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规则

2021-01-11 01:20梁鹤年
读书 2021年1期
关键词:拖拉机科技政治

梁鹤年

“中国规则”(china Rules),这是《麻省理工科技评论》创刊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发行号(二0一九年一至二月,新冠疫情之前)的封面大标题。总编辑先生的卷首语这样写:

二0一八年十一月,一个叫贺建奎的中国研究员宣称他制造了有史以来第一批基因编辑的儿童。这消息震撼和吓坏了世界,不单是因为它打破了一个医学界的禁忌,更因为其发生的地点。这好像证实了大众想象中的中国:一个科技力量不断增强而对科技使用没有约束的国家。

二0一八年爆发的美中贸易摩擦,和若干国家制约华为、中兴等庞大的中国电信公司也是由类似的焦虑驱动的。去年十一月,美国开始考虑收紧人工智能和其他科技的出口控制。

为此,《麻省理工科技评论》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发行号聚焦于中国——一个新兴的科技超级大国,虽属巧合,但是恰当的。

两个世纪前,中国是世界最大经济体,GDP是美国的十五倍。但战争、叛乱和缺乏工业化使它停滞。到我们创刊的时候……美国已经稍超前。到一九五0年,美国已高出中国在一百三十年内几乎没有变化的GDP的好几倍。

但今天,由于中国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爆炸性增长,到中国走一走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个世纪前欧洲人到美国所见的一样——一个所有东西都是更大、更快的地方,一个挤满了能量和理念的地方。

本刊试图回应一个问题:“中国的强项在哪儿?”说中国没有创新,总是偷外国的知识产权是早已落伍的普遍偏见。但其企业能否做出“改变世界”的产品,其科学家能否赢得诺贝尔奖?其能否达成在关键科技领域占领龙头地位的长期目标?其由上至下的政治制度会不会比世界上越来越难驾驭的民主政体更合适处理紧急的问题,如气候变化?

我们的作者探讨中国在多方面的进展:电动车、微芯片、核能源、高压电网、太空探索、量子计算机和通信、基因编辑……

我希望这期可以给读者提供一幅有关中国的意图、力量及其局限的图景。我们相信,对中国和其他国家来说,合作会比加高

贸易、旅游和知识自由流动的门栅更有好处。

几年前,美国史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引用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名著《伯罗奔尼撤战争史》中的一句话,演绎出所谓“修昔底德的陷阱”(ThucydidessTrap):从“雅典的崛起和此事引发出斯巴达的恐惧导致不免一战”,得出“当一个新兴起的力量威胁要取代一个霸权时,最可能的结果是战争。过去五百年出现的十六个案例中,有十二个以暴力收场”。他用此形容中美关系——“注定一战:美国和中国能否逃脱修昔底德的陷阱?”这一当下热门话题可信吗?

“争”。目的一样才会争,才会打。有人说,我们和美国是争能源、资源、科技。要明白,这些能源、资源、科技都是“资本密集型”【相对于“劳动力密集型”和“自然资源(包括土地)密集型”】的生产和消费所需要的。为什么是“资本密集型”的科技?因为资本支配经济。为什么资本会支配经济?因为工业革命把生产力从劳动者手里转放到机器(资本拥有者)手里。怎样转的?工业革命的目的在满足大量的消费需求(当然也同时引发更多消费)。为追求这目的,发明了“标准化生产”,因为标准化才能做到廉价、大量的生产。大量生产需要大量机器,因此需要大量资本(资金),于是资本支配了经济。

但是,人类今天已经进入个性化消费时代,需要的是精准化生产。这个新经济追求提升“质”而不是增加“量”。这将会是真正的、彻底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在革命过程中,劳动力、资本和自然资源的使用模式会变,它们之间的相对重要性也将会重新定位。只要中国不向全球资本投降(它倒会向中国投怀,中国能做柳下惠吗?),就不会跟美国争同类的能源、资源和科技,就不会打。二虎藏于一山,才会争;如果不是一山,就没必要争。

能源、资源和科技之争,以科技之争最为关键,因为用什么样的科技决定用什么样的能源和资源。科技只是“工具”。发明和使用某些工具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同目的使用不同工具。“拖拉机”是个极好的例子。它代表农业机械化、现代化。很多革命宣传画都把拖拉机和烟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代表進步了,不落后了。今天,烟囱工业才是落后呢!拖拉机又怎样?十九世纪后期开始,美国西部大开发,成为美国的(甚至世界的)大粮仓,拖拉机成为农业效率的象征。但当时的美国是个怎样的情景?是大移徙、大殖民。为鼓励向西发展(其实就是扩张领土,包括驱逐印第安人)政府答应每户人家可领一百六十英亩(约六十五公顷,或九百七十市亩)的土地,如果五年内全部开发,土地就是你的了[《宅基地法案》(HomesteadAct)一八六二年生效(美国内战期)。到一九三四年(大萧条时期),约一百六十万户受惠,覆盖全国土地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当时,是地多人少,不是求最高效率的使用,是求最高速度的开垦。

生产要素有三:劳动力、资本、自然资源。当时最缺的是劳动力,于是就用资本和自然资源去弥补:三管齐下——单品种(少用劳动力)、拖拉机(多用资本)、高化肥(多用自然资源)。成功了,拖拉机成为农业进步的象征。但很多古老的国家,土地早就开发了,它们要追求的是土地使用效率。它们缺的不是劳动力,更不需要用机器去取代劳动力,它们需要的科技不是用来粗放式地开发新地,而是精细式地使用旧地。但是,西方(美国)代表“先进”已经先入为主。先进的美国既然用拖拉机,我们要先进就也得用拖拉机。我国几千年来的土地使用模式是一小块一小块,要用拖拉机就得想办法把千万小农户的小土地集中起来,“重新”开发。有人说:“如果你拿的是锤子,你看见的都会是钉子。”也就是工具(锤子)决定目标(打钉子)。假如你周围的不是钉子,是螺丝,你用锤子去打就只会打坏。你要为自己发明螺丝刀。

