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晖 刘海军
榫卯最理想的样子是“个性化”
我喜欢榫卯结构,也一直在收藏老家具,因为北京是一个很大的古旧家具集散地,有很好的老家具市场和环境。在这里,能看到全国各地的好东西。要是往前倒推20年,还能经常看到两三百年的老物件。它们给我的感觉就是,古木建筑经过岁月风化后结构依然非常牢固,其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气韵,跟中国的文化和土壤是无法割裂的。让人看一眼就直觉“它必须诞生在这片土地”。
但现在,大多数人都在谈红木、紫檀等材质有多美、多贵。其实,所有木材都可以制成榫卯结构,只是软一些的材料需要把榫卯做得更大一些,这只不过是“什么木材适合做什么家具”的一个匹配度的问题。所以,整个行业审美给我的感觉是跑偏了,是不完整的。因此,我希望从另外一个角度让它回归正轨:这个时代应该有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家具。比如明代家具、清代家具或现代家具,应该有一种风格和审美,但事实上没有,就简单地叫“仿古家具”或“明清家具”。所以我觉得,收藏这些家具并把背后的传统技艺和文化带入当代和现实生活中来,也许是有意义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2012年,我毅然放弃了自己创建近20年的设计公司,带着几个愿意和我一起摸索的同事到北京郊区建了一个工作坊,正式开始了家具研究和制作。在这里,我们与招选来的有传统木工技艺的师傅一起动手,学习怎么做传统家具,了解用什么工具、什么方法、什么部位用什么结构更省更牢或更有韵味,以及区别在什么地方等。就这样一件一件做,在这个过程中一点一滴学习、感受、体悟传统家具中的榫卯结构。到现在,9年时间过去了,工作坊变成了工厂,我们也从门外汉到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榫构的行家。不知不觉间,我们都成了懂榫卯结构的设计师。
“设计”这个概念来自西方,从某种程度上讲,有点像现在搞文创、搞快消,只是快速解决一个问题,而对于它之后的历史性、延展性是不够的。反观中国古代的器物,虽然它的延展性、跨越时间的能力很强,却一直停留在过去造型观念之中,没有人把它们转换进入现代社会或没有跟现实生活产生新的关联。我认为,榫卯不仅仅只是链接木材,金属、石材都是可以链接的。榫卯其实就是一种链接方式。作为一种辅助链接,过去也使用竹木钉或鱼鳔胶、牛胶等,后面也不乏使用铁钉的情况。比如小时候看到木匠用火熬制鱼鳔胶或牛胶,融化后,竹木钉蘸上直接插入。但这种胶到了湿雨季节比较潮湿,还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味道。现代制造工艺中的胶水已经非常好了,也能达到国际环保标准。只是大家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觉得传统榫卯结构是最好的。我不是停留在传统榫卯概念上一味地复古,而是把榫卯结构延续在我的产品设计里,转换成一种现代的方式,让大众能够享受到这种智慧。
在家具这个领域,虽然我是从传统家具开始的,但我又有学习现代设计和传统工艺美术的背景。如果当初我没有深入到传统家具体系里面去研究、考证它,了解每一个部件的来龙去脉、某种器型或木材的产地等,也许我还局限于以设计师的思维来设计家具,无法像现在这样,在思考和制作中,将文化属性和设计属性结合起来。这种文化属性我认为有两种:一是家具构造的人文属性,二是中国的文化属性。再融入对现代设计的理解。我用这3种东西制器。如何打破“传统”的理解呢?我一直告诫自己“设计师”的身份,尽管其中也涉及到匠作过程,但如果我要是真的一头扎进“匠作”可能就出不来了——那绝对是一个坑。因为传统的那些形和意,以及各种榫卯接合的技巧会让人走火入魔,把人牢牢地“绕”在里面,想出来都难。所以,尽管我现在天天跟家具打交道,但我的理智随时在警醒“我是来改变它,而不是追随它的”。
