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1
桃花铺从前一天半夜就开始下雨,那种瓢泼的大雨不间断地下着下着就下到杨尾巴的心里去了。
杨尾巴吃完午饭,出门前先坐在门枕上抽了锅烟,那烟被他吸进去的时候还是黑的,再從鼻子里吐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股淡淡的风一样的气体。他的烟锅子有拳头那么大,是用核桃树的枝子做成的。核桃树枝子中间有个孔,天生就是当烟锅子的材料,他农闲的时候就从核桃树上锯下一些旁枝末节,打成各式各样的烟锅子,要抽烟的时候,再根据自己的心情挑选一个,像皇帝就寝时选择后宫的妃子。他的烟丝黄亮黄亮的,他每年都会划出两分好地,专门种上烟叶子,等收了烟叶子,放在太阳下边晒干,然后一匹一匹地叠起来,夹在木板中间,上边刷上一层香油,香油里滴两滴风油精,用木匠刨子一推,就制成了烟丝,抽起来的时候不仅香,而且凉丝丝的。他天天都要坐在门枕上抽烟,他在抽烟的时候,那心啊,像锥子一样尖锐,能够戳破整个村子,戳透一座座大山,看透一千三百公里,最后就看到了儿子。儿子是坐在半空中的,随手一抓就是几片白云。
儿子一日三餐似乎吃的就是白云。
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今天应该是儿子回家的时候。往年这一天,儿子大部分时间回来,小部分时间不回来,但是无论回不回来,杨尾巴都会去村子外边迎接一下,顺便去庄稼地里巡视一番。正是夏天,麦子早已经收割完了,苞谷差不多一人高,有些已经抽出了缨子,胡须一样,粉粉的,嫩嫩的。他抽完了烟,穿上雨衣就出门了。他年轻的时候腰椎受过伤,落下一个毛病,走路总是撅着屁股,像夹着一条尾巴,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他走过苞谷林的时候雨点子非常大,像一个个小拳头似的敲打着苞谷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的脚像一块磁铁,吸着好多蹦蹦跳跳的小青蛙,紧紧地簇拥着他跟随着他,让他迈不开步子,只好慢慢地贴着地面走。前一天半夜下雨的时候,估计还刮了一阵大风,所以有些苞谷被吹倒了,他就一棵一棵地扶起来,再好好地培培土。
杨尾巴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但是总也想不清楚到底少了什么。整个桃花铺村满打满算,就十几个不愿意进城的老头老太太,人肯定是不会少的;好多年前就不放牛了,还有猫啊狗啊就那么两三只,畜生也不存在少不少的。他在穿过苞谷林走到村口的时候,终于明白,确实少了,少的只是一种声音。村子西头原来有一座寺庙,被风风雨雨摧毁了,寺庙前一棵几百年的大柏树倒是留下来了。大柏树上系着一个铃铛,村子热闹的时候,开会呀,放电影呀,办喜事呀,就拽着铃铛摇一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大家很快就被召集起来了。后来,村子衰败了,没有会要开了,也不放电影了,更没有孩子出生,没有年轻人嫁娶,没有老年人做寿,所以好多年不办酒席了,自然不用摇铃铛了。
不过,铃铛还是会响的,那是风吹响的。无论春夏秋冬,稍微有股风一吹,那铃铛就响了,只是声音有时候小,有时候细,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丝丝连连的,需要静下心来才听得见。整个桃花铺,估计只有杨尾巴的耳朵没有聋吧,见到一帮老伙计,他经常会问,铃铛响了,你们听到了没有?但是所有人都笑话他,说他的耳朵患上幻听症了。他只好笑笑,摇摇头走开了。
杨尾巴仰起头,发现吊在半空中的那个铃铛果然不见了。有句古话,宁愿提薪进寺,不可带草回家,意思是寺庙里的东西,哪怕一根草,也是万万贪不得的。这个铃铛之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就因为它是寺庙里留下来的法器,肯定是没有人敢偷的。他绕着大柏树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果然发现了一个铃铛。估计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系铃铛的铁丝生锈了,铃铛就被风刮下来了。铃铛原来是挂在空中的,他仰起头才看得见,而且离得又远,看上去比较模糊,尤其下雨起雾的时候,感觉粘在天上似的,像一个小小的补丁,成了一小块天空。
铃铛如今落在地面,他只能低下头去,这让他感觉很不适应。
杨尾巴心里开始一哆嗦,铃铛早不落,迟不落,为什么偏偏在儿子很有可能回家的日子就落下来了呢?他伸手去捡,第一次没有抓住,被它挣脱掉了,在地上滚出一个圆形的弧线。他才发现桃花铺很少有这么沉甸甸的东西,比河里同样大小的石头和种庄稼的农具分量都重一些,想随便抓起来很困难,尤其要在空中举那么长时间就更加不容易了。他举着锄头挖地,拿着镰刀收麦子,握着斧头砍柴,时间长了还会手酸呢。他似乎体会到了大柏树这些年耗费的力气,所以想喘口气,歇一歇了。
杨尾巴第二次伸手才把铃铛牢牢地抓在手心,然后拾了起来。铁丝果然断了,斑斑锈迹被雨水一淋像血一样朝下流。他用袖子擦了擦,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想爬上大柏树,把它重新挂起来,但是大柏树太粗了,太滑了,根本爬不上去;他想喊人帮忙,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他想还是算了,儿子马上要回来了,或者明天天就晴了,到时候再挂起来是一样的。如果一时挂不起来,自己替大柏树保管几天,让大柏树趁机休息几天也挺好的。所以当他提着铃铛朝着村子外边走的时候,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顺着自己的胸口扩散至全身,最后从自己的手心流出来,他恍惚以为自己变成了那棵大柏树。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得让他有些兴奋。
杨尾巴向外走的这条路,是桃花铺唯一通往县城的路,也是儿子回家必经的路,像一根弹簧一样绕啊绕啊就绕上了山顶。他越走越远,越走越陡,越走越高,很快爬上了第一座山头。随着步子的迈动,他手里的铃铛被摇响,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悠长的声音穿透力很强,不像老头老太太们的耳朵那么背,他的儿子年轻,耳朵灵醒,如果正在回来的路上,很远很远就会明白,离家不远了,已经有人接他来了。
