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访谈

2021-01-11 05:33
世界建筑导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建筑学建筑师空间

导报:多年的设计实践后,您有哪些可以与我们分享的经验与体会。

随着从业时间与工程经验的积累,我反而明显地感到建筑设计越来越难!建筑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不仅是各种工程技术的综合应用,还同时包含不同的地方文化、民族习惯以及宗教信仰等。建筑学可能是唯一的一门同时横跨理、工、文三个不同学科的全科型学科。大学的本科学制中,好像只有建筑学与医学是5年学制。不同的是,医学因为生命的神秘性与复杂性,难度直接显现在学科的入口处,而建筑学却因为表面的日常性与大众化,给人一种容易进入的假象。事实上,功能组织、形式比例、空间节奏或者色彩材质等表面上能看见的,只是建筑学基本层面的客观知识,难的是形式与空间背后的主观态度,这才是建筑师对复杂的社会生活的理解。和所有其它类型的艺术一样,创作来源于生活的阅历与对生命的感悟,并会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与感悟不同而不同。

病人一般都不敢轻易质疑医生的诊断处方或手术方案,但建筑日常性与大众化的假象经常会模糊建筑学的专业性。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业主们培养成专业建筑师,在不对称的知识体系中,我们还需要将专业语言转换成日常语言,这是一种表达能力,也是一种沟通技巧。和文学、绘画等相对个人化的纯粹艺术类型不同,建筑师需要用别人的钱完成自己的作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专业能力的培养,如果想抱着100公斤的石头还能跨过一条沟或翻越一座山,那就最好能有能负重200公斤日常行走的能力。

导报:您的设计理念与你的学习经历有没有关联?它与传统的设计方法有什么不同?

我硕士阶段才进入建筑学领域。上个世纪90年代初,硕士研究生都还是以研究为主,我读的又是东南大学建筑研究所,事实上,我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建筑学的基础教育。但事情总会有两个不同方向的可能,没有科班的系统训练,同时也没有了既有系统的惯性约束。与其他所有艺术创作一样,建筑设计也有两条不同的路径,一是沿着已有的道路继续前行,一是能走出自己的路。我不是那种主动“走出”自己路的人,那些都是在既有路径上有了充分积累与谋划后的自我选择与超越。我更像是从开始就走“岔了”,在各种误读与一知半解中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今天回头再看时,只能庆幸这条岔路还能通行,似乎还有点意外的“风景”。

世界并不都是由必然性组成,同时还包含偶然与意外;世界也并不都是理性的,同时还包含各种非理性与不确定性。博士阶段我读的是西方哲学,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再到语言学转向,在全新的知识体系中我慢慢学会了可以从不同的角度重新认知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从哲学回到建筑学,在对现代主义建筑反思与批判的基础上,我提出了“非功能空间”与“空间的非功能性”两个不同于传统建筑学的新的空间概念,由此并形成了我今天的设计理念与设计方法。

“非功能空间的意义”讨论的主要是建筑设计的方法。与现代主义建筑“形式追随功能”的设计方法相反,我认为形式也可以(甚至更应该)追随“非功能空间”。因为和功能空间过于具体与理性相比,没有功能钳制与约束的非功能空间具备更多形式上的自由。同时,现代主义建筑强调形式追随功能,似乎功能是一个明确且稳定的存在。而实际上,在时间的流变中功能一样充满变数。空间的非功能性就是对功能确定性的怀疑与否定。设计不能只是在具体功能导向下简单地解决当下问题,而应该在更广泛的思考与策略中面向未来。

导报:您认为建筑是不是艺术?空间的本质是什么?

有人说设计主要是解决问题,艺术才可以有自我表达并鼓励自主创新。这其实是建筑设计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建筑设计首先是要解决问题,解决建造上的技术问题、使用上的功能问题、工程上的经济问题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空间与形式等。从基本问题出发,我也是不主张盲目的自我表达与自主创新。不是所有的建筑都具备需要创新的前提,城市可以是由少数代表性建筑及其背景共同组成的空间整体;也不是所有的建筑师都具备随时创新的条件,创新永远伴随着风险。我们目前城市建设有两个主要问题,一方面是层出不穷的标新立异,一方面是远远还没有解决的基本的设计质量与建造质量问题。但从另外一个层面讲,工程技术问题就只能是建筑的基本问题,包括功能与形式。功能只是空间设计的前提或创作依据,形式也只是空间外在的呈现方式。空间的本质是营造生活,是建筑师对生活与社会的理解在空间中的陈述,是建筑师关于城市、自然或历史的态度以空间的形式与使用者的分享。我们应该承认建筑设计一定包含着建筑师的自我表达。与文学、绘画及音乐一样,一个建筑师走向成熟的标志就是他能形成不同于他人的观察世界与表达世界的方法,并能因此解决各个不同场地或不同类型的建筑问题。这其实是个不证自明的问题:当所有的外界条件都一样时,比如同一个场地中的同一个项目,不同的建筑师都有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表达。

