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短篇小说中的红色意象

2021-01-10 00:14张明华刘玉秀
南腔北调 2021年1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隐喻内涵

张明华 刘玉秀

摘要:短篇小说在墨白的创作史卷中占的篇幅不大,却别具一格。诗意的文本风格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关于生存的困境、生命的思考都给以人文关怀。墨白短篇小说对色彩的运用和墨白画家兼作家的身份不可分割,对其文本中的多元色彩解读也是学术界屡次探讨的话题。本文立足色彩中的红色这一单一原色,进行文本解读,探讨红色意象在其短篇小说中对人物塑造的积极作用和对生命的隐喻和内涵。

关键词: 墨白 短篇小说 红色 内涵 隐喻

在墨白的创作史卷中,色彩的自然融合体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特殊功能,也让小说的世界丰富了艺术层次,增加了审美的功能。著名色彩学家伊顿说过:“色彩向我们展示了世界的精神和活生生的灵魂。”“色彩就是生命,因为没有色彩的世界在我们看来就像死的一般。”[1]色彩有着独特而重要的作用,它没有国界、没有种族,是能够表达人物内心情感和胸怀的载体。同时,色彩并没有固定的指向,具有联想的功能,和作家作品在文本中的运用技巧有直接关系。作家往往都会通过色彩传达作品的主题和精神内涵,借以渲染气氛,或是以不同的色彩作为隐喻、象征,凸显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进而刻画人物的命运,而擅长写作并使写作具有深刻内涵的作家,往往都能灵活地运用色彩。如在墨白的小说里,经常会运用大量极具个性特色的鲜明色彩,使作品变得层次丰富,充满神秘或者虚幻的氛围,达到一种通过视觉构建现实世界和意象世界的联系,从而传达作品深意的效果。例如,在《光荣院》中,墨白写一个卑微低贱的小人物虾米奇特的来历,浑身像虾米一样通红,眉毛头发雪白的他被装在一个漂亮的瓷缸里从上游飘荡而来是无色透明的水、白茫茫的雾气,是虾米关于家的所有记忆。这些奇特的色彩组合,构建了一个墨白的色彩王国和独特的精神世界,他展现的是现实世界的荒诞,同时也表现了小人物面对现实困境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作为物理学意义上的三原色之一红色,在墨白的小说中也被广泛运用。红色具有心理学意义上的指向性,心理学家把红色和人物性格的关系进行解读,认为是和生命欲望、生命力、神秘等有颇多联系。作家将色彩巧妙融入环境、人物和情节的叙述,能够增进文本的话语动力。在小说文本中,红色不仅可以运用在生活领域,还可以作为各种精神的象征。作家在运用红色意象时,又将自己的独特思考倾注到他所塑造的红色意象之中,这给作家的创作带来艺术转换的空间,成功运用红色意象,使作品展现出独特的魅力,更好地传达出作品的主題和作家的思想意蕴。

一、独特的渲染和多元化的内涵

墨白的短篇小说集《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里面选入了大量富含红色意象的短篇小说作品。光从标题上看,具有红色意象的就有《红月亮》《红陶》和《红雨伞》;而作品中富有红色意象的也不在少数,如《面临黄昏》《精神病患者》《冬景》等。以下,笔者从色彩和意象两个角度出发,阐释墨白短篇小说中红色意象的独特内涵。

