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林典铇
霍俊明:典铇你好!
林典铇:霍老师好!
霍俊明:我记得你早年是从浙江温州搬到福鼎来的,在这里打拼、工作和生活。你身在福鼎,而你的诗歌中也一再围绕着这个小城和生存空间展开抒写,这也印证了个体与空间和地方性知识之间的互动关系。那么,还是先来谈谈你的福鼎“版图”吧!
林典铇:确实,我是从浙江温州地区搬迁到福鼎。我是十三岁跟随父亲搬到福鼎白琳镇,插班上学,第一节课,老师让我回答问题,一开口,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因为我很重的泰顺乡音。记得那时,有一种强烈的异乡感,孤独、无助,无比地想念我在老家的小伙伴,甚至家门前苦楝树上的鸟窝。很长时间,我独来独往,一个人爬到高高的山上,眺望远方。二十年前开始当临时工,最早一个月三百元,租住在福鼎城关一条有着很悠久历史的小巷子里,在顶层,那年奇热无比,尤其是中午回家,拿一盆水往墙上、地面泼,甚至床上都洒,然后就着一台老电风扇小息片刻。现在想来,那时候其实很美好,
霍俊明 林典铇
非常单纯,一个月能够多赚两百元外快,就会高兴好几天。准确地说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要改善窘迫现状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很辛苦,比别人几乎要多付出好几倍的努力。每天几乎都非常忙碌,但从那时开始就经历鄙夷的目光。当然,那时候也有许多温暖的脸孔,让我终身难忘,他们的真诚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一眼清泉,甘洌清甜。时光飞逝,渐渐的,我的乡音褪去,在外人看来,完全就是地地道道的白琳当地人,特别是我工作以后搬到福鼎城关居住,都以白琳人自居,虽然心里没底,但确实脱口而出。福鼎,百里疆域,近 60万人口,一辆自行车,半天逛遍城区。范围不宽,长度却很漫长。已发现约 40处新石器时代遗址,我相信流失的远远比这个数字多得多,由此可知,四千多年前这里已经是一个繁荣的小社会。这是福鼎的骄傲,数千年时光,有数不清的子民在这个小地盘上,繁衍生息,成为中华文明中一朵激荡的浪花。时光飞逝,更多的遗址和风俗被淹没,被遗忘,这是历史演变的必然,也是隐隐的疼。现在,城市几乎是同一个版本,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喧嚣嘈杂,一样的住在方正刻板的钢筋水泥房里,现代文明已经把每一座无论大小、无论风物的城市演变成相同的面目。到过一座城市,几乎等于到过所有城市,再也没有了从前一座城与另一座城那种迥然不同的风情,再也没有了新鲜没有了惊喜,这是一种悲哀。
霍俊明:城市作为现代性生活的最基本的空间给人们的境遇确实带来了很多的便利,也对精神世界发起了不小的挑战,这也许是你的诗歌中反复出现“异乡人”的内在动因——在当下很多诗人的写作中“异乡人”也几乎无处不在。
林典铇: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祖祖辈辈的先人 //埋在这片土地上 //可我觉得还不够肥沃 /把草烧成灰,一边撒,一边许诺 / ‘我和我的子孙死了也埋在这里”(《薰衣草开了》)。82岁的伯父,来福鼎看我,提了一个要求,要到老城区去逛逛。我带着他在新、老房子交错的巷子里边走边看。他在一条胡同里停下来,很激动,说六十年前在这个地方投宿过,没想到房子居然还在。老人家在胡同里连续走了三遍,我知道他的内心掀起了一场小风暴。他兴奋地回忆,哪里是一口水井,哪里是菜市场,哪里是一间药铺。追忆是人类一种特别美好的情愫,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话,似乎也到了那个时代,远去的风土人情一一泛活。
霍俊明:诗歌的记忆功能已经变得愈发不可替代了,因为曾经的“大地伦理”或“土地共同体”基本已经涣散和消逝了。
林典铇:大约 2012年,荣敏说他在写关于福鼎文史的文章,当时不怎么在意,没过多久,碰在一起,他说已经写了五十多篇。我开始好奇,这片方圆不过百里的地方有那么多东西好写吗?开始读荣敏关于福鼎文史的文字。我发出感叹,这家伙绝对会被福鼎的后世所记住,从蛮荒远古到现代文明,笔墨触及之深之广,令人叹为观止。当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把荣敏的这些文字整理成电视稿,拍“福鼎史话”系列电视专题,在我任职的《视野》栏目播出,因为这个事情还专门找他聊过,后来发现,这很难,文字可以让消失的风物复活,电视语言却很难达到,只好无奈的搁浅。就这件事情,我老觉得有种欠债的感觉,欠荣敏的,更欠福鼎的。但我真的把异乡当作故乡了吗?其实,我很愿探讨这个话题。我家住在城东,荣敏家住城南,若不是相约,几乎没有交叉的时候。十多年前,我是这座小城的租客。几年奋斗,我终于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住所。来自异乡的书生,尽管经历不尽相同,但是经过十多年的磨砺,我都把自己的事业、家庭和这座小城捆绑在了一起。