雨非常大地下着,溅起的水花和雾气把沟沟壑壑都填平了。杨尾巴站在山顶,盯着面前的群山站了两个时辰,在中间还蹲下来两次,拿出大烟锅子抽了两次烟,似乎那茫茫的大雨都是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的。在下山之前,他从树上摘下几片叶子铺在地上,趴下去,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地听了听。这是多年前学来的方法,桃花铺好多老人都用这种方法,来探测有没有人向村子靠近,如果有人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就会像二胡上紧绷着的弦被轻轻地拨动,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杨尾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声音,高兴地屏住了呼吸,但是他慢慢地发现,这沙沙的声音有些细碎,有些散淡,而且始终原地踏步,并没有由远及近,所以这不是回家的声音,而是雨点落地的声音。
2
杨尾巴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才下山,他刚刚回到门前的时候,有人冲着这边走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浇透,完全贴着身体,像一只直立行走的海豚。他似乎并不怕雨,也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站在杨尾巴的面前嘿嘿地笑着。杨尾巴被他的笑给吓坏了,甚至被吓蒙了。
桃花铺比较偏僻,从此地经过的人十分稀少。杨尾巴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根本不认识这只海豚。他不知道海豚的身份是什么,是从路的哪一头冒出来的,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和自己家有什么关系,尤其与儿子有没有关系。桃花铺不通电话,也没有手机信号,儿子以前不管什么情况,隔三差五地就会捎话回来,捎话的人基本是认识的。儿子先打电话给他们,间接地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然后让人告诉杨尾巴,为什么没有回来,什么时候会回来,自己在外边情况怎么样,等等。
杨尾巴实在等不及,就拉出一条凳子,一边让座一边递烟。海豚终于开口了,说天快黑了,自己还得赶回县城呢。这么说着,却不动身,依然嘿嘿地笑着,笑得杨尾巴头皮有些发麻,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鬼。杨尾巴说,你找我有事情吗?海豚说,有啊。杨尾巴说,那你快点说吧。海豚说,雨太大了。杨尾巴说,雨是挺大的,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海豚说,路上太泥泞了,你能不能借我一双雨鞋?杨尾巴这才发现,他是光着脚丫子的。他的手中提着一双已经开裂的黑皮鞋,被稀泥糊得面目全非。杨尾巴说,除了借雨鞋,你就没有别的事了?海豚看杨尾巴有些犹豫,说,你放心吧,我是路过的,我会还给你的。
杨尾巴懂了,他和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有关系应该是和雨的关系,这让他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把自己脚上穿着的雨鞋脱下来,又找来一件干衣服和一件雨衣说,你换下来吧。海豚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吧?但是我认识你儿子。
杨尾巴心里咯噔一下,仅仅认识他儿子并不奇怪,因为方圆几百里都在传说,儿子在大上海工作,上班的那栋大楼有一百多层,把天空一下子戳一个大窟窿,坐在办公室里可以摸到月亮的小脸蛋。市长局长的千金都争着要嫁他,为什么呢?因为像食品一样,如今流行原生态。事实到底是什么情况,杨尾巴也不清楚,他没有去过上海,每次儿子回来,面对自己的问题,也总是呵呵一笑。这就是为什么抽烟的时候,儿子在他脑海中的情景总是悬在半空的,而且屁股底下有时候白云飘飘,有时候繁星点点,有时候大雾茫茫。
海豚说,这鞋和衣服大小正合适,过几天天晴了,我就来还给你。你如果不放心的话,我押点什么给你。杨尾巴说,不用了。海豚说,我把手机押在你这里吧。杨尾巴听说有手机,心里亮了一下。他说,几件旧衣服又不是一辆汽车,不过,借你手机用用行吗?我给儿子打个电话。海豚说,你们这里没有信号呀。杨尾巴说,前边的山头就有信号了,和你回县城是顺路的。我想问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般情况下,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家了。海豚说,那赶紧走吧,我们找信号去。
天已经暗淡下去了,蜿蜒的小路像一条蛇在树林子中间蠕动着。他们爬上山头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雨,雾,夜色,搅拌在一起像一团糨糊,他们像两只陷入其中的虫子。海豚说,你去过上海吗?杨尾巴说,我晕车。海豚说,你可以坐飞机呀。杨尾巴说,儿子也这么说的,但是汽车在地上跑都晕,飞机在天上飞估计更晕了。海豚说,我要是养出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别说晕车,就是晕倒,我也要去见识见识人家神仙过的日子。
信号果然就出现了。海豚非常兴奋,拨完了号码,把手机死死地贴在耳朵上,昂着头看着天空,似乎要接通的那个人就在头顶。他已经提前喂、喂地叫着,但是这一次是对方没有信号,传出来的声音是不在服务区。他就那样一直拨打着,拨打了几十遍,终于响起了对方的铃声,只是一直没有人接听,再拨打下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已转至移动秘书台,有事请留言”。他对着听筒说,哎呀,你在忙什么呢?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因为你是名人嘛。
杨尾巴说,你告诉他,这边在下大雨。海豚说,你爸说,这边在下大雨,走路要小心一些。你空了回个电话吧,你爸有急事找你呢。
杨尾巴站在旁边直搓手,说我没有急事,想告诉他天快黑了。海豚对着电话说,这边天要黑了,你爸非常担心你,所以我们爬到山顶给你打电话的。杨尾巴说,你这样会吓着我儿子的,你赶紧告诉他一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就问问他什么时候到家?海豚已经挂掉电话,又发了一条短信:你爸说,没有急事,就是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天彻底黑了,海豚像一抹夜色一样朝着县城的方向消失得无影无踪,杨尾巴恍惚地扬了扬手,后悔没有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家住在哪里,电话号码是多少,他来桃花铺干什么。杨尾巴并不担心自己借出去的雨鞋和衣服,而是他半路遇到了儿子,或者联系上了儿子以后,怎么把消息传递回来。杨尾巴越想越不对劲,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留意他有没有下巴,因为鬼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没有下巴。