(一)鲜明的色彩和暗示

首先,色彩具有表情性[2],能够向我们传达一定的感情意味,引起人们在情绪上的反应。由于红色具有颜色鲜明的特点,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在许多标识中,红色具有警示的意味,例如,在交通信号中红色表示禁止通行。墨白的短篇小说中也采用了红色意象作为预警,以引起小说中人物的警惕。《偶然》和《洗产包的夫人》便是鲜明的代表,这两篇小说都讲述了小说主人公因为偶然事件而沉入水中的悲剧。在悲剧发生之前,作者曾多次提到红色内裤和鲜血,警示危险的来临,正是他们对危险的忽视,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而红色与血液相联系,可以让人联想到血的温暖,血液流动时生命的力量,同时,流血也象征着血腥和暴力,甚至死亡。作者在作品中大量运用红色意象作为暴力、血腥和死亡的预示。在《红陶》中,素平忍着疼痛挖出红陶时大量流出的血液,象征着素平所受的伤害和孩子的流产,“她忍痛解开腰带把手伸进去,提出来一看,满手鲜红的血”,而正是丈夫的冷漠、自私和贪婪,造成了对素平的伤害。如果说《红陶》中丈夫是间接导致妻子流产,《围困》中的清明则是以直接而露骨的暴行对花枝进行伤害和凌辱。花枝的血液便是她遭受暴行和欺辱的鲜活的见证:“冲进窑洞里的时候,我看到花枝的头上脸上还冒着白气,……花枝倒在地上,抽搐着。她身边火红的铁轨正在散发着一股股灼人的热浪。”鲜红的铁轨烫伤了花枝的身体,给花枝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在这些显示着人性丑陋的暴行背后,是生命在暴力中的挣扎,是不可避免的人性的恶和人生的痛苦。这里血液不仅仅是流动在心脏和血管内的不透明红色液体,也是指向一种生命与力量,血液流尽的时候也是生命消失的时候。《红月亮》中的红色霞光,在大姨死去的那一刻也悄然消散,预示着苦苦等待女儿回归的大姨,在自己的孤独守望中死去;《面临黄昏》中在红色迷雾里死去的将军孙继峰;还有《红雨伞》中那个在雨中流尽鲜血的男人……每一次血液的出现,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死亡是沉重的,墨白用红色意象作为危险来临的警告和生命消亡的预示,也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沉重和压抑的气息,甚至让不少读者望而却步,但透过这些红色意象,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对于死亡的描写背后,蕴含的是一种生命必然消失的悲伤和沉痛。这也是墨白对于生命的看法和观点:“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死亡这一阴影使人生充满了永恒的苦涩,所以即使生命里最大的欢愉,也潜藏着悲伤的眼泪。”[3]在墨白看来,这些通过红色传递出来的死亡信息,也就是对于生命存在的一种书写。墨白在《神秘电话》最后关于写作的片段中也曾透露:“在我的眼里,不论是皇帝还是平民,他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他们都是一片叶子,他们有发芽变绿的日子,也都有发黄飘落的岁月,他们对我同等重要。”[4]正因为对生命的珍视和尊重,作者才会反复书写死亡的沉重,生命的无常。而读者通过阅读对这些红色意象的渲染的情节,见证了生存的困难,生命的沉重,并产生恐惧,最终对生命心生敬畏。

(二)生存的困顿与挣扎

墨白说:“有良知的小说家是受生命的驱使来从事创作的,他们总是以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对人类精神的感悟,去把握比生活真实更深厚的精神内涵。”[5]墨白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始终肩负着作家的职责,用文字书写人生、人性,为我们探寻“比生活真实更深厚的精神内涵”。《围困》讲述了清明因不堪承担巨额彩礼的压力,以毒打花枝作为发泄,花枝在反抗和求救无效后,最终被毁得面目全非。红色意象在这里不仅意味着暴力和血腥,也象征着清明因无法承受生活的压力,被仇恨所蒙蔽,失去理性,疯狂的他如野兽一般折磨花枝,心中的怒火吞噬了一切,最终毁灭了自己。清明可以说是一个陷于愤怒无法自拔,丧失了最后一丝人性的可怜可恨之人;花枝却是无辜的牺牲者。《鼠王》中那个被怨恨毁灭的人,则是鼠王自己。鼠王面临的是他和生存环境的斗争,是他与生活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鼠王一生都在与老鼠做斗争,他灭了一辈子的老鼠,最后也被老鼠毁灭。在小说中主要出现了两个鼠王形象,一个是在粮仓中专门灭鼠的鼠王,另一个则是真正意义上的老鼠的统治者和首领。两个鼠王的形象是相互重叠和相互依存的,他们怨恨和愤怒的对象始终都是彼此,也是自己。“在许多年前,那所建在矿业上的粮仓,仿佛一座坟墓把他罩住了,鼠王像一个幽灵,终日厮守着这个粮仓。”鼠王本来只是粮仓的守护者,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由于鼠王独特的生活习性,鼠王的生命早已融入粮仓之中,他的生命价值在粮仓中得以体现,生命气息也是在粮仓中逐渐消逝。而《鼠王》中的红色意象,是在人类鼠王捕捉到老鼠鼠王时出现的:“太阳不知不觉地滑到西天上,黄昏的霞光把院子照得一片迷离,在鼠王醉醺醺的视线里,到处都充满了红色的光芒。”这时人类鼠王已经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不再强壮,开始借助工具来捕捉从前只需徒手便能抓住的老鼠。老鼠鼠王也没有年轻时的狡猾和奔跑速度,连一个小小的捕鼠工具都不能逃脱。人类鼠王,对同样进入老年的鼠王,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怜悯与不舍。但在最后的抗争当中,他与鼠王也只是打了个平手,鼠王逃脱了他的捕鼠器,而他也切掉了鼠王的尾巴——那个曾经被鼠王当作武器,并对人类鼠王造成伤害的尾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表达了一种对生命进入晚年的哀叹,而在这样的黄昏中,鼠王的惆怅怜悯,也只是那个已经进入老年状态的自己。他和鼠王的斗争,从来都是他自己和孤独的较量,和命运的抗争。《杀戮》中法医面对的血淋淋的尸体,也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生存面前,女人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尊严;为了利益,兄弟也不顾及手足之情自相残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有血淋淋的真相,真相的背后,是人情的淡漠 。《围困》中花枝的悲剧,令人心生怜悯;《鼠王》中鼠王的孤独,让人扼腕叹息;《杀戮》中羊蛋的逝世,也令人唏嘘不已。墨白在小说中书写着不同的人生困境,也演绎了小人物的困顿与挣扎。但无论是怒火中肆意地毁灭,绝望中孤独地抗争,抑或猜忌后冰冷的争夺,都不是作者也不是读者期望看到的结果。一场场人性悲歌,带来震惊之余,是对读者能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的期许,是对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美好期盼。