建筑的基础是技术,但空间的本质是艺术,而且是所有艺术中最综合的艺术。

导报:您做过很多所学校,能谈谈您对教育建筑的看法与理解吗?

建筑学问题同时也是社会学问题。长期以来单一的应试模式已经成为我们教育领域、尤其是基础教育领域刻板而僵化的整体状态,教育问题已经成为被严重诟病的社会问题。这肯定不是某一种简单现象偶然造成的,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背景。比如计划生育政策下的独生子女问题,比如学习与就业通道的单一化问题,比如传统文化遗留下来的价值观念问题等等。但同时,这种社会背景短期内也不可能会有明显改善与转变,考试依然还是唯一相对公平的路径。每个人都清楚应试教育的弊端,也清楚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建筑师当然更没有能力在社会学层面解决如此复杂的社会问题,但我们可以在局部范围内通过空间尽力改善孩子们的学习环境。所以,在我的教育建筑设计中,努力方向不是如何迎合或满足当下的教学方式,而是相反,是在与应试教育的博弈中,通过空间营造素质教育的各种可能。比如在杭州师范大学附属湖州鹤和小学的功能组织中,和应试教育最关联的普通教室被提高到三、四层位置,底层空间反而是没有具体功能指向的“非功能空间”。这是一种空间策略,更是一种空间态度。鼓励自由交往,鼓励自主学习,以空间优先的方式主张素质教育优先。

从社会学层面回到功能技术层面,今天的教学方式也已发生重大改变。连通世界的互联网与快速方便的电子交互平台已彻底改变了我们传统的交往方式与知识传播方式,传统范式中具体使用功能对具体物理空间的依赖已越来越弱。“新教育实验”发起人朱永新教授最近的新书《未来学校》(中信出版社,2019年)就是在这种快速变化的趋势中讨论并试图重新定义新的教学方式。教学方式不同了,教学空间当然会随之变化。现在,每天都有大量的学校在不断设计与建造中,我们建筑师也需要从空间角度思考什么才是我们的“未来学校”。

导报:苏州是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也是经济发达的现代都市,您在苏州生活工作多年,建筑设计中您是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关系的?

我还是以现代技术与现代生活为思考依据去面对传统文化的,这应该是大多数专业人员的共同认知。建筑材料不一样了,建造技术也不一样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及城市尺度也都不一样了。比如在苏州生命健康小镇会客厅的设计中,总体空间布局延续的还是传统江南建筑典型的街巷空间与院落空间。但新的空间尺度是相应放大了的,宽大连续的自由空间不仅更易适应现代商业及文化展陈等新的功能需求,而且也更易与周围同样放大了的新的城市空间与现代城市交通尺度相一致(尺度是一个相对的空间关系)。结构也是比传统榫卯结构更加先进的胶合木与钢组合的钢木结构体系。屋面延续了传统的黑色,但也不再是简单搁置的传统小青瓦,而是在防水与固定上更加科学的平板水泥瓦。立面也一样,更加耐久的金属幕墙与密封性能及保温性能更好的铝合金门窗代替了传统的纸筋灰粉刷外墙和容易受潮变形的原木花格窗。传统不只是简单的外在表象,还有更深层的内在逻辑。这种内在的逻辑还以精致与细腻、轻巧与朴素传统的文化精神融合并传承在新的技术与材料之中。文化不只是静态的历史标本,而是在技术支撑下可生长的生命。