从某个角度看,科技不分先进与落后,只有合适与不合适。合适与否取决于目的。不凭先入为主去决定目的就需要有“想象力”。此中,我们要想象在个性化消费和精准化生产的新经济中,什么才是合适的科技。

《麻省理工科技评论》的总编辑先生在结语中强调合作。但合作去干什么?我们可以从反面去推测。他的合作是指削减贸易、旅游和知识自由流动的门栅。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些是典型的全球化语调。全球化就是自由竞争,这需要自由流动、自由活动,也就是铲除门栅。各凭本领,各领风骚,世界肯定会多姿多彩。但是有代价,很大的代价。

真正的自由竞争一定是优胜劣汰,一定是弱肉强食。强者成为强者、胜者成为胜者是因为他们是物竞天择中的适者。但要注意:“适者生存”是套逻辑。谁会生存?适者。谁是适者?生存者。在物竞天择中,谁都不知道“天”会怎样“择”。成为强者之前,不知天为何会择我;成为强者之后,不知天何时会弃我。难道,自由竞争就是人类的最大发明,全球化就是人类的最高文明?今天,全球化的名声大不如前,虽不至于人人喝骂,但不再是人人喝彩。

真正的合作应该是“伙伴关系”,不是竞争关系。先决条件在“平等”。不然就不是伙伴,而是主仆(权力关系)、是雇佣(合同关系)。平等的关键特征是“尊重”——接受人家与自己不同,不把人家改变成自己。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肯定要有界线,也就是门栅(帝国主义的实质意义就是单方面踩踏人家的界线,拆除人家的门栅)。英谚有云:“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平等与尊重是共存的基础。共存之下,才有共荣。

本期唯一的特访是位华裔美籍黄亚生教授,曾就读哈佛大学,现任职麻省理工管理学院。标题是“中国对抗美国,谁胜谁负?”访谈的话题包括:中国在哪些科技领域领先?中国要依赖多少美国融资、人才和知识产权?贸易战中谁会损失多些?收紧移民条例是否有助于保护美国知识产权?为什么中国经济发达没有带来政治变革?我只想谈谈他对这最后一个问题的反应,他说:“这里其实有两件事情。一是中国人的价值观、行为标准,我相信有清楚的证据显示……走向更开放。然后是政治——领导层和政府……政治有其自身的动力。”

撇开政治不谈,“开放”(0penness)在这里代表着什么?开放并不代表民主,更多是代表自由。经济发达与政治改革的关系是如下:经济发达带来政治诉求,对诉求的回应推动政治改革。经济发达就是丰衣足食,带来什么诉求?有二:“饱暖思淫欲”和“衣食足,则知荣辱”。

“开放”是典型的西方对“思淫欲”的政治回应,在个人至上、自由至上的社会里,客观道德标准不再存在[这点我在多处阐述过了。简单来说: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建立在经验主义之上,经验是一切知识的基础,知识是道德观念的基础。每个人的经验既然不会相同,道德观也不会相同;既然经验没有好與坏,道德也没有好与坏,只有不同。那么,在社会(政治)层面上怎样处理这些没有好坏、只有不同的道德观和由它驱使的行为?典型说法就是:我有绝对的自由去干我的事情,只要不影响你的自由。当然这是个逻辑和心理谬论。谁来决定影响不影响你的自由?如果由我决定就是否定你的经验,如果由你决定就是否定我的自由,如果由第三者或众人决定就是否定你和我的自由。这些都违反出自经验主义基本逻辑的“凡事相对”道德观],于是出现一套满足淫与欲的政治理论——多元、包容、开放。为满足吸毒的诉求就把它演绎为公共健康、打击黑社会和增加国家税收;为满足色情的诉求就把它演绎为言论自由、尊重性取向和保护性工作者。落实到实质政治上就是大麻合法化、色情事业合法化。只要不断消费,资本家盆满钵满,还佩戴上“开放”的光环。

可是,人天生是道德动物,也就是有善与恶的辨别。所以,如果没有善与恶的共识,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安宁。广东俗语说:“面是人家俾,架是自己掉。”中国人爱面子,因为他们的群体性强。自己掉自己的脸已经够羞了,如果是掉了家的脸、族的脸、中国人的脸,那就更无地自容了。几千年来,社会监督(相对于法律制裁)维持住这个庞大和多元民族的相对安宁。“知荣辱”的社会文化衍生出“重荣辱”的政治文化。

当然,经过近两百年的欧风美雨,我们的传统道德观被冲击、被打压、被讥讽,已经支离破碎。我不知未来会怎样,但我们没有欧美的宗教传统去弥补,没有财富累积去支付淫与欲带来的社会撕裂和资源消耗(西方社会自从宗教改革以来,就占用了地球的大部分资源并累积了全球的大部分财富;他们的宗教传统也具有深厚的凝聚力。所以他们还可长期应付社会的撕裂和资源的消耗),所以搞“开放道德”并让它引发出“开放政治”,或搞“开放政治”而让它带来“开放道德”,都要三思。

西方(美国)试图让我们开放不一定是阴谋论,他们无法想象他们所在的“盒子”以外的东西(thjnk 0utside the box)。其实,我们无须他们越俎代庖。我们走的路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要思考的是,西方现在走的路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我们要不要跟?我们想不想到同样的地方去?我过去几十年探索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这使我很有信心地说,从我们的先贤和他们的古哲(宗教改革前)的思想宝库中,可以找到很好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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