(三)爱恨交织的意象世界

庞德曾给意象下过一个定义:“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间呈现一种理智和情绪的复合物的东西。”[6]正因为如此,墨白小说中的红色意象不仅书写了小人物生存的困顿与挣扎,亦交织着人物的爱与恨、作者的同情与悲伤。

《红雨伞》讲述的是一个小男孩,因为不满母亲重新建立家庭,被仇恨淹没,最终做出了伤害别人的事情。这里红色同样预示着生命消逝,红雨伞最初出现的场景是在一座新坟前:“坟前的花圈已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在她走进那座新坟的过程中,那把红雨伞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到最后“她看到那个男人被一根系在路两边杨树上的铁丝所绊倒,他的胸膛上嵌着一个布满了钉子的钉齿板,她家的那把红雨伞就像一个弃儿被扔在了一边。”红雨伞出现的场景里,分别有着不同的生命刚刚消逝或者正在消失,但在这些生命消亡的背后,蕴含着别样的深意:首先,父亲的坟还是新的,但母亲却已经找了另外的一个替代父亲的人,在小男孩心中,他还无法从丧失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更无法接受母亲找了另外一个男人来重新建立家庭,他会认为这是母亲的不忠贞,同时也会认为是另外一个男人突然的闯入才破坏了原有的家庭秩序。在小男孩看来,只有这个男人消失,他原有的家庭秩序才不会被破坏,所以,就有了小男孩之后的行为。其次,小男孩才十二岁,他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也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存在。由于他的心智相对比较幼稚,在面临父亲刚刚死去,母亲就要重新建立家庭秩序时,小男孩不仅拒绝融入,相反,他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让那个陌生的男人消失。墨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刻画了一个小男孩的复仇与抗争,他的叙事不仅颠覆了我们正常的认知,同时,以一种夸张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人的愤怒和怨恨强大到一种程度时会产生怎样的力量,那是一种足以吞噬生命、改变人性的力量。红雨伞的出现隐喻死亡,而红雨伞被抛弃象征著小男孩内心的坚决和果断,象征着他在面对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下作出的决定,也象征着最后生命惨烈的牺牲。红色意象传达了人生的困境与悲哀,塑造了一个爱恨交织、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因为爱和私欲,人们相互争夺,进行竞争,而在这样一场较量之中,有胜利者的喜悦必然也会有失败者的落寞,成功的背后是淋漓的鲜血。《面临黄昏》中孙继峰与张洪的竞争,换来的是牺牲和死亡,虽然在这个故事里面,读者到最后都不清楚市长究竟是谁,坟墓上的人又是谁?我们只知道在这样一场为了争夺“芬”的较量中没有胜利者,只有鲜血。《红月亮》中大姨执着地等待着月儿的回归,大姨临死前都紧紧握着她用剪刀剜出来的月牙儿,不仅仅因为月牙儿浸透着她的血泪和汗水,更是因为这个月牙儿对她来说就像是女儿还陪伴在她身边,从不曾离去。这个被大姨的泪水和汗水浸得殷红的木月牙儿,是大姨对月儿殷切的等待和盼望,是直到临死前还在苦苦期盼女儿的执着守候,木月牙儿可以说是大姨融于血液中对女儿深沉的爱意。在这样一场寂静的等待之中,大姨的爱和深切地呼唤,感动了秀儿,让大姨能不留遗憾,安然地死去,而天空中红月亮的出现,既预示着大姨生命消逝,同时也可以象征着真正的月儿的回归,是对大姨执着守候和呼唤的一种温暖回应。在《面临黄昏》中我们见到的是竞争的残酷,《红月亮》则让我们看到了母爱的伟大与深沉,《红雨伞》却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了仇恨的力量。作者在讲述一个个爱的温暖和恨的悲剧背后,表达了他的感慨、叹息与无奈,也传达了爱恨交织意象世界的复杂。

