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
一个舞台,骑在古道上行走
一台剧目,演绎六百年沧桑
南倚小五台山
万亩松林,扦插于后背的凛凛靠旗
北望壶流河水
千尺白练,掷出一潺汤汤水袖
在玉壶湿地围堤环绕的臂弯里
小荷初露,翘起兰花纤指
蒹葭茫茫,俯仰如戟苍髯
莺啼燕语,伶人吊嗓
西风呜咽,老生倒仓
丽日清风,裹拥着云朵蹁跹起舞
马毛猬磔,披挂起沙尘铮铮铠甲
向日葵辉映你凤冠粲然
柽柳枝呼应你青丝三千
雨雪启幕
星辰追光
紫荆关出将
归化城入相
当一通骤雨般板鼓声戛然而止
从静滞的罅缝里
嘹出一嗓中路梆子“走西口”
穿心戳肺的悲怆
阖闭,生旦净末,天地击节而歌
开敞,簪粉胭淡,人间轰轰大戏
包砌的城砖多半已经溃落
甘子土拌着米浆夯筑出来的城堡
亦难消抵风雨的磨蚀
辙痕是勒勒车与白铜驼铃
重复说出的两行密语
被哑默的青石板记牢
旗旌在暮色里放下了襟袍
耸拉在雉堞上积攒起倦意
一弯弦月搭在箭楼上
窥瞄飞狐古道上渐进的蹄声
走马灯携着小马达秉烛独行
烛火的密钥扭动风暴的锁孔
吱咛吱咛打开瓮城
汩淌的温泉拎起沿街的客栈、酒肆
捣衣的歌吟,回廊间盘旋、云手
向穿心戏楼抖出水袖
打湿了地藏寺幽远的钟声
重垣叠锁的九连环院子
被时光叩开,穿过游廊、照壁、庭庑
香榻、霓裳、夜宴
落座即为尘埃,离去便是斑驳
然后,在一片蛛网上粘贴做旧的月光
一进进,把环环相扣的谜底拆解
把杂芜逼回柳影花荫
把衰废逼回雕梁画栋
建在北边的山坡上
殿前伸出去的小径瘦瘦的
像一根麻绳拽着坡底的村庄
棂槛、垛墙、檐垄
斑驳里夹杂着生涩
在各自的年份里抵补、精进
然后,被一句禅语修葺得严丝合缝
食人间烟火
在村庄持久的翘望里
被茅舍进入,彼此加持
鸡啼与蛙鸣替代晨钟暮鼓
一缕青烟溶进了缕缕炊烟
虚掩的山门为一束月光留着
草稞里的虫豸唧唧如梵唱
村庄泛黄的经书
就着微弱的灯火
一只流浪的小兽皈依
古槐缓缓转动年轮的经筒
是谁铁青着脸,迈开雨丝的步履
在一粒谷穗上赶路
香烛在黑暗里钻孔
打通了祈愿,也烫伤了夜
香灰的遗骸,砸得几案生疼
一粒膜拜的草籽磕着长头
从河对岸而来
未到庙前,已俯仰成
一朵低眉顺首的芦花
绵亘的丘墟宛若瘪干的牙床
缓慢地咀嚼,就着蝼蚁与芨芨草
吃力地咽下西风
溃腐取走纴木的筋骨
空出一孔孔洞穿的光阴
蝙蝠蹁跹,眨动城堡黢黑的眼神
当年夯硪进去的力道还活着
一边松开社稷的坍落
一边攥紧庞大的废城
在星光撒落的夜晚
它们不断变幻着各种诡异的造型
鸾鸟、弯刀、飞驰的代马
抑或是埙,喊出一声一声的疼
孤耸的那座像是烽燧
一只蜥蜴在墩台上逡巡
几簇衰蓬,含住一脉狼烟
此刻,柽柳晃动褴褛的旗帜
率领着鸦鹊突围
而夏屋山搭好偃月的弓弩
壶流河水冰凉的弦丝,在寒肃里绷紧
这江山与爱情的冢茔
浓艳的彼岸花伸向地下的白骨
摩笄夫人散乱云鬓,一簪刺穿斜阳
被覆钵、相轮、仰月和圆光
修辞过的塔刹,莲瓣捧出的蕊
在云翳里完成一次灵魂出窍
手挽着手攀援而上的浮屠
穷尽十三级愿力,在尖顶上顿悟
一柄孤剑,刺穿了红尘
一百零四只悬坠的铁铎
被风拭亮,然后走远
飞檐翼角挑高的梵唱
一百零四个僧人在诵经
塔柱四周,砖券的花棂盲窗和假隔扇門
像拒绝又像是邀约
有静止的时光在修持
打坐一颗恒定之心
有一种力能开阖自如
黄昏时分,它为归鹊打开慈航
据说,这里曾经是汪洋大海
当南安寺塔纵身跃入滚滚涡旋
被镇住的骇浪在岩层里挣扎、冲突
渐次定格成小五台山冷却的起伏
尘埃落定,一个高僧从沙弥出发
穿越北魏、辽金,向蔚州古城驰跋
用今生把前世与来世,走进南安寺