霍俊明:今天是非常特殊之年,甚至很多写作者的文学观念和世界观都在发生不小的变化和调整,这也在精神深度层面回应了“为什么写作”以及“写作的功能是什么”的本体问题。那么,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还在“坚持”写作诗歌?或者说诗歌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林典铇:我曾停过一段时间,没有动笔,甚至有一阵子连阅读都停止,似乎忘记自己是一个文字的迷恋者。时光仍然不紧不慢,每天庸常地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过日子。不知不觉中整个秋天都过去了,虽然南方的冬天来得十分拖拉,添了一件衣服,过几天又脱下来,如此反复拉拉扯扯。有时候天气晴好,中午的太阳耍起小脾气,让人产生炎夏还在的错觉。但确实谁也挡不住时序的轮转,一场雨来临,大清早从屋子里钻出来,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赶紧回头,重新装束一番,心底忽的升起淡淡的惆怅,真的又冷啦。其实,我并没有离开文字,诗歌一直在场。欣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读书写作,写下了一行行坦诚显露心路历程的文字,由于特殊的经历,它们也试图形成两股力,摩擦,有着小纠结,又归于生命大沉淀后的平静。我亲眼目睹,以一个诗人的身份,陷入沉思,一向追求纯粹唯美,并以此自得,突然有了新的感悟。世界找不到绝对的完美,不完美是不是具有更完美的意义呢?如今,我仍然着迷文字的魅力,仍然经常写不出所想所见的,只是不再流泪。已经学会了自我安慰:这世界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每每遭遇语言和内心的矛盾时刻,我仍然会着急、慌乱,不过我会装作平静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虚弱。
霍俊明:诗歌确实具有精神安慰甚至导引的功能。近年在你的诗歌空间中,我们会注意到“山林”“寺庙”出现的频率比较高,那么这一特殊的精神空间在你的写作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林典铇:如今,久居城市。每天晚上,每条道路都灯火通明。渐渐地,淡忘了没有电的年代的摸黑前行。黑夜里的山,远远看去也就是一个轮廓,剪影一样,树啊草啊全被降服,白天时候的葱茏此刻毫无踪影。山是连绵的,大大小小,一直相连,绝不会间断。曾经在高峰上眺望,无边无际的群山,使我沉浸在无限遥远的遐思里。遥远究竟有多远呢?脚边的一棵草开起了一朵小花,自顾自地灿烂、
凋谢,远方也有这样的一棵草一朵小花吗?夜幕里的群山,我无法看得太远,长时间地把目光落在对面的山的轮廓上,脑海里没有什么想法,甚至有点空,是空灵的“空”。此时时针刚好指向二十一点,金竺寺周边静悄悄的,大殿里的烛光亮得格外亲切,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只守着这一点光亮。我看看远山,看看大殿的一丁亮光,心里温暖极了。
霍俊明:“诗”与“寺庙”确实存在着天然的亲近关系,它们具有精神共时体意义上的心理磁场,尤其是在城市化和物欲鲸吞个体精神世界的时代它们显得更为重要而愈发难得。与此同时,诗人必然会回答、回应人类的终极问题,这就是时间和存在。
林典铇:我一直相信高远的星空和人间有某种密切的关联。星星们有的紧紧靠在一起,应该它们是一群有缘的星星,也许是共同的事业使它们团结着、友爱着,也许是一伙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在聚会,也许干脆它们就是恩爱的一家人;有的隔着棉絮状的银河,那是它们国土与国土之间的界线,在它们的世界里没有戰争没有恐怖没有血腥,每一颗星星都奉献出自己的光亮,构成了太空亿万年的灿烂。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天星星,觉得自己离它们很近,甚至怀疑身上也发出了星星亮光。
霍俊明:永恒的星空,短暂的过客,中间则是诗歌。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迫切地需要借助诗歌来发声和回应。限于时间,我们这次对话就只能到这里了,期待以后继续谈谈诗歌和生活!
林典铇:是的,一定找机会再接着聊。谢谢!
■本栏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