在语言符号所代表的能指世界中,红色是一种鲜明的色彩,是血液,是太阳的光芒,也可以是红月亮、红雨伞。红色依附在各种具体的形态之中,而它在不同的语言环境和语言世界里所展现出来的内涵又是截然不同的。红色本身在历史中所沉淀下来的具体的意蕴和象征意义并不会改变,只是会随着时代的前进而不断地丰富和发展。在墨白的作品中,红色意象具有浓厚的渲染作用,对生命的沉重,人性的复杂,以及对人生存困境的阐述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同时,红色的多元化内涵,对生存的困顿和对生命的体味都呈现出深层的意义。

二、生命的隐喻和死亡的象征

依据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所说:“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和再现的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7]隐喻也是一种比喻,用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小说同样也是隐喻的艺术,作者需要借助隐喻来将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到一起,并借助这种联系塑造一个虚拟的现实世界,进而传递出丰富的人生内涵。红色本就是一种具有丰富内涵和矛盾意义的色彩,在作者的反复运用下,红色意象不仅具有了丰富的象征、隐喻意义,更生成了一个神秘奇幻的颍河镇世界。

(一)偶然与必然的独特转换

红色作为血液的颜色,象征着生命和温暖,作者大量运用红色预示死亡,死亡的偶然与必然也在不经意间转换,如《偶然》中两个小男孩和水中游鱼的转换,“平头男孩紧紧地搂住长发男孩的脖子,水底黑暗无光,但他感觉到身边有许多游动的鱼。他在恍惚之中仿佛变成了一条鱼,长发男孩也变成了鱼,他们一同在水底朝那片湖快乐地游去,那片湖水广阔无垠,如同一片茫茫的大雾神秘而诱人。”长发男孩和平头男孩意外沉入了湖中,之前他们在捞鱼的过程中,就曾经讨论过游鱼的快乐和自由,而在这样一场偶然之中,小男孩彻底地和游鱼转换变成了水中的“游鱼”,但在文本之外目睹他们和游鱼转换的读者,却感受到一种恐惧和悲伤。红色意象在《偶然》中间接预示着两个男孩与游鱼转换的悲剧,《红陶》则是直接通过红色意象的隐喻和象征实现生命与死亡的诗意转换。《红陶》中素平冒着生命危险刨出两个红陶正是隐喻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才刨出来的红陶最终被丈夫打碎,而红陶破碎的时刻,也正是素平孩子流掉的时刻。《洗产包的老人》中的老妇人在大年三十偶然死亡,悄无声息地离去,都是外在偶然性与内在必然性交织的结果。墨白通过孩子溺水、素平流产和洗产包老妇人等事件,反映了他对人生充满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无限思考,红色意象的间接暗示和直接转换,传达出生命消逝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交织,更带有一种让人恐惧和神秘的气息。在上述小说中,红色渲染了一种悲剧性的气氛,也给我们带来了心理上的暗示和视觉上的冲击,读者在恐惧与震撼之余,更能体会生死转换之间的痛苦与悲哀。正如海德格尔曾说:“人们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8]墨白也试图以红色为基调,通过一种诗意化的语言将生命消逝的过程变得平淡,不再那么痛苦,实则背后潜藏着巨大的悲怆。而偶然与必然的独特转换背后,是墨白对生命中未知的一种探索,亦是墨白对于人生和写作的哲理思考。诗意的死亡背后也启示着读者,生命中看似许多偶然事件,其实背后隐藏着必然,做一个生活的有心者,才能减少悲剧的发生。