杨尾巴在下山的时候,才意识到一直提在手中的铃铛,他使劲地摇了摇,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著,像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把整个世界划开一条口子,各种各样的情绪顺着这条口子向远方涌出去又荡了回来。
杨尾巴回到家,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子看了看。为了省电,他用的灯泡子是世界上最小的,只有十五瓦,加上被烟熏成了咖啡色,就显得格外暗淡了,和当年点着煤油灯没有太大的差别,空气像是夜色和光亮搅拌在一起形成的一块透明度不高的玻璃,无法一眼看清楚任何事物。他已经习惯这么暗淡,反正也不需要干什么细活,但是儿子不一样,特别喜欢看书,又在大城市待惯了,关键是黑乎乎的气氛不好,害怕影响儿子的心情。所以,在儿子每次回家前,他都会把十五瓦的灯泡子取下来,换一个大一点的,也就四十瓦,等儿子前脚离开,他后脚又会换回来。
杨尾巴对儿子回来还是抱有希望的,所以从柜子里摸出三个四十瓦的灯泡子,站在一条凳子上,把厨房、卧房和堂屋都换了上去,整个家立即亮堂了不少。他一时无法适应,似乎这个家一下子被撑大了,变得更空旷了,让他更孤单了。他站在灯光下发了一会儿呆,干脆把大门彻底敞开,让一道光柱像一把刀一样,把整个夜晚切成两半,分出一条幽深的通道。但是他马上发现,雨依然挺大的,灯光把密密麻麻的雨点照耀得晶亮晶亮,像从天空垂挂下了一道帘子。
杨尾巴进了厨房,他要烙锅盔,搅糊汤。自己爱吃这些,因为人老了,牙齿已经不行了,但是儿子也爱吃这些,儿子每次回来没有别的要求,就喜欢就着酸菜吃锅盔和糊汤,说上海有大饼,有新疆的馕,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没有家里的这个味道,而且根本没有糊汤,也没有像样的酸菜,什么咸菜呀泡菜呀,都是放了糖的,甜滋滋的一点都不过瘾。其实,杨尾巴没有什么胃口,他的晚饭主要是为儿子准备的,万一儿子突然踏进家门怎么办?他把饭做好了,放在锅里焖着,锅盔冒着热气,糊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香气一波一波地弥漫开来,变成了家里的生机。他就坐在灶前发呆,灶膛里的柴火已经撤了,只剩下一点火炭在慢慢地化成灰烬,微弱的火光照着的脸一明一灭地闪烁着,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和落寞。他的耳朵像一根葛藤,使劲地伸长再伸长,伸出大门,伸出村子,甚至伸到了山顶,静静地探听着,但是依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雨应该更大了,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尤其房檐的滴水已经连成了瀑布,哗啦哗啦地朝下倾泻。小河应该發了洪水,能够听到轰轰隆隆的巨响。
杨尾巴坐在那里打起了盹,他迷迷瞪瞪地梦见了儿子,他的梦里总是儿子。这一次,儿子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像儿子的双胞胎兄弟,过上了完全不同的日子——这个儿子没有离开过桃花铺,从小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根本没有考上大学,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也没有坐在半空,而是被困在大山里安安心心地当着农民,和自己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春天种种苞谷,夏天收收麦子,初冬再种种麦子。冬天相对是比较悠闲的,他们爷儿俩就默默地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抽抽烟,透过门前的山顶想象着大山那边的故事。偶尔会看到一架飞机像一个指头蛋子似的,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亮晶晶地从头顶划过,这时候的天空很蓝,那条大尾巴雪白雪白,慢慢地就散开了,和白云呈现着一样的颜色……儿子养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此时正在院子里玩着捏泥人的游戏。孙子剃着一个光头,孙女梳着两条辫子,他们放下手中的泥人,朝着飞机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他们追呀追呀,追出了村子,追上了门前的那座山头,最后沮丧地回到家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问,飞机能飞多高呀,飞机有多快呀?飞机从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呀?飞机像麻雀那么大,怎么装得下人呀?飞机是不是也要吃饭呀?自己和儿子都没有坐过飞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飞机,所以无法回答他们,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头,笑着告诉他们,等他们长大以后就可以去坐飞机了。
突然,那两个孩子跑过来,“杨尾巴杨尾巴”地喊叫着。他正准备责怪他们,杨尾巴是你们好叫的吗?这时,有一个声音说,我不叫你杨尾巴,难道叫你杨王八吗?他想说,叫爷爷吧。但是他的梦醒了,眼睛一睁,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他揉了揉眼睛,可惜不是儿子,而是村子里的杨桂花。杨桂花是儿子的舅妈,随着女儿女婿住在村子西头,紧靠着大柏树不远。
杨桂花说,你锅里煮着什么,怎么这么香啊?杨尾巴说,你哇哇叫什么呀?把我的好梦都搅醒了。杨桂花说,你一个孤老头子有什么好梦?最多就是梦见了狐狸精。杨尾巴说,我看你和狐狸精差不多!你有什么事情吗?杨桂花扬了扬手中的洋瓷碗说,把你的酸菜给我弄一碗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突然想吃酸的了。杨尾巴开玩笑说,估计你害喜了。杨桂花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们年纪相差不了几岁,我这老太婆如果能害喜的话,你就可以再娶一头老母猪给你再添一个儿子,省得整天可怜巴巴地等着儿子。
杨尾巴很生气,别人提到儿子的时候,都夸自己养了个好儿子,而杨桂花每次都会挖苦他,说儿子等于白养,一年到头不在身边,和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一样,端饭倒水都靠不住,更别说养老送终了。
