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哥儿》中悲剧性元素的渗透

2021-01-12 09:30:13
关键词:哥儿悲剧性衬衫

范 浩 然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其作品大都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和深刻的思想性。《哥儿》是他在创作生涯前期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了性格憨直的主人公“哥儿”在地方中学教书过程中的种种遭际。目前,学界对《哥儿》的研究主要包括对“明治维新”时代社会背景的研究以及对以“江户儿”[1]14-18为代表的人物形象研究、狂欢化的喜剧风格研究和文本所反映的自我意识研究等。在对《哥儿》的文本研究中,研究者普遍认为小说所展现的喜剧性风格是其一大亮点。但细读发现,小说当中也渗透着许多悲剧性元素。这种渗透体现在清冷寂静的景色描写、人物与周围环境的冲突以及作品反映的社会状况当中。下文将结合相关的文学理论对此进行论述。

一、冷清的景色反映出人物内心世界的孤寂

“写生”本是绘画领域的专有名词,指对客观事物的直接描摹。在与夏目漱石同时期的理论家正冈子规等人的提倡下,“写生说”[2]被引入以俳句创作为代表的一系列文学创作当中。该理论主张对艺术对象进行客观描摹,借助间离效果产生“余裕”[3]的审美格调。《哥儿》较为突出地展现了作者的写生功力,其中着墨不多的写景之语和场面描写对小说的悲剧性意味起到了塑造作用。如小说中对哥儿散步这一段的叙述。哥儿从温泉池出来准备散步回住处,经过街口的庙宇时发现庙宇两侧都是妓院,他觉得新奇想一探究竟,却又“怕被‘狗獾’开会的时候搞俺一通,所以就望门而过了”[1]165;再向前是他平时常去的小饭馆,但考虑到之前被批评应减少物质需求,因此他“虽动了食兴,但还是忍住了,从门前走了过去”[1]165。作者有意将哥儿平时用餐饭馆的环境描写得十分温馨诱人,更加深了哥儿欲去不得的苦闷。虽然这段描写的语言平实清淡,却十分准确地描绘出哥儿在经过与学生和教员之间的一系列龃龉后在生活中处处畏首畏尾的状态,给人极强的压抑与束缚之感。此外,在这段散步的经历中还夹杂着一大段哥儿的内心独白,体现了作品“自叙式的语言特色”[1]264。结合前后文不难得知,这一阶段是哥儿最迷惘苦闷的时期:与学生的矛盾虽然以学生道歉收尾,但学校不痛不痒的处罚使学生们更加看不起这位新来的教员;在校长主持的专题会议上,哥儿个人的生活习惯又被说成是过分注重物质生活而遭到无理指责。在人际关系中,他看不上“红衬衫”的为人,却也在其挑唆之下与“豪猪”产生了矛盾;他知道“老秧南瓜”是被“红衬衫”与“狗獾”陷害,却无力改变现状。这一切都使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的的确确,人是最靠不住的。”[1]165同时,这也让他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思考自身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这种思考是他主体意识的深刻体现:“俺天生就是什么也不在乎的性子……一直凑合着活到了今天。可到这儿来才刚刚一个来月,就突然感到人世实在是太不安稳了。”[1]166

哥儿散步的过程并没有到此结束,他接着走过石桥,来到了野芹川的土堤上,作者在此处向读者展示了一幅月下川流和村寺遥接的诗意图景。哥儿走出温泉小镇到他行至野芹川的这部分情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个游离于前后内容的相对独立的叙事单元。在这一单元中,作者用诗化的景物描写与近乎散文的自白絮语为读者营造了一个非实非虚的审美境界,景语和独白结合自然,表达了始终萦绕在哥儿内心的苦闷、迷惘、愤懑和逃离现状的强烈愿望,抒发了作者与主人公共同的人生感慨。这既是触景生情,又是以景结情,情感的抒发细腻自然,景物的描写清冷隽永,完成了悲剧性在文本中的适度渗透。

二、悲喜剧风格的冲突反映着人物与现实的冲突

在传统的独白式小说中,作者是唯一的思想者,也因此成为整部小说中唯一的“发声者”,而众多人物只不过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而已。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4]认为,一部小说内部除了作者的声音之外,还会有众多人物的声音,这些声音就像交响乐里的不同声部,它们彼此对话,共同构成小说当中的复调。而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能摆脱“传声筒”的身份而独立发声,主要得益于他们自我意识的形成。人物有了自己的性格和思想,与作者形成一种对话。这种“对话”带来了文章风格上的潜在冲突:一方面,作者的叙事语言中充溢着调侃之情,使文章的风格看起来轻松幽默,具有喜剧性;另一方面,主人公哥儿在文中不断发出疑问与怒吼,质问着现实,发泄着怒火,这又给文章的风格增添了一丝悲剧性,引发读者的深思。文中的许多情节对此都有体现。

1.作者轻松幽默的叙事语气

小说中有一个十分经典的喜剧桥段,即“蚂蚱事件”。该情节发生在哥儿第一次在学校值宿时。在黑暗的值宿室中,他发现床上被人放了几十只蚂蚱,他想要驱赶这些虫子却收效甚微。哥儿虽然明知是学生在整蛊自己,却苦于没有证据而无法惩罚他们。看到学生有恃无恐的表情,他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作者像编写小品般完成了情节的架构,当中极尽调侃之意。在这一段中,哥儿的暴怒是最大的笑点,他性格憨直,面对学生暗地里的小整蛊,他的暴怒显得十分无力,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种没有任何效果的发泄令他懊恼,而他越是懊恼就越显出自己的笨拙,使人忍俊不禁。事实上,掩藏在戏谑之下的是作者对当时教育现状的沉思。如果对上述小说情节进行深入讨论,读者往往会产生一个问题:哥儿来到松山中学后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那么这些学生为何对他如此反感,以至于不惜违反校规去捉弄他?结合小说内容来看,学生的这种行为并不完全是对哥儿本人反感,其实更多地是对整个教师群体的抗拒。这是由于“红衬衫”等人的丑闻打碎了教师在学生心目中应有的形象,损害了教师职业的神圣性。因此,当缺乏经验的哥儿在学生面前一味强调老师的权威时,必然会招致学生的不满。学生希望通过捉弄的行为戳破他“装腔作势”的假面。哥儿在无意中成为了学生发泄情绪的靶子,被卷进了师生矛盾的漩涡。