(二)历史与现实的巧妙联结

在极端的兴奋和冲动下,人们往往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墨白便用红色意象来象征着那些被欲望所控制,又无法改变现状,心中不满而随意发泄的人。这些由红色的意象生成的隐喻,不仅传达着某些特定的象征意义,表达了作者独特的人生感受,同时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面临黄昏》中两次写到了红色的黄昏:“他再次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了红色的霞光,弥漫了整个林子。”“春日下午的阳光在他的感觉里变成了一片粉红色的雾霭在弥荡。在那红光里,他再次看到那个遥远的黄昏,朝他走过来……”这里的红色黄昏不仅仅是现实意义上太阳下山之后阳光弥漫从而出现的红色的黄昏,更多的是一种内心世界的隐喻。两次黄昏分别是张市长回忆和幻想的交叠,同时是他内心深深的恐惧所在。他恐惧的是多年前那个春日的黄昏,他曾犯下的暴行和罪孽,是他因為一时的愤怒和冲动而产生的恶果。墨白没有采用一般小说的叙事模式,即起因——经过——结果,他通过运用非正常的叙事模式,混淆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让读者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所云,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叙事效果,历史和现实之间建立了巧妙的联结,整个世界也变得抽象迷离。在这里,红色意象渲染和烘托了环境,营造出一种神秘、荒诞的空间错乱感。福柯曾说:“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和空洞的空间里,相反,却生活在全然地浸淫着品质与奇想的世界里。我们的基本知觉空间、梦想空间和激情空间本身,仍紧握着本体的品质。”[9]在红色的迷雾中,在看似荒诞、迷乱的空间里,读者看到了隐藏在历史中的罪恶,把握了人性的本质。当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一一揭开,无从隐藏,读者会产生一种揭露他人不为人知的过去的愉悦,但更多的是对于那些犯下罪孽的人,即使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也难以逃避精神的痛苦,终日惶惶而不得安的庆幸。同样在叙事中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融合,跨越巨大的时空,营造一种神秘凄清氛围的是《六十年间》:“他们转回身,看到一团灰白的烟雾被夕阳染红了,像一条带子一样飘在黑浓浓的树头上,心中就生出一些茫然。”夕阳下“那位老人满头银发,嘴轮下陷,满脸垂着皱纹,她已经很老了。”夕阳象征着年迈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期,缅怀过去:六十年前的逃离和六十年后的回归,人们早已记不清当时的事情,曾经剩下的也只有在河边的两堆野坟。在漫长的人生中,老人忍受着孤独,她和太阳一起见证了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沧桑。在大多数艺术作品或神话传说中,太阳都是象征着光明与希望,而在墨白笔下,太阳的光辉却显示出一种无言的厚重感和历史的沉重感。

(三)卑贱与高尚的集中展示

通过运用隐喻和象征,墨白塑造了众多的红色意象,也塑造了异彩纷呈的小说世界。在墨白的小说下,隐喻不仅实现了偶然与必然的独特转换,传达了对生命必然消逝的悲怆与无奈,而且反映了墨白对于人生充满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思考的同时,沟通了历史与现实,揭露了隐藏在历史中的罪恶,展现了岁月的沧桑变幻,书写了人性的复杂。

