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狗一起走出森林

两色风景

雨下了一整天了，仿佛永遠不会停似的。

它在一棵树下躲雨。眼前的土坑已经积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不断有小小的水花开放。

这场雨冲刷、掩盖了太多东西，包括来时的脚印与气味。它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这么深的林子里来了。自从被开除出警队，它每一天都过得六神无主。

不管怎么说，它从生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作为警犬在训练啊。离开了警队，等于否认了它的价值。

它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委屈的呜咽，目光充满哀怨。

时间倒流回上个月。某天，它随主人执行一个监视任务。连日来的缉匪行动令它心力交瘁了，它竟在不容有失的关头分心，对一块不知谁掉在地上的炸鸡表现出了欲望。它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打草惊蛇的关键。

监视行动就这样失败了。

它知道这件事是自己不对。它那时低下了头，以这样的姿态向主人致歉，却换来了气急败坏的一踢。

这次失败的任务让主人再不愿与它搭档。虽然只是一个月的主人，但它已经对他有了感情，他的大发雷霆让它在警队的声望跌到谷底，甚至被遣送回警犬学校再造。

它委屈、气愤、心有不甘，它从那监狱一般的地方逃了出来。

当意识到做了逃兵对自己的警犬生涯有着雪上加霜的后果后，它茫然了。做不成警犬，又能够回到哪里去？

然后就是这场瓢泼大雨，让它慌不择路地钻进了一片林子里。殊不知林子远比它所想的还要大。它终究越走越深入。

雨点溅起，打断了回忆。一阵异样的寒冷令它缩了缩脖子。

这样的天气，再没有比躲在干燥温暖的屋子里更舒适了，而它却落到这步田地。

它在那一刻，忽然有些怨恨人类。

雨点不断溅在脸上，他清醒了过来，立刻感到腿部传来钻心的疼痛。

刚才那场雨实在太大了。雨刮器未能解决燃眉之急，玻璃被雨水打得模糊一片，最终在一处急转弯地带，这辆小破车就随着一场小小的泥石流而滑到了山下。

天旋地转，他晕了过去，现在才醒来。

世界仍旧是水茫茫的一片。他能闻到新鲜的泥土芳香。他的半个身子还在车里，露出车外的部分则已经湿透了。脚上的疼痛，是挤压变形的车门的“杰作”。

他试着拔出腿，结果疼得忍不住叫喊起来。终于成功时，一条腿已经变成了红色的。

他仍旧倒在地上，费力地将衣服撕成布条，为自己的腿实施简单的包扎。腿尚未完全失去知觉，已经值得庆幸。

可这里是哪里呢？

他在大雨里观察这片森林。只觉得它像个迷宫，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试图求救，又放弃了，喊声轻而易举地便淹没在烦人的雨声中。

他费力地转移到了一棵叶子较密的树下，多少可以挡掉一些冰雨。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黝黑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什么？看那体形和轮廓……难道是一匹狼？

他慌张地想要拿点儿什么当武器，“狼”的影子却一晃而过。

阳光出来后，昨天那场瀑布般的大雨便显得十分不真实。

它静静地伏在一个容易被晒到的地方。阳光像熨斗那样抚摸着它的毛皮，令它的身体又渐渐恢复了热量。

它想起了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透过连绵不断的雨声，它似乎听见有人在惨叫。身为警犬的职业敏感令它忍不住循声跑去，尽管它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警犬。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它也已经看到了喊叫的人。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被卡在一辆变形了的小轿车里，努力挣扎着。

它止住脚步，让自己只是看着。那个男人，应该是发生了车祸吧。他需要帮助，它却克制着上前的欲望。

已经够了。它前所未有地不想和人类打交道。

但那个人却先看见了它，也许距离和视野令他产生了什么错觉，他竟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它感受到了他的恐惧，故意让眼神更凶狠，甚至咧嘴露出利齿来。孩子般的恶作剧心态，令它想要吓唬眼前的人。

它知道自己与狼这位远亲还是有些相似的。

它没有想到第二天还会见到那个人。

一身干爽的情况下，它在森林里散着步，一股人类的气味无遮无拦地进入它的鼻子，带着微弱的熟悉感。

它又看到了他。这次没有雨点捣乱，它与他直直地对视。

它仍旧吐着长舌，龇牙咧嘴，毫无保留地表现着自己的不善。

它看到那个人做了个举手动作，挥舞，似乎想说明自己没有恶意。然后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什么东西来，打开，丢给它。

这个喂食的动作多么熟悉。它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很久以前，遵从了指令就能被奖励的日子……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寒冷刺骨，浑身潮湿而黏腻。恍惚中又忆起，这片森林在黯淡光线的渲染下显得深不可测，而那些雨有永不停止的征兆。