杨尾巴说,我的酸菜也快吃光了。杨桂花笑着说,我吃你的酸菜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干脆把人情做到底,我替你把饭也吃掉算了,女儿女婿带着小外孙出门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懒得开伙了。杨桂花一边说一边揭开锅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锅里舀出两碗糊汤,拿出锅盔切成几块,从瓮里捞了一大碗酸菜,然后抽出两双筷子,一起摆在桌子上。
杨尾巴说,你想干什么?杨桂花已经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说你还不赶紧过来,开饭了呀。杨尾巴说,这饭是你好吃的吗?你还真把这里当成你家了。杨桂花说,你做了这么多,我不帮你吃,就剩下了。杨尾巴说,如果剩下了,我宁愿拿去喂狗!杨桂花吃得更起劲,说你权当喂狗了吧。杨尾巴说,这饭是给儿子做的,是等儿子回来吃的。
杨桂花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杨尾巴知道儿子可能不会回来了,但是他还在等着,因为等待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生活。杨桂花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杨尾巴说,你像强盗一样,我来得及说吗?杨桂花说,中午有人来你们家,是不是儿子捎话回来了?他回来应该坐飞机吧,今天这么大的雨,天上像下刀子似的,估计晚点了,明天早上就到家了。杨尾巴听到杨桂花的安慰,有些不好意思,也坐到桌子前,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杨桂花等两个人吃完了,就把剩下的饭重新焖在锅里,收拾了一下碗筷,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起身回家了。如果放在平时,尤其是冬天,杨尾巴会搭一炉大火,留下包括杨桂花在内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围着火,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话,偶尔打打情骂骂俏,把孤单的夜晚尽量熬得短一些。但是外边下着大雨,可怜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已经熄灯睡了,孤男寡女的两个人待在一起肯定会落下闲话,而且迟迟不见儿子,即使杨桂花有什么想法,他还没有那个心思呢。
3
杨桂花走后,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杨尾巴黑漆漆地坐在门枕上,像白天一样拿出大烟锅子开始抽烟。烟似乎就是夜色,夜色似乎就是烟,被他吐出来的时候,混合在一起就完全不见了。其实他的人也不见了,只有烟锅子一闪一闪地亮着,偶尔有几缕烟飘进光柱里,像有人隐身而过似的,只能看到袅袅的半透明的影子。他的脑海中陆续浮现出了包括杨桂花在内的三个女人的脸。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三个女人和儿子的脸是有生气的,是彩色的,其他人的脸全部都是黑白的。
儿子回到家,问杨尾巴愿意信教吗?杨尾巴说,我这把年纪了,除非疯了。儿子听到杨尾巴这么一说,于是把小婶无奈地放弃了。
儿子最后想去舅妈那边探探口风,舅妈一直对杨尾巴有些意思,但是被杨尾巴拦住了,说你就放心回上海上班吧,我一个人多少年都过来了,虽然现在眼睛老花了,腰椎不好是老毛病,但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儿子却说,所以呀,更要找个后妈回来。杨尾巴摆摆手说,如今的人不好伺候,而且眼睛都盯着我这一点家业。儿子说,我舅妈对你可是真心的,你看看她每次看到你,笑得多开心啊。杨尾巴说,她对谁笑得不开心?我也不瞒你,你舅舅被水淹死以后,她也有这个想法,征求女儿女婿的意见,两个孩子狮子大张口,一是要把我们门前的两亩庄稼地划给他们,二是要我准备三万块钱的养老金给他们,三是每月给你舅妈六百块钱的零花钱。这哪里像找老伴呀?倒像是招保姆,要发工资的!我一把老骨头,土都埋到脖子了,丢这个人干什么呀。
杨尾巴坐在门枕上,不知道抽了几锅烟,杨桂花打着伞提着马灯,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把他的思绪给打断了。杨桂花说,儿子还没有回来吧?这么晚怕是不回来了。杨尾巴开玩笑,说你这夜猫子,怎么也不睡,不会是想我了吧?杨桂花说,是啊,差不多都想疯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跟我走。杨尾巴说,跟你去哪里?你不嫌弃,我家好几张床你随便睡。杨桂花说,我不想睡床,我想睡我们家的屋顶!我刚才已经睡了大半觉,迷迷糊糊地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原来我家厨房的屋顶漏水了,你这老不要脸的过去帮我看看吧。
杨尾巴把大烟锅子在鞋帮子上磕了磕,回身披上雨衣,拿起一只手电筒,搬着一把梯子,随着杨桂花就出门了。雨已经下了一天多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低洼的地方已经积水,每走一步就溅出一圈水花,门前这块长势较好的苞谷已经倒伏了不少,小河里的洪水越来越大,传来泥沙俱下的轰隆声,不知道哪块梯田的石链被冲垮了,石头从半山坡滚了下来。
杨尾巴嘟哝了一声,估计天要塌了。
杨桂花的厨房是两间偏房,杨尾巴把梯子搭在房檐上,打着手电筒爬上了房顶。房顶的天似乎更黑,雨似乎更大,风更起劲地刮着。这是几间年久失修的老房,上边长满了青苔,还铺着一层腐烂的树叶和鸟屎,所以非常滑。杨桂花说,还是天晴了再修吧,你万一从上边摔下来,把尾巴摔断了怎么办?杨尾巴说,我的尾巴硬着呢,哪有这么容易摔断的呀。杨桂花笑着说,你的尾巴是肉的,又不是石头的,再硬也戳不烂你这张臭嘴。杨尾巴说,到底有多硬你试试就知道了。杨桂花说,你还是找一条母狗试试吧。杨桂花有些不放心,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鸭子,伸开双手在下边兜着。
杨尾巴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找到了漏水点,原因是房后的山上滚下两块石头,把屋顶的几页瓦砸碎了。他让杨桂花递几页新瓦换上,水立即就堵住了。他忙完了,一时还不想下来,就坐在屋顶上休息。他拿着手电朝四周打探,可惜晚上太黑了,又一片茫茫的大雨,根本照不到尽头,如果是白天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肯定可以看见半个村子,尤其可以看到自己家的院子和那棵大柏树。他特别想抽烟,他从来没有坐在屋顶上抽过烟,这种感觉应该非常奇妙,估计和儿子坐在半空是一样的。