在墨白的短篇小说中,红色意象不仅仅是作品中重要的意象,同时也是推动故事发展的线索,红色意象在丰富文章内容的同时,也塑造了一个个鲜明的小人物,而这些小人物反映的是人性的复杂与多变,是人性的善良、伟大同时又是人性的卑微、低贱。在《鼠王》中,鼠王一生与老鼠打交道,固守在仓库这个孤岛之中。他的生命孤寂悲戚又苍凉。而在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太阳光,是他人生最后的光辉,也是他在复仇之后的一种快意,这里的红色意象——太阳,既传达出鼠王已经到了生命的晚期感到无尽凄凉,也展现了鼠王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悲哀与痛苦。他一生中饱尝了太多的孤独寂寞,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与命运进行最后的抗争,与他年轻时所遭受的屈辱进行了最后一次较量,但他仍无可避免地进入黑暗。鼠王这样一个身强力壮、技艺高强的人,在面临生存困境时仍无法避免悲剧的命运,是人性的坚强,亦是人生的悲哀。《冬景》里的二爷是一个执着地固守内心的信仰和坚守传统文化之根的老人。他支持而且赞成修路计划,说明二爷还是很开明的人,但当修路要破坏他辛苦搭建的祖祠时,二爷愤怒了:“那红漆写成的字体,在阳光下如同一团火在燃烧,那火灼伤了二爷的眼睛,也烧痛了二爷的心;那火在二爷的感觉里越烧越旺,把祠堂烧成一片废墟;那火也烤干二爷的身子。二爷久久地坐在那里,忍受着那火的炙烤。”从二爷赞成修路可以看出二爷是通情达理之人。他捍卫着祖祠的背后是他在执着地坚守内心的信仰,在固守着家族传统文化之根。中国人素来就有安土重迁的思想,而二爷誓死捍卫的背后,传达了二爷的执着、坚强与不屈。与二爷也有着同样的精神和气质的还有《蜡烛》里的老先生,《洗产包的老人》中的老妇人等等。他们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更加清楚自己身上的职责和内心的信仰;他们执着地坚守着自己的工作岗位,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这些红色意象,既见证了这些老人家的执着与坚守,见证了他们的顽强与不屈,更见证了生命背后强大的力量。鼠王的遭遇,让人同情与叹惋;二爷的坚持,更让人肃然起敬。在这些小人物的悲剧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生命的力量,是对信仰的执着。但阳光背后必然有影子,正如法国作家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所说:“她会感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她会发觉,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去,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与共。”[10]墨白既书写着人性的崇高,也展示了小人物的低贱与卑微。《老蚌生珠》里的刘群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为了躲避帮忙而装病,为了捕鱼对掉进水里的小女孩而置若罔闻,在得知是老权爷帮他追回渔船还救了他的性命时,他跪下了。此时,他背后的太阳光照射过来,是对他的一种审视,而他背后黑色的影子,正代表了他那颗自私贪婪的心。《尘根》中的毛猴的妻子更是成为丈夫复仇的武器和生育的工具,她和她的孩子都如尘土般低贱、卑微,既无尊严,也无价值。毛猴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但他并不引人同情,他沉浸于过去的伤害与侮辱之中,迷失了本性,又将伤害加诸妻子和孩子身上,只会带来更多的不幸。红色意象既丰富了小人物的形象,也更好地展示了人性的高尚与卑贱。墨白在对红色意象的巧妙运用中展现出对色彩的独特领悟力,也在对色彩的处理中更好地渲染出人生的诸多思考,包括人生的各种情怀,包括对生死、对生命的关照。

在墨白的小说中,红色是一种和精神一起在血液里流动的情怀,是爱和温暖,是等待和守候,是希望和失望,同时也是血肉模糊的残忍和伤害,是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红色具有隐喻和象征的功能,是漫长的人生长河中每个人都不能回避的一种经历,它的忧伤和缠绵,它的热烈和深沉,它的残酷和无奈,都在人性多层空间的探索中表现出惊人的感染力。红色意象的运用,反映了墨白对色彩和文学进行调色和描绘的天赋,色彩让文字变得鲜艳而且饱满。色彩中红色的文学表达是墨白小说独具特色的地方,红色象征着在漫长岁月中每个生命必然遇到的或不可调和的矛盾,具有鲜明的隐喻和内涵。红色意象建构的世界,反映出墨白对生命的关怀和尊重,也折射出墨白的创作理想。

参考文献:

[1]约翰内斯·伊顿.色彩史概述[M].杜定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9:2.

[2]刘叔成等.美学基本原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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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美]庞德.回顾.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上).郑敏,译[A].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390.

[7][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04.

[8]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52.

[9]格罗塞:艺术的起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47-48.

[10]雨果.雨果论文学[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30.

作者单位: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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