所幸，那世界末日般的光景已经过去了。

看看自己那伤得触地生痛的脚，再看看那辆惨烈的小轿车，他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会死在这里的预感。

然而阳光那样美好，美好得甚至有些不真实。地面散发出阵阵热浪，他冲动地脱下所有衣服，用阳光当浴巾将自己擦干。

还是幸运的。他打了两个喷嚏后这样想。

他一边享受阳光，一边吃掉了车内的一些干粮。等到体力恢复了一些，他扶着树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林子里走着。他得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他其實毫无头绪。这片杂乱无章的森林容易令人绝望，他只是趁着阳光的恩赐，为自己寻找一些希望。

他没想到又会遇见昨晚的“狼”。

光天化日，“狼”与他保持着距离。他看清了。那其实不是狼吧，那是一条狼狗，体形很大，模样凶悍，不摇尾巴，就那样瞪着你，令人心里发毛。

他情不自禁地对它做了些动作，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恶意。然后他想起来，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包牛肉干，打开来，丢出去，用这样的方式示好。

牛肉干不偏不倚地落在那狼狗的跟前。它仍看着他。半晌，它低下头，吃掉了那肉干，转身跑了。

他的内心涌进一股暖流，不只是为了危机的解除。

他无端地想起少年时养过一条狗的经历。

它绝不承认自己会因为区区牛肉干就被收买。它告诉自己：我只是饿了。

进入这森林已经一天一夜，还跟大雨搏斗了半宿，饿也是正常的。吃人类的东西并不代表什么。

它也想离开这森林，看得出来，他有着一样的想法。

它在转悠了半天之后，又与他不期而遇了。那个时候，他们回到了出发的地点，那辆小破车赫然在目。

这果然不是一片容易走出去的森林。它想，同时警惕地看着他。

那个男人钻进了车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或许并不顺利吧，他爬出来的时候灰溜溜的，自嘲地一笑，然后坐在地上。

它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一种微妙的、被抛弃的、落水狗般的同病相怜之感，在那时滋长。

他也注意到了它。他以为它是来讨食的，因此又打开了那包牛肉干，丢了一些给它。

它毫不客气地吃掉了。仍然认为这不代表什么，它的尾巴一动不动，就是证明。

但是它看见他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它被那种放松的心情所感染，表情似乎也不再那么凶了。

它看到他随手抄起了一根树枝，朝着一个地方丢了过去。它条件反射般跃起，叼住，然后又在想要衔给他时发觉自己的失态。

它有些懊恼，有些害羞，又有些微妙的兴奋，仿佛回到了警犬学校的训练时间。

其实，作为普普通通的狗，陪主人玩点儿弱智的小游戏，没什么不好。

当警犬，真的是吃力不讨好。

他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竟然孩子气地逗一条狗玩起来。

在林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找不着路，令人恼火地回到了破车旁边，他着实沮丧。

再次确认了一下车子的情况，已经派不上用场。钻出车子时，他又看见了它。

狼。他不由自主地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也许是因为它的形象，也许是因为它的气质。

必须承认，在这样一个令人迷失的地方发现一个熟悉的伙伴——即使只是条见过几次面的狗——也令他微微有一种庆幸的感觉。

独自面对困难，有时是令人绝望的。

又喂了它两条牛肉干后，他忽然产生一股冲动，捡起树枝丢出去，像小时候训练狗那样。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觉察了那家伙对自己没有敌意？也许他只是想测试这敌意降低到了什么地步？

它竟然去捡了，只是在要送回来的时候表现出犹豫，那仿佛是一种野性的矜持。

他又与它相对。半晌，他再次费力地站起来，扶着一棵棵树继续寻找出口。

他发现它开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的样子。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他问。

当然没有得到回答。

它开始带着他寻找出路。

他说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走吗”，它听懂了，心头升起一种微妙的渴望。

原来它比自己所想的更需要一个伴儿啊。这算是身为一条狗的悲哀吗？

拥有一个能陪伴自己的主人，不需要出生入死那么惊心动魄，简简单单地相处，给我东西吃，陪我一起玩，就挺好。它这么想。

第三天，在又玩了几次投喂与拾物游戏之后，它竟对他产生了某种依恋。

他还是很急切地试图离开这片森林。它决定帮助他。当它跑到他的前头时，一种无形的默契让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开始跟着它走。

其实它也对如何走出森林没有把握，但是身为前警犬，总有些不可意会的直觉值得信赖。

他们在森林里窸窸窣窣地穿行着。

不久，他们来到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边。它并不看他，敏捷地以几块石头为落脚点来到了河中心，回过头，只见腿部有伤的他笨拙地摸着石头过河。