“桥屋”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回应传统。苏州是典型的江南水城,“桥”曾经是苏州城市重要的空间组成。桥的变化主要是因为交通方式的变化,汽车的发明及大规模使用后,原本以水上交通为主的交通方式转移到了陆地,平桥成了桥梁主要的形式。“桥屋”是桥与屋的组合,一方面在功能上通过日常使用的植入,以可以停留的行为(而不只是快速通过功能)强化空间的场所感与存在感,另一方面又通过屋的嫁接,让桥在空间高度上重新回到城市空间的日常视野之中。过去的桥大多是石拱桥,这不仅是因为需要保留下方的高度以保证水中船只的穿行,而且拱形也是石材受压特点在结构与形式上的完美结合。“桥屋”的材料是钢,结构形式是桁架,同样也是结构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苏州相城基督教堂

苏州沧浪新城规划展示馆

导报: 近年有一股建筑师“上山下乡”的热潮,关于乡建,您有什么看法与建议?

这种现象大致可以区分为两种不同的行为模式。一种是浙江德清等地的民宿建设,这种类型更像是新时代的知识(文艺)青年“上山下乡”,一种城市新青年的乡村情怀。这类建筑的地点大都选择在风景优美的自然环境之中。像德清这种地方相对比较集中,是它与周围城市的距离也比较适中。这类“乡建”虽然地点还在乡村,房屋本体也是原居民真正的民宅或某些遗留下来的其他建筑,但它本质上还是城市商业行为,经营者是城里人,客住者也是城里人,只是换了一个地点(乡村)的城市商业行为。另一种是一些地方政府近年积极推行的“特色田园乡村建设”。“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特色田园乡村建设关注的不只是传统的农耕情怀,同时还有和城市化发展相互依存的乡村环境整治与农业产业复兴。

无论是个人情怀化的城市商业行为,还是以农业复兴为目标的宏观经济策略,对建筑师而言,共同的问题还是空间问题。乡村不同于城市,乡村建设的主要特点是要改善原本居住条件与生活(卫生)设施的不足,但同时还要保护乡村原有的空间尺度与自然肌理。冯梦龙村冯梦龙书院的设计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一种平衡。建筑高两层,二楼有六个部分局部升起,完成后的建筑在空间与尺度上完全融入到冯梦龙村原本的空间肌理之中。一层是一个完整的连续空间,这样不仅保证了功能的完整性与连续性,建筑也有比较完整与连续的气候界面。苏州是典型的冬暖夏凉型气候,传统的院落空间已不太适合现代空间的技术需求。升起的六个部分中,西北角的隐藏着空调外机,中间部分下方是半开放的天井,其他四个都是一、二层通高的空间。两层的层高都不高,因为周围原有建筑的高度都不高,但有这些不断穿插期间的通高空间,加上大部分屋脊都有采光天窗,连续的整体空间中不仅没有高度上的压抑感,还同时实现了光线的通透性及空间在移动中节奏的变化。

导报:“华能苏州燃机热电厂”是2009-2019中国建筑学会100项建筑创作大奖中唯一的一项生产型工业建筑,请您谈谈对工业类建筑设计的体会与方法。

既有工业建筑改造的项目很多,且已有很多成功的案例与经验,包含着对传统记忆的怀旧,也指向新的城市功能的再生。相比之下,新建工业建筑的讨论还比较少。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客观上的功能制约,工业建筑的生产工艺更为具体,与普通的民用建筑相比,建筑在空间与形式上的余地比较小;二是主观上的社会认知,传统的观念中,工业建筑以生产为目的,形式并不重要;同时还有不同行业间的技术壁垒与管理壁垒,工业建筑,尤其是一些有特殊工艺要求的工业建筑都是有专门的工业设计公司设计完成,工业设计公司内一直都是工艺设计专业优先,建筑专业只是负责配合的辅助专业,建筑创作的能力与动力都有一定的局限。华能苏州燃机热电厂是我们和江苏省电力设计院一起合作完成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参与这种纯粹生产型工业建筑的设计。不懂基本的发电原理和工艺流程,作为一名普通的民用建筑设计师,我只能避重就轻,在不改变原设计的工艺流程与总图布置的前提下(不懂索性就不碰),在原有的空间中植入了一条功能空间之外的没有生产功能的非功能空间,“非功能空间”本就是我最熟悉的设计方法。这条植入的空间不仅在整体上将相互独立的各个物理空间连在了一起,并在与原有各个空间的相互交织中,将传统的生产设备与生产方式转化成为形式与文化上的双重表达。

工业文化也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新建工业建筑的关注某种程度上讲应该比对既有工业建筑的改造与利用更有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导报: 纪念建筑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建筑类型,能谈谈您关于纪念性建筑的理解与创作经验吗?