为什么我能看得这么清楚?能突破“围城”呢?我跟外国设计师合作,在东西方思想产生冲撞时,既要独立思考,也琢磨对方的思考方式。我也阅读了大量的西方现代设计实践和理论书籍,还顺着中国传统家具对欧洲家具影响的脉络,把欧洲家具设计体系“走”了一遍。也就是说,我把中国传统家具和西方现代家具都梳理了一遍。所以,我现在才能站得更高,能清晰地看见每一片林子都有它的风景。
榫卯,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只不过它们的复杂性和精巧度远不如中国。中国对日本的影响是全面而深远的,其中就包括榫卯。传到日本后,经过精细化发展,榫卯在日本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之后到19世纪中后期,日本被西方打开国门后,就把这些精妙的榫卯带去了美国、欧洲等地。所以,我个人认为,日本的榫卯对世界的影响也许是不少于中国的。这使我们在现代家具上也能看到一些榫卯的影子,只不过,凭借机械和胶水,西方把它转换成一种直接、简约的连接方式。
我痴迷于传统,但也谨记“不要陷入传统”,因为我很不容易从“围城”里出来。在我看来,榫卯最理想的样子应该是:没有传统和现代,没有东方和西方,全由自己来把握。就像做菜,我自己控制火候。如果我是南方人,希望这个菜不要熟透;如果以后年纪大了,也可以做得很软。此时,全凭我的个人意志。
保持神韵,凸显个性
在从事家具制作的这9年里,我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临摹开始,我从朋友、藏家、商人或书中选一些器物进行临摹、复刻;第二个阶段主要是改良,对比例和各方面细节、结构进行调整,但变化有限,仍属于传统状态;基于这样的认知,我对传统器物做进一步解构,然后在重组时产生新器物,从而完成了第三个阶段的转变。比如九宫格、六合柜和蒙德里安柜都是第三阶段的产物。
这几款家具是如何产生的呢?当我们接到一些设计项目时,由于委托人的门比较小,大家具无法进去的时候,启发我从运输、安装的角度思考,促使我想到了“模块化”。九宫格就是由9个“模块”组成的一件“活”家具。它是在我对当下生活的理解前提下完成的——无论是一件家具或器物,如果总是一成不变地陪着你难免不会单调。所以,我希望我的设计能够伴随人们的生活在不同时期产生不同的变化和使用功能。鉴于此,我在2016年设计了“六合柜”。“模块化”的六合柜是由4个柜体和2组抽屉组成,可高可矮、可对称或不对称,可用作茶柜、餐边桌或书柜等,可以根据不同空间满足使用者不同喜好的组合应用。再后来是2019年设计的书架“蒙德里安柜”。我们用解构的方式把传统书柜上的抽屉、柜门、背板、侧板进行分离,再以活榫链接使它们重新组合,从而使它不仅提供更多使用功能,还能保持传统的人文意趣。
我热爱传统,但也反对一味地模仿传统。
“其实这种解构和重组叠加的形式,也是榫卯结构的一种方式,可以通过活榫直接分开和接合。我认为这就是传统到当代性的一种转化,也是我们对现代性的一种表达。”彭文暉更看重的是对气韵、神性等榫卯结构内核的延续。例如传统家具中的桌子或椅子制作中有“四腿八札”一说——4只腿“撇”向8个方向。那正面“撇”多少?侧面“撇”多少?如果没有玩过传统家具的人无法感受到这些微妙细节。但我们因为有制作传统家具的经验,所以不知不觉间对传统结构、接合方式、造型语言等烂熟于心。让人尴尬的是,我不能放任这种“熟练”影响我的思考,因为我今天不是要“形神兼备”地传承,而是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我只需它和过去产生一定连接,把握到它的“神”。
什么是“神”呢?需要反向推导“它为何要这样做”。我认为这可能是中国人对中正平稳的追求,只有当4只腿向8个方向各“撇”一定的角度,形成一个等腰梯形,透露出一种平稳的韵味,功能上放开的四足在结构上也比垂直着地的摆放更平稳。而且因为我早年学过透视学,知道人眼看东西时近大远小,如果4条腿垂直着地,收在桌面之内就会缺乏美感,仅仅是个标准化的工业产品。所以我在做设计时,就会遵循这一类规律:在现代设计中保持这种人文韵味,凸显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