杨桂花说,你怎么还不下来?杨尾巴说,我等着你上来睡觉。杨桂花说,你以为这是你儿子住的楼房呀?你快点下来吧,我有些撑不住了。杨尾巴说,哪里撑不住了?是不是湿透了?他看到杨桂花仍然伸开双手在下边接着,就笑着骂了一声,你真是傻瓜!
杨尾巴快到地面的时候,脚下不小心一滑,就真的摔倒了,正好被接他的杨桂花给抱住了。杨桂花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杨尾巴说,故意的你又能怎么样?杨桂花说,我不能怎么样。然后把手一松,杨尾巴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杨桂花咯咯地笑着说,我的便宜不是好占的!赶紧进去洗把脸吧。杨尾巴完全可以半推半就,这么黑的夜晚,这么大的雨,一对老头老太太,如果真的进了屋,这么多年没有点燃的炸弹估计一拉就響。但是他不能留下来的理由很多,一是裤子差不多湿透了,而且沾满了青苔、鸟粪和泥巴,需要回家冲一冲;二是家里的大门还开着,野狗野猫钻进厨房会捣乱的,关键三个四十瓦的灯泡子还亮着;三是如果两个人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那一亩多地还在其次,重点是每月六百块钱,他哪里舍得呢;四是明天,不对,应该已经是今天了,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唯独这个日子,他必须保持干净,而且他的儿子也许马上或者已经回家了。
所以,杨尾巴爬了起来,扛着自己家的梯子走了。
杨尾巴的身后,随着几声支支扭扭的关门声,还传来了杨桂花半骂半嗔的话,说以为你杨尾巴有一条狼尾巴,原来你夹着的是一条翘不起来的猫尾巴。
4
杨尾巴回家打了一盆水,脱下湿衣服简单地冲了个澡,又坐在门枕上抽了一锅烟,然后摊开被子上床睡觉。虽然是夏天,但是山里不算太热,加上大雨把天都浇透了,到了后半夜还有些凉丝丝的。他没有闩大门,把大门轻轻地虚掩着,万一儿子突然回来了,他不想麻烦儿子敲门,也不希望自己给他开门,而是随着一声“我回来了”,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这才是回自己家的感觉;他也没有熄灯,他想让四十瓦的灯泡子一直亮着,只有家里明晃晃地亮着,灯光从门缝和窗户泄漏出去,才意味着有人没有睡,仍然在家里守着。
杨尾巴很少失眠,平时早早就熄灯睡觉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每次提起睡觉的事情,杨桂花都会酸溜溜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睡得那么香吧?因为你的绣花枕头是小姨子送的,你枕在上边以为枕着她的胳膊。杨尾巴的枕头确实是小姨子送的,她每隔两年就送他一个新的,枕套上绣着两只喜鹊,里边装着荞麦皮,枕在上边能闻到淡淡的气息,真有点像刚刚奶过孩子的女人的体香,而且他轻轻地一翻身呀,荞麦皮就会摩擦出喜鹊远在几座山之外的喳喳的叫声。今天依然是那只枕头,但是上边的两只喜鹊变了,它们不叫了,而是在他的耳边烦躁不安地跳跃着,惹得他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缺少了什么似的。
杨尾巴首先想到了那个铃铛,会不会是没有铃铛的声音呢?原来无论是睡前还是醒后,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即使没有风的季节也有轻微的余响,感觉时间还在流动,生命还在延续,世界还是活着的,他的心就是踏实的,听着听着,要么睡着了,要么就清醒了。
于是,他爬下床,找来一根绳子,把铃铛拿出去系在门前的树上。这是一棵碗口粗的苹果树,上边结着稠巴巴的苹果,已经可以摘下来吃了,虽然还是青的,酸的,硬的,但是儿子就特别喜欢这种味道。儿子还小的时候,每次下这样的大雨,为了能捡到被风雨打落的青苹果,他都会在苹果树下静静地一站几个小时。人家劝他,想吃就伸手摘几个吧,站在雨中会生病的。他偏偏不愿意,说那不就成了小偷吗?人家说,苹果是自己家的,怎么能算小偷呢?他说,苹果没有熟透就摘下来当然算小偷,风和雨都是小偷。杨尾巴原以为儿子长大了,开始喜欢吃成熟的红苹果了,但是每年这一天回家的时候,他都要摘几个青苹果带走……果然,铃铛从苹果树上响起来了,但是这声音越听心里越烦,不像原来越听越安静。
杨尾巴不知道是系铃铛的绳子不一样了,还是挂的地方不一样才引起了这样的变化,毕竟原来高高地挂在几百年的大柏树上,而大柏树是代表那座寺庙活下来的,它的声音是寺庙里的声音,也许是菩萨发出来的声音。
杨尾巴又怀疑是不是没有熄灯的原因。他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浪费过电,即使是十五瓦的灯泡子,睡觉也从来没有开着它,如今看到灯光和外边的雨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朝下流,他心慌得厉害。雨水从天上落在地上,积成了水潭子,汇成了小河,还可以浇庄稼,可以养鱼呀虾呀,可以舀起来喝呀洗呀,最后再回到天空变成云。但是灯光流下来,就无影无踪了,不仅留不住它,再也找不到它,而且需要它的时候还得重新拉电,这让他更加不安了。他仰躺在床上,盯着四面墙壁以及打在上边的灯光,他发现灯光并不均匀,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有些地方还是黑色的。不知道从哪里飞出几只蛾子,不停地朝着灯泡子又恨又爱地扑去,它们咬了一口又咬一口,似乎把灯光咬出一个个小窟窿,奇怪的是它们一转身这些窟窿立即就复原了。他还发现灯光和日光不同,白天的日光再灿烂都是安静的,而这些灯光会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这恐怕也是人与天的差别,人会说话,还会哼哼,但是天永远是默不作声的。
杨尾巴想把那些蛾子赶走,他不是怕蛾子把灯光给吃完了,或者嫌蛾子飞来飞去的招人厌烦,而是觉得蛾子来路不明,和庄稼上边的任何虫子都不一样,又一副疯疯癫癫的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实在有些陌生。他伸出双手啪的一声拍死了一只,但是张开手一看,没有血,也没有肉,只留下一点点的灰烬,像上坟烧纸把鬼招来的痕迹,所以蛾子的翅膀上也許附着一群鬼,说不定它们就是鬼。