走进南安寺塔,走进地宫
修成舍利……
从地幔深处递出纤媚的腰肢
柔软的骨头
撑持起水做的往事
丽日清风,她拭去氤氲的面罩
松开蒹葭的束簪,抖落云鬟
在“半亩方塘”里浣洗,然后
抬起一张芙蓉的脸
着凌波仙步徘徊于回廊
在“凉亭书院”将耳根贴紧回音墙
窥听一个聚神诵读的白衣少年
然后匆匆收起红晕
在凉亭渠,化身为一条银线
纫进“八角井”的针眼儿
荒寒的底色上,用苏工
织绣三堡六巷十八庄的暖泉
“华严寺”晚祷的钟声飘落
“逢缘池”就漾起涟漪的皱纹
从一首秋风吹过的捣衣歌谣里
浪涛生出了白发
生于流动,困于流逝的古镇
放下了庙寺、戏楼、庄堡
门簪、藻井、墀头、吻兽
在渠堑里踽行,心怀江海
曼暖的身躯,有隐忍
亦有熔岩渐渐冷却的火焰
一粒谷粟
抑或就是神农氏的舍利
而另一粒谷粟
抑或一座仓廪
推开仓扉,就打开論语的章节
关乎荣辱,关乎礼仪
从一粒谷粟
到另一粒谷粟,隔着——
皇天后土,沧海桑田
一个民族的多灾多难
一个民族的生生不息
一穗稼禾压弯多少
沉默无语的脊梁
增贾而籴,减贾而粜
丰歉抵补之间
廒神镇守着
艰苦卓绝的农业
唇齿相依的社稷
飘在天上的河山,大地走丢的疆域
冀西偏北,太行之巅的经轮
我若法螺吊坠,顺着盘山的路径
一圈一圈地旋转
先是绕开这些村舍、炊烟
然后是连绵不断的沟壑、峰峦
直到绕开流金铄石的七月
心倏地就空了,空中草原
借你云雾之翼,渡我羽化登仙
烟煴反复摩挲过的植被
闪烁着葱茏的光芒,多像我的前世
每一株草都有花朵加冕
变幻着一望无际的震撼
一路推开自身的斑斓
和众生的惊诧,奔向天边
万物茂盛,就连被羊群啃食的云朵
借一阵雨的滋润,顷刻之间
又从你的眸子里生了出来
风是清凉的,草香是清凉的
溅起的蚱蜢、弹出的鸟和惊慌的小兽
这些庸常的生灵是清凉的
更深处,著名的万年冰洞旁边
那草冠帷帽下的回眸一笑
时隔多年,仍是极度清凉的
就在此刻,夕霞奔涌,云卷云舒
我看见群山皈依,集体向你朝拜
并齐声附和着你的吟诵
打坐在“空中草原”的蒲团上
金河寺在钟罄声悠里加持着愿力
群山拱卫环护犹如金刚
雄峰捧起万簇性德之光
殿阁南薰唤醒白云出岫
幡幢微荡处佛露真容
秋风在空谷里修成
身披清凉的袈裟
悬挂着柿子、山楂、秋梨的璎珞
翠屏山上,被吟诵过的修竹、黄栌、丹枫
退去葱茏,渐次加深了境界
嵯峨尽染,这深秋的物什
叫人心存慈悲
毗庐阁旁,帝王树一枚菩提叶悬落
犹占卜来世的卦签
被一簇高香缥缈着解读
唯松柏入定,在年轮荡起的涟漪里
缓慢地积攒着禅意
山桠挑着月亮的灯笼行走
飞瀑流泉洇染着旷野的静寂
柳影花荫下,归僧叩响山门
落在大雄宝殿脊顶上的鸟鹊
在暮鼓声里顿悟
扑棱棱朝着盛大的夕光齐飞
行驶在恒山余脉的蔚州
不经意间,会有一些孤山撞入眼帘
相对于逶迤的地平线显得十分地突兀
—— 地幔心室一个骤然收缩
—— 地表心电图曲线一次猝不及防的早搏
它们够不上嵯峨更算不得秀美
荒寒的肌肤裹着北风的单衣
大半的日子被皑皑白雪笼盖
只有在夏季野花潦潦草草地妆点
在天崩地陷、玉石俱焚的早第三纪
大地板块与板块的夹隙里
被动力势能剧烈地挤压、撞击
殊死地抗争是何等决绝、孤注一掷
挺向苍穹的头颅之上
万壑堆云如白烟滚滚
落日熔金似岩浆奔涌
据说,这一带属于晚新生代火山分布区
和世界著名的克利夫兰、亚苏尔火山一样
隐痛的伤口里,粘稠的硅酸盐
正被千度的高温熔炼,足以遮天蔽日
毁灭道路、森林以及周边的村镇
孤山不孤,它们只是试图用孤绝
掩盖或消抵内能,在爆发之前
隐忍、容怒、熄灭、安葬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