦虑。是的,我是患上了失眠焦虑。我对失眠的焦虑造成了大脑的惯性紧张,以至于身体机能出现了紊乱与障碍。
从第一次失眠开始,我就陷入了失眠恐慌与失眠焦虑。我每天活得忙忙碌碌,兢兢业业,要上班工作,要照顾孩子,要读书写作,要保养容颜。我掐着时间,尽着心力,从不敢松懈。人到中年,我常感心累神伤。体检亮红灯,白发突增,胶原蛋白流失,化妆品也伪装不出青春。处在生活的战场,中年的危机里的我,怎么还能失眠呢?我抗拒它,敌视它,对付它。我的过于紧张与在意,将一次偶然事件变成了必然,变成了劫难。
有一次,有个朋友见到我,说你看上去好憔悴啊。我身体一阵发凉,有一种虚晃的坠落感。她不知道她一句关心的话,对我来说,像某种无情的揭露与宣判。我在一段时间里,过得了无生趣,失眠这件事像病毒一样,充满了我的空间,与我呼吸与共。我对任何事失去兴趣,也做不成任何事。我对那些隔靴搔痒的关心与建议充满抗拒,它们都长得自以为是假模假样,只会让我更加焦虑与虚弱。没有失过眠的人哪里知道失眠的痛?只有失眠者,才是我的亲人。
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我的微信朋友圈也弥漫了焦虑。有不少人通过失眠的经历与我重新相认,彼此聊着失眠的种种,像聊一个我们都相熟的朋友。没有什么交流,比这个更为真诚。不少人给我提供一些过来的经验,我一一照搬试验,均无效。我不知道是我的身体环境,还是彼时的状态,给了失眠更为适宜的土壤,它看上去,有种想与我长期共存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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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的晚上,我在网上寻找我的亲人。我们在这个世上,独立又成群地活着,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不断地站队,不断地以新的身份新的境况进入新的群体新的队列。当你关注某一类人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们身边到处都是这类人。就像之前我怀孕的时候,挺着大肚子走在街上,会发现周围有很多挺着肚子的孕妇,似乎她们是突然多出来的,都赶着与你同行来了。其实只是因为你关注了她们罢了。独特,个体,总会让人心生不安,而身处一个群体便不一样了。因为失眠,我才发现,我原来也身处一个庞大的群体。据调查,有45.4%的人存在睡眠障碍。失眠群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失眠经历有短有长有轻有重,根本无法从中找到规律与解药。这几乎是一个时代通病。只是有的是短暂体验,有的成为漫长的陪伴,有的浅尝辄止,而有的坠入深渊。
我在那些深幽的夜里,触碰到很多比黑夜更黑暗的挣扎。那些挣扎捆抱成团,越发让人感到窒息。所有的剧情与走向都是环环相扣,步步紧逼。那些沉重与沉痛的悲剧或者意外,有的起因轻得不值一提。很可能,就只是一次突然的失眠。失眠是身体里偶然种下的一颗淘气的种子,一部分身体将它代谢了,一部分身体与它和解了,也有一小部分身体,让它扎下了根来,任之变异,恶化,甚至助纣为虐,令其成凶成魔。在经历过失眠之后,我对所有抑郁症患者,都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般深刻的理解与怜悯。我发现,那冰冷的病症其实离我们特别近,随时都能过来拉住你。
我在离抑郁很近的焦灼里苦熬了一段时间之后,决定用安眠药宣告我的妥协。
我去县人民医院,找到一个认识的医生,我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我的失眠经历,我的讲述散乱而踉跄,我猜想我的神情一定蒙着深重的失眠阴霾。他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给我开了一盒佐匹克隆。他说,没事,睡不着就吃它吧,它的副作用很轻,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个男医生,长相清秀,言语温和,有着医者的豁达与仁厚。那一刻,我特别想上前去拥抱一下他。我一直记得他那天的话,还有他讲话时云淡风轻的样子。那天晚上,我看小红书,正好看到蒋勋老师讲述自己得急性心肌梗塞的一次经历,他说他在做导管手术的时候,一种巨大的痛感袭来,让他无法承受。当时那个主治医生跟他说,没事,最痛就是这么痛了。蒋勋老师说,他特别感谢这个医生,是这句话一下子让他镇静了坦然了。因为,人生最痛苦的不是痛本身,而是对痛的恐惧。这个研究《红楼梦》拥有一副梵音般的嗓音的台湾男子,真的具有治愈的能量。我多么有幸在小红书里再次遇到他,听到他的这番话。人生最痛苦的不是痛本身,而是对痛的恐惧。对失眠者来说,亦是如此。最痛苦的不是失眠本身,而是想要摆脱失眠的意念,是对失眠的恐惧与无望。大多数困境,都是自己制造的。