最后,杨尾巴的心事回到了床上,他觉得还是床的问题。这张床是橡木的,已经三十多年了,床板没有换,床头没有换,墙上贴着的年画也没有换。年画上是一栋宫殿一样的房子,尖顶的,直接戳入天空,随时向天堂传递着人间的消息,上边还有一个磨盘那么大的钟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儿子才告诉他,那栋房子在上海,叫海关大楼,门前的那条路叫外滩,再前边就是赫赫有名的黄浦江,钟表每半个小时响一次,唱着《东方红》的调子,然后是当当当报时的声音,几十公里外都听得非常清楚。他问过儿子,那上海不用养大公鸡了吧?儿子笑着回答他,不仅不需要大公鸡,连手表也不用戴了。其实,这张床上的东西被换过很多,一是被子每隔几年就换一次,绸缎呀棉布呀,什么料子的都有,牡丹呀梅花呀,什么图案的都有;二是床下边垫的东西也在换,开始垫着席子,后来垫着麦草,再后来垫着海绵,反正越来越软和、越来越舒服。尤其在这张床上睡过的人也在不停地换,因为这是家里的主卧室,不仅面积大,安着比较大的玻璃窗,窗户朝南,能晒到太阳,推开窗户能看到院子里的苹果树和门前那座连绵起伏的山,以及通向山外的那条蜿蜒的隐隐约约的小路,而且房间的地上铺着青砖,墙上刷着白生生的石灰,家里最漂亮的家具都摆在这里,比如几对梨木的箱子,一张核桃木的写字台,一个松木的衣柜,钱呀存折呀,金银呀首饰呀,糖果呀瓜子呀挂面呀,被面呀床单呀,围巾呀帽子呀,最值钱最好的东西都锁在箱子和柜子里。所以,主卧室总是住着家里最重要的人,如果有客人来了,就成了临时的客房,比如儿子的小姨,这些住得相对远一点的亲戚。
这张床最早是杨尾巴和老伴一起睡的,后来大儿子长大了,要找媳妇成家立业,于是用纸把天花板糊了糊,又添了几件新家具,让他搬了进来,但是准备结婚的前一年,大儿子发生意外去世了。小儿子在外边上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这间房子就一直空着,小儿子回来探亲的时候才睡那么几天。杨尾巴自己住着的那间小房子,里边堆满了农具和杂物,镢头啊锄子啊铁锨啊,箩筐啊簸箕啊蒲篮啊,显得十分狭小,而且窗子巴掌那么大,外边直接顶着山,不仅光线暗淡,还十分潮湿。小儿子,也就是儿子,劝他搬进主卧室,说自己常年不在家,别那么一直空着。直到最近几年,儿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常住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才勉强搬进主卧室,清清冷冷地睡在这张大床上。
杨尾巴清醒地躺着,失眠让他第一次思绪万千,这张床像电视屏幕一样,不停地播放着家里的生生死死。
在他身子下边压着的这张床上,首先是大儿子的出生。大儿子出生在深更半夜,那天非常不顺,难产,大出血,血水染红了半张床。杨尾巴急得干搓手,把自己的小拇指都掰断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赶过来了。医生是男的,曾经也喜欢老伴,请媒人上门提过亲。杨尾巴对医生说,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让你帮忙接生的事情,打死也不能说出去,不然要落人笑柄的。医生说,人命关天的时候,你有什么资格提条件?杨尾巴说,因为她是我媳妇。医生说,那你更不能提条件了。医生这个大老爷们突然出现在床边,把老伴吓个半死,一惊,一生气,再一用力,几分钟时间,大儿子就落地了。医生消失在黑夜中的时候,故意告诉杨尾巴,你知道为什么迟迟生不下来吗?因为这孩子在等我,我和他有缘,我一来呀,他马上就出来欢迎我,所以呀,你让孩子认我当干爹吧。杨尾巴被气得直翻白眼,说你想当干爹可以,除非我死了。医生还是保守住了秘密,只是每次见到杨尾巴,什么也不说,就嘿嘿一笑,搞得杨尾巴非常郁闷,干脆远远地躲开算了。医生后来去城里打工,开了一家刮宫引产的小诊所,再也没有回过村子,杨尾巴才把心放下了。直到大儿子出事以后,他才非常后悔,自己属虎,儿子属龙,是相克的,如果当初认医生当个干爹,或许就会躲过一劫。其次是小儿子在这张床上的出生,当时生下来是双胞胎,不过还没有满月,其中一个夭折了,被埋在门前的那块庄稼地边。杨尾巴常常如梦如幻地感叹,如果双胞胎都活下来了,老天爷把一个送到千里之外的城里去,把另一个留在村子里,留在他的身边,有远的有近的,就太完美了,他就不会这么牵挂又这么孤单了。三是老伴在这张床上去世,她吐了一天一夜的血,她的嘴像一个小小的喷泉,不停地冒着气泡,恐怕是血流干了,最后咕嘟一声,断气了。四是大儿子的去世,在老伴去世后的第四年,大儿子去采五灵脂,那是一种名贵药材,都是生长在悬崖的山洞里,有一次腰上系着的保险绳断了,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来了,把他抬回来放在这张床上,昏迷了两天两夜,一句话没有,也去世了,十九岁,刚刚订了一门亲,媳妇还没有来得及过门呢。
杨尾巴摸了摸床,似乎老伴还在床上,儿子们一个个都在床上,他摸到了他们的头、脸和屁股,也摸到了那些和生死相关的血。如今血都流到哪里去了呢?也许并没有流走,只是换了一种颜色,或者是换了一种样子,依然储存在这张床上。比如外边哗啦哗啦下着的大雨和冰凉的风,也许就是他们当年流下来的;比如洒在床上浑浊的灯光和静静的时间,也许就是他们当年流下来的。这么一想,他感觉村子被血装满了,自己被血包围了,很快要被血淹没了,呼吸出现异常。他和床似乎颠倒了一下位置,他躺在床的下边,床则压着他的全身。在床上睡过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有的站在他的鼻子上,有的趴在他的耳朵里,有的钻进他的嘴巴,去世的大儿子和老伴坐在他的胸口,甚至整个房间、整个桃花铺和门前的大山都压着他。他成了巨大的饺子里包着的小小的馅,透不过气来。
但是,在今天这个被颠倒过来的晚上,参与其中的并没有儿子,儿子置身事外一样,依然坐在云雾缭绕的半空。
5
早已经是后半夜,从堂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杨尾巴知道那是老鼠在咬家具。老鼠有時候并不是饿了,而是无聊,牙痒痒了,才咬家具。它们原来基本在前半夜出没,但是今天熬到这么晚,也许和自己一样失眠了。奇怪,它们不怕他了,无论他怎么咳嗽,甚至拍了拍墙壁,它们仍然置之不理,这和过去完全不同,过去他哪怕翻一下身,它们就会马上停止。
杨尾巴又爬起来,掀开帘子一看,我的妈呀,老鼠黑乎乎一片,聚集在一口棺材上,有的逍遥地爬着,有的欢快地跳着,有的贪婪地咬着,那口棺材像块磁铁,紧紧地吸着它们,或者像一团糨糊,紧紧地黏着它们。他跺了跺脚,骂了一句“王八蛋”,但是它们的耳朵好像聋了,眼睛好像瞎了,根本不在乎他。他都差不多走到跟前了,它们不仅不逃跑,还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着这口棺材的好坏,或者猜测这口棺材里藏着什么。它们似乎在和他玩游戏,或者故意刺激他、逗他,让他不安,给他某种暗示。他得赶紧治治它们,他从地上随手捞起一把扫帚,朝着它们挥了过去,这时候它们才一哄而散。
杨尾巴发现黑漆漆的棺材上多出了几块白斑,像自己被晒得黑黝黝的大腿和胳膊上的几块疤痕。肯定是被老鼠咬的,它们过去从不咬它,因为里边没有一粒粮食,也没有其他东西,而是空的。棺材在人没有去世之前都是空的,这口棺材在堂屋已经停放很多年了,它们为什么今天晚上才盯上它呢?难道它们一直都这样,只不过自己睡着了,没有发现而已?难道它们的鼻子失灵了,或者闻到了什么气息?难道它们太无聊了,或者在提醒着什么?