2.人物迷茫愤怒的情绪

如果说哥儿在面对学生的捉弄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愤怒,那么他在面对同事间的应酬时表现出的则是一份新人的迷茫。他看不出“红衬衫”对他客气的表面下实藏暗害他的把戏,也不知道与他有过误会的“豪猪”实际上是正直的教师和值得信赖的朋友。这种对现状的困惑和始终被针对与被捉弄的愤懑构成了哥儿心理活动的主要部分。但也正是在与现实的不断摩擦中,哥儿逐渐萌生了自我意识[5],开始在迷茫中寻找真相,在愤怒后尝试思考,与读者一同完成了人生的蜕变。读者可以看到主人公在小说的一片笑声与嘘声中不断地发出疑问和怒吼,这种看似矛盾的举动恰是小说复调性的体现,让读者在捧腹大笑之后也不由得掩卷沉思。

在小说当中,作者站在现实社会的立场之上,他对哥儿的调侃实际上就是现实社会中“狗獾”和“红衬衫”之流乃至周围所有人对哥儿的无情嘲笑。面对这些嘲笑的声音,哥儿既迷茫又愤怒,甚至夹杂着一点委屈,当读者与人物共情时就能从中读出一份辛酸与悲伤。因此,文中悲喜剧风格的冲突其实反映了主人公与其所处的现实环境的冲突,这种冲突始终得不到解决,最终演化为一种悲剧性的审美效果。

三、社会混乱导致人物面对现实无力

明治时代的日本社会处于一种动荡混乱的状况中。一方面,“明治维新”以来的一系列近代化举措带来了经济的飞速发展。但这种急速发展也使拜金主义风气日盛,人们愈发急功近利。另一方面,虽然“倒幕运动”[6]之后日本的近代化改革已经徐徐展开,但其近代化进程总体上相对滞后,这就导致封建思想在文化领域仍有不少残余。这两方面状况结合起来就造成当时日本社会精神文明的发展速度明显低于物质文明的发展速度[7]。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代表善与美的知识分子意识到了当时社会存在的问题,但提出的解决方案成效不大,且在与保守势力的冲突中也常处于下风,这些都让他们感受到无助与苦闷。小说中的松山中学就是当时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在这个具体情境当中,无论是顽劣的学生群体,还是既贪财好色又虚伪保守的教师群体,都体现了当时日本教育界的乌烟瘴气。小说中的反面人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以教务主任“红衬衫”为代表,他们受现代文明的影响更大,追求现代化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同时也受到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等思想的腐蚀,变得贪财好色生活放纵。“红衬衫”在日常谈话中满口都是从《帝国文学》里学来的外国名词,这都体现着他附庸风雅的虚伪做作。他还经常与教员“老秧南瓜”的未婚妻玛利亚私会,道貌岸然的外表掩藏不住他好色风流的本性。另一类则以校长“狗獾”为代表,他们受保守思想的影响更深,总是一副官僚做派,用封建的“忠君”和“德化”[8]思想约束师生,把学校搞得死气沉沉。

作者设置了许多情节来揭示恶势力的虚伪。如在得知“老秧南瓜”被设计调走之后,哥儿与数学课主任“豪猪”多次仗义执言,拆穿校领导的谎言,揭露他们在背地里排挤善良教员们的恶行,可谓大快人心,酣畅淋漓。作者借此表达了对“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近代化过程中存在的诸多问题的反思,尤其批判了教育领域出现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作风,讽刺了以“忠君”和“德化”为核心的教育思想。但同时也需注意,小说中对恶势力的“揭露”与“惩罚”更多地是逞一时之快,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现状。哥儿纵使有再多的愤愤不平,能做的也只是和“豪猪”一起在路上教训“红衬衫”与“蹩脚帮闲”一顿而已,其结果是“豪猪”仍旧被开除,哥儿仍旧辞职回到了东京,伪善奸诈的角色仍然管理着松山中学,新来的正直善良的教员仍然会被排挤打压——现状没有被改变,只是被短暂地扰乱,而所谓的“恢复平静”实际上是恢复了原先那个令人失望的状态。哥儿在松山中学见识到了当时社会的许多问题,但他并没有继续抗争,而只是回到东京与阿清婆过着安稳平常的生活。因此,作品中对反派的教训看似大快人心,但本质上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是“无解决的解决”[1]23,其中流露出一种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与悲凉。这背后的无力感是令人唏嘘失落的,带有很强的悲剧性。正因如此,哥儿也被一些学者称为是“一个落入喜剧中的悲剧人物”[1]23。

综合来看,《哥儿》虽然是一部具有鲜明喜剧风格的作品,但其中也渗透着许多悲剧性元素。作者用白描等手段建构着文本的丰富内涵,通过与人物在思想层面的对话建构着作品的深层意蕴,同时用悲喜剧元素的互渗作为线索串起整个篇章,这些都丰富了文本的内在意蕴,增强了文本思想上的深刻性,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小说的“复调性”特征,增强了小说的内部张力。理解这种既有一方主导又互渗交融的写作方式,有助于更好地感悟《哥儿》的文本魅力,进而深刻把握夏目漱石的文学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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