它情不自禁地留下来等他。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带着几许鼓励。

一个不小心，他滑倒了，掉进了水里。啊！他惊叫一声，眼看就要被水流冲走。它来不及多想也跟着跳了下去，试图衔住他的衣服，将他往岸边拖。

好在这条河没有那么深，一人一狗，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面的岸。

它抖动着全身的水珠，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用手挡住，表情却是感激的。

他试探着向它伸出手——

它没有动，就让他把手放在了自己头上。

它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摆了起来。

他在跋涉的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起自己的生活。

出事故翻车之前的生活，戏剧性得令他自嘲。他一直在追求更理想的生活，为此甚至不择手段……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

阴霾的雨夜过去，看到太阳出来时候的那种快乐，初见时仿佛要将他吃掉的“狼”，一点点放下戒备态度的那种快乐……想着，他有些难过。

小时候，他在农村养了一条小狗，对他百依百顺，乖巧听话。那个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简单。

他是怎么把自己搞得像现在这么狼狈的呢？

这森林的夜每降临一次，他便恐慌一次。巨大的孤独笼罩着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在不知不觉中渴望着再次看见它——狼。他已经开始这样叫它。与它的简单互动所得到的回馈，令他欣喜若狂。

后来它开始带他离开森林。他惊奇地发现它似乎是想这么做的。它走在自己的前头，又不时回头看他，似乎是叮嘱他要跟上。

多么聪明伶俐的狗啊！

它甚至在自己失足落水的时候跳下来救他。这种温暖的感觉，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多久没有人关心过自己了？

身体又变得湿漉漉的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也盈滿了水。他看着它，伸出手……这一次，他摸到了它，还看到了它摇尾巴。

“出去后，我们一起生活，怎么样？”他有些激动地喃喃，并将它的持续摇尾当成一种同意的讯号。

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充满了信心与朝气。

再不用一个人了，今后，他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陪伴着……

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公路，他甚至觉得，那儿正在发光。

它和他带着一身泥泞，连滚带爬地从林子里来到了公路上。那片仿佛永远走不出来的林子，终于没能绑住他们。

它兴奋地看着他，尾巴毫无顾忌地摇了起来。他也兴奋极了，甚至忘记脚伤，跳了起来，然后踉跄摔倒。

它不可能扶起他，只能在他身边转悠着表达关切。他一下子抱住了它。他们就在路边嬉戏起来，用快乐的笑声宣告自己的心情。

直到那熟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它才被他触电一般地松开。他飞快地又窜回了路边的树丛里。它感到奇怪，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

它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啊，是它的主人！那个因为它的错误而放弃它的主人！

它瞪着眼睛，隔着树丛看着他。身边，另一个他努力藏得更隐蔽些。它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他一见到警察就躲起来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费力地在森林里打转却不敢大声喊人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总是保持一份警惕的原因……

它吐着舌头看着他。看到他对它笑了一下，甚至孩子气地做了个“嘘”的手势。它知道，再过不久，他们会一同离开，而他会成为它的主人，喂它东西吃，抚摸它的头……

“汪汪汪，汪汪汪！”

它忽然失控地大叫起来，迅速引起了已经走远了的主人的注意力，主人们快步跑来时，负伤的他已经来不及逃走。他似乎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只是诧异地看着它。

它始终侧着脸，没有回头看过他一下。

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他激动得就想在地面上打两个滚。他抱紧它，心里充满着感激。

挪用公款，过失伤人，驾车逃逸……他在短短几天内干了太多让自己神经紧绷的大事。轿车翻下坡道的那一刻，他曾经想过不如这样死掉算了。

但他到底活了下来。人的求生意志远比他所想的更顽强。几天不见天日的糟糕日子，他挺了过来，临出森林，还有好伙伴陪着。

狼。他喜欢这伙伴，喜欢它骄傲之中又总有寂寞一闪而过的眼神，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倔强。

他没有想到，那么多难关都过来了，却栽在了它的手上。

它的忽然大叫暴露了他，他很快地被那两个年轻的警察给制服了。他们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其中一位警察还抚摸着它的头，乐开了花。

原来是这样。

他似乎可以理解它临危不惧的干练。

他似乎可以理解它卓然不阿的傲骨。

他也似乎可以理解，与他嬉闹、拥抱，让他抚摸，对他摇尾的它，为什么义无反顾掉转了矛头。

他真的想过就养这么一条狗，在全新的生活与天地里。简简单单，每天带它去散步，喂它吃东西，过着平静平常的生活……

他被押上车，一路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其实目光里没有恨，甚至没有了难以置信，非要说……那是一种歉意？

它自疯狂吠叫后就不曾再看他。当它被疑似主人的那个小警察抚摸称赞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奋。

一辆警车来到，将铐上手铐的他送走了。他在车上转过头来向后看，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向前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啊，那是它。

他这时哭了起来。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