我用一粒药丸冲破困境,重新走入睡眠的怀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经历过漫长的失眠之后,我对这样一粒药丸感激涕零。我开始依赖它,信任它,它比所有的忠告与方法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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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来月吧,我靠着每晚的半片佐匹克隆维持日常。睡是睡着了,可药的副作用还是在我身上显现了,我总有些嗜睡,精神状态不佳。家人都建议我出去散散心,彻底把身体调过来。正好妹妹一家因为女儿高考完,准备自驾厦门游,邀我一起去厦门走走。想着一场与大海拥抱的出行也许能让一切迎刃而解,便揣着期待出发了。
一个有海的城市我是多么不想辜负它。为了踏实,临行前还随身带了剩余的最后一片佐匹克隆。我们游了鼓浪屿,厦门大学,曾厝垵渔村,行程与心情都很美好,带来的药片让我依然能在照片上保持着配得上美景的笑容。第三晚,我们吃过海鲜大餐,我和妹妹留在海边散步。每次看见大海都像看见初恋。夜色下的海,容颜深邃,呼吸舒缓,梦幻又治愈。有几个小年轻抱着吉他在海边弹唱。唱的是许巍的《曾经的你》。“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大海……”我们情不自禁加入了他们,跟着一起哼唱,還喝了啤酒。那几乎是一个梦一样完美的夜晚。可是就在那一晚,我的梦破碎了。我重新陷入了睡眠的僵局。没有了安眠药,我失去了进入睡界的钥匙。我在那个海边民宿里辗转反侧,房间的木板隐隐散发出一种潮湿的霉味,久久萦绕。我在脑海里拼命回想海浪的声音,可我只听到空调在喘着粗气。我感到呼吸不畅,胸闷气短。
事实告诉我,安眠药也不是解决失眠的良方,用安眠药借来的睡眠,在你戒掉它的时候,会用更多的无眠去偿还。所有的药物,都是表象的舒缓,暂时的麻痹,要彻底解决与改变,只有靠自己。
我一回到家,就去看了中医。我不能依靠安眠药过一生。我确定我的身体出了问题。难道是更年期?这三个字蹦出来之后,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难道我竟然就浑然不觉地走到了更年期?是生命的重大转折在对身体做出提示?它用一种乱相一种停滞来昭示生命的衰退肌体的老化?中医讲究溯源,提倡调理与平衡。或许中医能找到症结。
我去找了一个我熟识的老中医。这个老中医,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到过他。几年前,因为父亲的病我跟他打过交道。他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又博学又智慧。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中医,头发花白,面色红润,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跟我说,孩子,什么情况?你随便跟我聊聊。我说了前后两个多月的失眠经历,并犹犹豫豫地提到了更年期。他说,你这年龄,还早吧。失眠很正常,绝大多数人都失过眠。然后他跟我闲谈,说现代女性因为各种压力确实也会出现早更现象,其实就是身体的一种自然反应,但女性总是特别抗拒更年期,好像更年期就走向老态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阶段与过渡。老,更多的是心态。身体的状况,坦然度过就好了。他说起他见过的一些中年女性更年期的各种异常与症状。有位女性,身体严重失调,上身燥热,要吹风扇,下身却寒凉,得包裹棉裤。还有女性,见人就流泪。莫名其妙,控制不住地流泪,好像身体打开了一个泉眼。他说,各种情况都有,因人而异。不要抗拒,更不要恐惧,都不是大事,身体有身体的情绪,你就让它发泄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帮我开了一些中药,白参、五味子、麦冬之類的。他说,中药以调养为主,不一定马上见效,睡不着,你也可以配着安眠药物一起吃。孩子,失眠不是什么大事,你就是自己太焦虑了。心态很重要,不要焦虑,调一调肯定会好。