在传统的美学观念中,纪念性建筑大多比较严肃,一般有这样一些空间特征,如封闭的界面、高大的尺度、明确的中心、逻辑的流线等等,并以此区别于与普通的世俗建筑。和传统的绝对美学(黑格尔美学)不同,我在纪念性建筑中所强调的日常性与随机性更倾向于《反美学》(潘知常,学林出版社,1996年)与《否定主义美学》(吴炫,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孙武、文征明纪念公园就明显地倾向于这样一些相反的空间特征。首先,界面是开放的。只有少部分管理用房或展览空间是封闭的,大部分都是开放的公共绿地或广场,开放的连廊同时也是开放的展廊,是空间围合的界面,也是空间连接的路径。其次,尺度是亲切的。建筑只有一层,南侧有平缓的坡地与地面直接相连,屋顶上还有绿化和步行路径,从公园的南侧向北看,建筑整体消失在景观之中。第三,没有绝对的几何中心,或者说是多个中心的并置与拼贴。孙武墓穴有相对明确的空间围合,文征明墓穴隐藏在北侧刻意保留小树林之中。南侧的祭祀广场在每年5月12日全球孙武纪念大典时是重要的祭祀场所,所有的其它时间里,它和北侧的绿化广场一样,是市民们日常活动的休闲场所。第四是多重流线的叠加与交织。孙武墓区由南向北有相对明确的祭祀流线,文征明墓区在设计中就没有定义专门的祭祀流线,到达文征明墓穴,更像是穿过多组不同的连廊与院落后不经意地偶然相逢。公园有好几处不同的入口,方便日常生活中的漫游与休闲,没有方向的流线留给的是轻松的自我选择。纪念空间与生活空间相并置,祭祀流线与漫游流线相交织,不是传统的高大与理性,而是转向了更加亲切的随机性,孙武、文征明纪念公园的纪念性是在日常中走向永恒的。否定是从另外一个方向的肯定!

导报:您觉得未来建筑学领域的发展趋势是什么?

作为一门古老的传统学科,形式与功能从一开始就是建筑学的两个最基本问题。古典主义时期,受材料技术与建造技术的制约,功能更多的是被动地迁就于简单的空间形式。工业革命后,在不断发展的技术支持下,形式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形式追随功能”才在设计上成为可能。未来,形式与功能我认为依然还会是建筑的两个最基本问题,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将会因为各自新的变化而不同。一方面,是建筑材料与建造技术继续的不断发展,空间在形式上能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另一方面,也是在技术发展的不断推动下,功能会趋向越来越简单,对空间的依赖越来越灵活,包括从具体的物理空间转移到虚拟的网络空间。从彼此依存到相对独立,空间将不再是以功能为前提,而是以生活为目标,形式将独立于功能而自我游戏。

其次是技术继续发展后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从工业革命到信息革命,数字时代已经到来,购物已不需要必然在商场空间里完成,星巴克里的座位经常同时是年轻人临时工作的工位,移动办公、家庭办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方便。受疫情影响,很多学校的课程今年都是在网络平台上完成(包括我自己)。虽然这是被动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但已同时开启了不同于传统教学方式的新的可能。行为方式改变了,空间方式一定会改变。建筑就是人类生活方式在空间上的呈现。

最直接的还有我们的设计工具与设计方法。我们引以为豪的建筑创作有多少属于不可替代的创作成分?AI的继续发展对我们当前的工作方式会产生多大影响?阿尔法狗已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一个普通的程序就能非常简单地写出以假乱真的唐诗宋词。一次会议上,一个建筑师演示了一款平面布置软件,在一个既定平面空间内,只要简单地输入一些必要的参数,计算机瞬间就为你排出各种不同的平面布置方案。

当然,以上也只能算我能感知到的一点朴素认知。建筑学未来将如何发展是一个太大的话题,很难全面回答,试想一下,即使能回到记忆中我们那有限的过去,今天的很多现实也不是当年的我们能够通过努力预见到的,况且还是在这么一个快速发展的数字化时代。

苏州太湖新城规划展示馆

昆山市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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