这口棺材是他给自己预备的,桃花铺有提前准备棺材的习惯,尤其这几年更加普遍,因为可以打棺材的树木越来越少,也因为儿女们离得远,害怕突然去世的时候,再忙着打棺材太赶。这口棺材是柏树的,估计是那棵大柏树的徒子徒孙,他在染色的时候没有用油漆,他不喜欢那种艳丽的色调和刺鼻的气味,也不相信这些化学品能经得起岁月的风雨,所以他从漆树上割了几盆土漆,整整染了三遍,显得黑漆漆的,又不那么耀眼,埋在泥巴里可以防水,不生虫子,不容易腐烂。这些优点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而是经过验证了的,当时开山修地,门前的那条小河改道,给儿子的爷爷移坟的时候,埋下去十几年的棺材不仅好好的,而且揭开一看,人躺在里边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杨尾巴许多年前就开始给自己准备后事了。首先,他请木匠打了这口棺材,他像对待家具一样,经常拿着抹布擦擦上边的灰尘,经过不停地擦啊擦啊,棺材竟然越来越黑了,越来越亮了,都可以当镜子使了。身上有很多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即使独自一个人过日子,日常生活也很少依赖镜子,老伴和儿子用过的那面四方形的镜子自从被打碎之后,家里再也没有镜子了,他需要照照自己的时候,比如刮胡子呀,比如挤脓疮呀,对着棺材就行了。其次,他请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好地方,在背风向阳的山脚下给自己建了一座墓,每年腊月三十那天给亲人上坟送灯的时候,顺便带着墨水和毛笔去自己的墓地,像自己祭拜自己一样,描描墓碑上边刻着的两只灯笼和一副对联,而且他在墓后种的一棵核桃树,如今有胳膊粗粗了。他经常站在树下发发呆,拔拔周围的茅草,捉捉上边的虫子。前一阵子他去看了看,已经长着稠巴巴的核桃。他拍了拍树丫像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十分感慨地说,我还没有死呢,就开始挂果子了。最后,他去县城赶了几次集,在寿衣店定制了一套老衣,都是绸缎的。裤子是黑色的,上衣是红色的,胸前绣着一条金龙,另外还有一套衬衣、一双鞋和一顶帽子,就连孝布都准备了好几匹。他平时把它们挂在阁楼上,外边用塑料纸罩着,每年春秋两季的时候,都要挑个好天气,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再弄半瓶白酒喷洒一遍,这样就不会发霉变质了。
杨尾巴每次擦棺材、在墓前发呆、晾晒老衣的时候,杨桂花看到了都要骂他,说你太吓人了,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吓死的。但是他非常平淡,甚至还津津有味,说儿子不在身边,自己哪一天不行了,趁着最后一口气,自己穿上老衣,自己爬进棺材,自己给自己送终,自己给自己下葬。杨桂花就笑话他,你真蠢啊,你躺在棺材里也是白搭,没有人用老杆抬你的话,你自己是埋不了自己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杨尾巴每次想到这里,心情就有一些暗淡,从自己家到墓地之间大概有半里路吧,而且还隔着一条小河,桃花铺已经没有抬棺材的年轻人,棺材又没有长腿,不可能自己跑到墓地去的,也不可能自己钻进泥巴里去的。像小舅子是被洪水冲走的,像隔壁村子里的一个老头不愿意跟着儿子进城是被家里倒塌的房子活埋的,除非这样的天葬,不然还得依靠儿子。
他告诉杨桂花,你得帮我,你是我舅母子呢,暖脚指望不上你,料理一下后事就拜托你,也不枉我心疼你一场。杨桂花说,你这么死沉的一块肉,我拖都拖不动,怎么帮你?要我说呀,你准备棺材和老衣都是多余的,你已经活得差不多了,干脆早一点把自己活埋掉算了,或者爬上山顶,脱掉衣服,光溜溜地躺在那里,自然有人给你收尸的。杨尾巴说,我脱光了,你就给我收尸?杨桂花说,你这老不要脸的,我说的是黑老鸹,黑老鸹会给你收尸的,你活着的时候没有干多少好事,死的时候拿一身臭肉喂喂老鸹积积德,说不定下辈子还可以托生成一只老鸹。
杨尾巴不知道几点了,平时根据鸡叫来掌握时间,判断离天亮还有多远,但是今天晚上雨太大了,天实在太黑了,也许大公鸡的反应迟钝了,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一声鸣叫。不过,突然从对面的山上传来两声呱呱的老鸹声,叫得令他有些不安和阴森,这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尤其在半夜的时候。他干脆穿起衣服,推开门,又坐在门枕上端着大烟锅子开始抽烟。雨小了,也许是雨点子细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声音;风也消失了,连铃铛也吹不响了;雾倒是大了,从大门射出来的四十瓦的光柱都无法穿透。
杨尾巴的身后又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还伴随着叽叽吱吱的叫声,那群王八蛋又行动了。他脱下左脚上的鞋,突然朝着那边扔了过去。他听到了一声惨叫,分明是打中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嘿嘿地笑了笑。那口棺材可是他下辈子的家啊,他一直十分好奇,躺在里边是什么感觉,这群老鼠把他的兴致提起来了。他突然有些心血来潮,既然以后要自己给自己入殓,自己给自己送终,自己给自己下葬,那么不妨提前演练一次。等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计划不就失败了吗?
杨尾巴想到这里,心里的光亮不免一闪,甚至有了一丝宽慰。
杨尾巴把一锅烟吸完,然后打着手电筒顺着梯子向阁楼上爬。阁楼是密封的,所以像另一个世界一样,听不见雨声,看不见雾,只有永不消散的黑暗。楼梯口是四方形的,这是唯一的出入口,他把头伸进去,用手电筒照了照,几件老衣挂在衣架上,远远地看上去真有些吓人,不注意还以为有人被吊在了屋顶。
他把它们取下了阁楼,一件件地拿出来打量了一遍,再在身上比划了半天,然后穿上了身。老伴和大儿子入殓的时候,他们是平躺着的,而且已经有些僵硬,所以老衣穿起来相当吃力,穿好了看上去也是空洞的,无精打采的。但是他不一样,毕竟是个大活人,和试衣服没有任何差别,像每天早晨起床穿衣一样,很快就穿戴整齐了。寿衣店的裁缝手艺真不错,没有用尺子量过他的身板,仅仅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番,没有想到穿在身上竟然非常合身,不大不小,不宽不窄,不长不短,而且有一股力气向下拽着,筋抖抖的,平展展的。
人是衣裳马是鞍,他从棺材上擦出一面镜子,朝着身上照了照,发现换了一个人似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有些像哪个谁呢?呵,想起来了,像电视剧中的和珅,不仅漂亮多了,也气派多了。他这么一个侍弄庄稼的农村人,平时穿着的衣服只有黑色的,顶多是蓝色的,从来没有穿过老衣这么鲜亮的,也没有一件面料是绸子和缎子的。所以活着和往生的反差是巨大的,不像人家城里人时髦,不仅穿得五颜六色的,而且还有款式差不多的唐装汉服,所以城里人这辈子和下辈子,单单从穿着上来看,是比较接近的。
雨突然停下来了,似乎全部化成了雾,在旋转,在涌动,像正在加工的棉花糖,顺着大门漫了进来。他活到这把年纪,见过各种各样的天气,比如拳头那么大的冰雹呀,比如巴掌那么大的雪花呀,但是在桃花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雾。原来雨停下来的时候也是有雾的,不过那些雾都在山顶上缭绕,而如今这些雾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在地上跑着跑着,就把树,把人,把房子,都一点点抬起来了,很快就抬到了半空。
杨尾巴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到底为什么呢?他恍然大悟,他曾经在想象中和电视里分别看见过这样的情景,兒子坐在半空的时候,他的窗外,他的脚下,不就涌动着这样的雾吗?在电视里神仙下凡或者升天的时候,他们的四周不就围绕着这样的雾吗?