焦虑。他也几次提到了焦虑。它便是这场突如其来持续不断的深度失眠的罪魁祸首。
在失眠的那段时间,不少身边的亲人朋友关心地问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什么事想太多了吗?我很肯定地说,没有啊,真没有什么事!我的生活平顺单纯,有什么可想的呢?可细细想一想,不就是想太多吗。我就是一个多思与悲观的人。那些放不下的工作与文字,那些走不远的牵挂与追忆,那些不可言说的焦灼与胶着,那些生活里零零碎碎的思虑、枝枝蔓蔓的牵绊,我的矛盾人格,完美主义,强迫症,都是身体的负荷,都是失眠的伏笔。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天生的焦虑体质。焦虑体质的人一般都伴有神经衰弱,最为常见的现象,便是睡眠障碍。我的母亲就是典型的神经衰弱,睡眠几乎是她这辈子最难攻克的城池。无论是来自遗传,或是出自思虑,我都无从逃避,也无法回避。
人到中年,在各种生活体验里披荆斩棘,时而踉跄,时而无力,这种体质愈发显山露水,像一副加于肉身的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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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话题,怎么对抗焦虑型失眠?里面提到四点:不要强逼自己睡觉;不要在意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释放你那可恶的情绪;不要过度关注躯体的感觉。大概的意思是要顺从身体,让它得到释放与舒展。就像一件织物,你若顺着它的纹路触摸它,会觉得光滑平顺,如果逆着它的纹路,会感觉毛刺刺的扎手。我试着一一照做,感觉身体有了明显的松弛。几天之后,似乎真没那么焦虑了。
为了系统性了解失眠,我买了一本书《与身体对话》。我是被书名吸引的。我从第一章慢慢读来,一点一点走进自己的身体。书上说,身体语言,才是值得我们信任的真相。我们要学会深度聆听自己的身体,把身体当朋友,善用身体智慧为生活导航。先与身体对话,才能与生活对话。言语初听上去有些矫情虚浮,可慢慢深读下去,便融会贯通,找到了源头与支撑。焦虑与失眠是互为因果与作用的。它们一找到合适的对象,便会沆瀣一气,推波助澜。事实证明,对于焦虑体质,失眠是个顽疾,只要沾惹了它,别想着轻易就把它甩了。那就去接受,去适应,好好地和它相处,慢慢培养感情。
我平和下来,试着去倾听与服从身体。我开始做瑜伽。尽量放慢节奏,放空大脑。我放下写作,去看一些自己愿意看的闲书,追一些轻松欢快的家庭剧。我试着去接受失眠,去与它相处与磨合。我没有急迫地戒掉安眠药,一边喝中药,一边减药量。我将一片药丸掰成数份,三分之一片,四分之一片。我等待它慢慢地从我的需求里自行消失。我发现,当我变得不着急之后,我的身体也像云朵一样渐渐柔软与舒展。直到有一天,我忘记了睡前服那四分之一的药片,一夜安睡到天亮。
身体有身体的悲欢,身体亦有身体的哲学。我们总是企图通过各种方法去获得更多的生活智慧,却不经意间丢失了本能的身体智慧。我在失眠过之后,才深刻地体验到一种来自于身体的巨大的无助感与悲凉感。当身体背叛我们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弃我们而去。
我们对于身体总是后知后觉。失眠,也许就是人到中年的一个警示,像一个暗语,它是要提醒你,先去跟自己的身体对话。只有先跟自己的身体和平相处,才能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当我做好准备与失眠和平共处的时候,它突然丢盔弃甲转身离我而去了。像一场闹剧一般。我过了一段好眠的日子,仿佛从来没有患过失眠。有一次,我收拾屋子,发现客房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盒佐匹克隆。我打开来,里面还剩了几粒,有一粒已经被剥开了,被撕开的膜虚掩着。我拿起来一看,不是完整的一粒,是被切分过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三分之一粒吧。我看了一会,拿起盒子准备丢到垃圾桶里,想一想,只是把那三分之一粒给丢了,把剩余的药片连同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