这时候,后山墙被什么撞击了几下,像拳头一下一下地擂动,发出砰砰的声响。杨尾巴先喊了一声“杨桂花”,因为杨桂花家的柴火堆在房后的半山腰,也许她已经起床上山拾柴火了;他又喊叫了一声“谁呀”,因为房后的这座山比较陡峭,偶尔有野猪呀豹子呀穿过的时候,会有泥巴疙瘩和石头滚下来。但是他的喊叫没有得到回应,他苦笑了笑,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雾,雾再大也不会那么硬,不可能撞击出这样的力气。
他仍然把大门虚掩了起来,走到棺材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棺材揭开了。棺材里除了有几片阴影之外,竟然窜出一只小老鼠,它估计刚刚出生吧,它的皮毛是乳黄色的,它慢慢逃走的时候像一团晃动的灯光,有一些稀薄,有一些笨拙。他不明白那些老鼠刚刚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营救这只小老鼠呢,还是也想体验一下进入棺材里的感觉?他拍了拍身上的老衣,似乎老衣沾满了灰尘,然后真有点腾云驾雾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爬进了棺材。
他坐在棺材里,伸手拍了拍,那几声砰砰的声音和刚刚撞击后山墙的声音有些相似。他喜欢这样的意外,尤其在儿子应该回家的日子里。家里真是太安静了,平时连敲门的声音都非常稀少,只有自己摆弄农具和锅碗瓢盆的时候发出的动静,比如磨刀呀切菜呀,哪怕把碗摔碎了,家里才感觉富有几分生气。
他慢慢地躺下去了,这副棺材似乎也非常适合他,不宽不窄,不长不短,不高不低,每一块木板似乎都能呼吸,让他并不觉得憋屈和闷热。而且,也许老衣的布料好,加上棺材的木材好,他的腰椎似乎已经痊愈了,屁股后边的那根尾巴消失了,躺着的身子一下子可以伸直了。他想是不是棺盖敞开的原因呢?于是,他像演出“顶大缸”的杂技一样,把棺材盖用双脚和双手稳稳地朝上托着,然后慢慢地挪动着,最后哐当一声,棺材就盖上了,而且盖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包括黑暗在内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传出去。
刚才那只小老鼠,也许并没有溜走,也许趁机又溜回来了,它竟然和自己一起被关在棺材里,像他饲养的畜生似的,很亲热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有些犹豫,如果留下这家伙的话,它会不会很快长大,它的牙齿会不会痒痒,因此把他的棺材咬出一个大窟窿。但是他的担心一晃而过,他已经不想追究了,他简直舒服极了,如果这就是死后的感觉,那死绝对不算什么,也并不孤单,他甚至期待着他的死从这一刻开始。他比任何一次躺在床上都要踏实,所以睡意很快就袭遍了他的全身。
杨尾巴正要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的时候,他隐隐地听到了杨桂花家的公鸡终于叫了,叫的肯定不是第一遍,有可能是第三遍,意味着天马上就亮了,这个特殊的需要纪念的日子真正地来了。
突然,墙上的撞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像几千头野猪从房后的山顶奔腾而下,随着轰隆隆的一阵巨响,整座大山连同荒草、泥巴和石头,下了几天的大雨和刚刚冒出来的大雾,村子里所有的天空和那座消失的寺庙,现实和记忆统统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波浪在朝下奔跑……房子被推倒了,他为儿子亮起来的四十瓦的灯泡子被掐灭了,整个房间里的黑暗被淹没了,所有的安静被打破了。
那口棺材和棺材里躺着的杨尾巴被抬了起来,迅速地被抬上了半空,抬到了和儿子差不多的高度,然后迅速地向前漂移,漂移的方向和墓地非常一致。这太像出殡了,他年轻的时候经常给人出殡,八个人抬着一副棺材,棺材似乎不在他们的肩膀上,而是漂浮在无边的河水里,在呜啦呜啦的唢呐声中,就这样随着巨浪向前移动。
最后,桃花铺完全颠倒了过来,杨尾巴听见的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从头顶隐隐约约地漫了过去,那声音一阵急切一阵缓慢一阵清脆一阵低沉,让他又有了成为一棵大柏树的感觉。这次的感觉里,没有稀疏的树叶,没有遒劲的枝丫,没有裂开的树干,更没有被雷电击中而烧焦的伤疤,只有被埋着的永远看不见的树根——他感觉自己在向地下扎,在泥巴中穿行,似乎马上就要穿透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伴随着铃铛声绵延不绝的,似乎是大门被推开的支扭声和“我回来了”的呼唤声。这只是他脑海里浮上来的一丝幻觉,他非常庆幸儿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没有准时回家,所以他看到的儿子永远纹丝不动地坐在半空。
6
当太阳红彤彤地从大山背后升起来的时候,只有醒来的并且活着的人们才会发现,有一座大山不见了。整个村子被抹平了,似乎那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没有来得及播种,这个叫桃花铺的千年村落从没有在地球上出现,尤其是十几位老头老太太犹如遭到天葬一样随之被抹去。抹不去的,是那些漂泊在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当然包括杨尾巴坐在半空中的儿子,他们怀着无限的悲痛纷纷涌了回来,大部分人从此回归田园,他们不种包谷,不种麦子,不栽苹果树,也不栽柏树,偏偏喜欢种桃树,清一色种上了几万棵桃树。于是,若干年以后,这片废墟变成了方圆几百里的旅游景点,名曰桃花谷,这个曾经没有一棵桃树却叫桃花铺的村子,每到春季的时候,粉白粉白的桃花开成一片,凋谢的时候犹如下了一场桃花雪,引来无数的游客前来观光,也招来无数的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
桃花谷和从前唯一相同的,是那棵几百年的大柏树仍然活着,上边挂着一个锈蚀斑斑的铃铛。铃铛下边没有绳子,所以只有风轻轻地吹过,它才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另一种时时开放又时时飘零的桃花。不过这隐形的花瓣被喧闹的游客忽视了,只有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据说是那场灾难唯一的幸存者,风雨无阻地笑眯眯地坐在大柏树下,抬起头望着铃铛,透过铃铛望着那棵柏树,望着柏树后边远远的山峦,竖着耳朵静静地倾听着。他總能听到铃铛的声音绕过一座古老的寺庙,穿过几十米深的地下,然后从门前的山顶绕一圈,最后从大柏树的枝丫上冒了出来。
那袅袅不绝的声音似乎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越听越像那个自己为自己下葬的老头……杨尾巴。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