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化时代个体生命根基的缺失与重建

2021-01-09 16:24刘莉
现代基础教育研究 2021年4期

刘莉

摘   要: 技术化时代个体生命根基的缺失,表现为生命意义感的缺失与道德教化的相对主义。个体生命根基缺失的原因,在于价值的虚无主义和价值秩序的颠倒。重建个体生命的根基,可以以历史传统为基础,建构个体生命的意义世界,并以经典文本为路径,让个体在交往中走向身心的健全。

关键词: 技术化时代;生命根基;历史传统;经典文本

技术作为劳动工具,最初是区分人与动物的标志之一,但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技术已经超越单纯的工具用途,渗透到人类生活的诸多方面,对人的思想与行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技术的发展为整个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带来了极大的提升,技术在教育上的应用也改善了条件,为师生创造了良好的教学环境。然而,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深度介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伽达默尔曾指出:“二十世纪是第一个以技术起决定作用的方式重现确定的时代,并且开始使技术知识从掌握自然力量扩展为掌握社会生活,所有这一切都是成熟的标志,或者可以说,是我们文明危机的标志。”1 鉴于此,如何化解技术化时代的文明危机是教育所必须面对的难题。

一、技术化时代个体生命根基的缺失:问题表征

1.个体生命意义感的缺失

在科技日益发达的今天,“与时俱进”成了社会进步的主要标志之一。然而,科学繁荣带来的是经济的发展,与之相悖的却是人心与道德的败坏,正如卢梭所言,“随着我们科学和艺术的日趋完美,我们的心灵便日益腐败”,“我们的道德便黯然失色了”。2 深究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在于人们以道德为代价寻求科学与经济的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更为本源的原因,即越发完善、讲究理性、注重实证与应用的科学,在原则上就已经排除了对生活而言最紧迫的问题,那就是“关于这整个的人的生存有意义与无意义的问题”。3

意义感是个体生存于世的幸福感和使命感的源泉之一,缺失了意义感,对个体而言,会导致对生命的漠视;对社会而言,长此以往会逐渐走向社会之整体对道德的漠视。“如今,我们不再有那种确信和清晰。我们有些人甚至对未来感到绝望。……一个一度习惯于用某个普遍目标来理解自身的社会一旦不再相信那个目标,肯定会变得不知所措。”1 人们内心对于“确定”的失守、对于传统道德文化的不再确信,使得人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里常常不知所往。

2.道德教化的相对主义

科技在不断满足人们欲望的同时,也促发着新欲望的诞生,“技术发明不再仅仅是为了实用,而只是为了技术而技术,最终使人成为技术的奴隶”。2但科学技术本身并不能提供价值选择,并不能用以判断对错是非,因而,当经济发展起来后,人们发现自己依然处在困境中,欲望的激发与幸福的获致相背离。人们将这一危机的解决寄托在道德的教化中,希望能在科学带来生活富裕的同时,也能通过教化来提升人们的道德水平。然而,如马克思·舍勒所指出的一般,现代道德理论认为,“价值是人的意识中的主观现象,离开人的意识,价值就不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3,也就是说,现代道德理论中的价值乃是依托于人而存在的,这将带来两个结果:没有确定的东西,以及以对人们的意愿与行动的普遍承认来代替价值客观性。这意味着,当人们对客观价值难以承受或者觉得其难以实现的时候,便会将价值的客观标准降低到自身的意识水平,使标准从客观转变为主观。从而,在现代道德理论下,价值作为一种人类行动的产物,价值高低的关键在于行动的结果。当价值变得相对且因人而变,因人欲求的多样性,且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平等,就会使得价值走向多元化,以及道德教化走向相对主义。

科技的发展使人在对欲望的不断追求过程中,丢失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成长于技术化时代的人们容易走向对某种确定性的迷失,缺少一套永恒的价值标准来指导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对文明传统没有信任,而外来的文化又不足以支撑起其生活准则,人们会容易成长于忙碌的虚无中、无根式的生长中。

二、技术化时代的个体生命根基缺失:原因分析

1.崇高价值的虚空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劳动工具快速更新,一方面,人们逐渐从身体的劳作中解放出来,成为有“闲”的人;另一方面,工具对人生活的深度介入,也让人和生活的关联不再是“人与生活”,而逐渐让生活的形式转化成了“人与工具”。社会的过度精细分工,让人和人之间联系的渠道变得更多,而分工越是完美,人对他人联系的需求就越低。有研究表明,“社会的分化和理性化使人类越来越脱离生命的终极关怀,致使法律制度、公共道德、知识体系等社会系统失去了价值理性的范导,进而在失控之工具理性的强力驱动与物性繁殖中,沦为强制性、真空化、实证性的存在,不仅消解了社会的内在灵魂,亦失去了批判的思想力量,更侵蚀着现代的价值基础”。4

柏拉图曾经将人类生活的社会比喻为洞穴5,未经过教育的人如同被捆绑的囚徒,教育不是把知识灌输到囚徒的脑子里,而是要帮助囚徒挣脱束缚的枷锁,引导囚徒攀爬走出洞穴,進而直观洞穴外真相的世界。在该比喻中,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使命便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并走向求知,因此,人的一生是一条朝向真理的上升之路。而技术化时代的人们似乎不再关心洞穴之外的“太阳”(指真理),甚至可以说不相信洞穴之外还有“太阳”的存在,对“太阳”的遗忘也意味着对洞穴本身的无视。人们不再追问真理,而只寻求眼前物质生活的欢愉与轻松,认为超越自身与周遭生活世界的崇高价值毫无意义。

2.价值秩序的颠倒

在舍勒看来,“现代现象是一场‘总体转变’,它包括社会制度层面的结构转变和精神气质的结构转变。在这一视角下,现代现象应理解为一种深层的‘价值秩序’的位移和重构,现代的精神气质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价值秩序结构,它改变了生活中具体的价值评价”。1 在这一转变中,对人们生活影响最大的便是商业文明取代了农业文明和手工业文明,这一转变也逐渐给社会带来一种价值秩序的转变,即“商人和企业家的职业价值,这一类人赖以成功的禀性价值,被抬高为普遍有效的道德价值,甚至被抬高为这些价值中的‘最高’价值”。2

商业文明以契约为象征,但现代文明的契约是为了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权力与利益的保障。在《理想国》中,智术师曾言“正义”是弱者对自我利益的保护,是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相互妥协,契约可以说就是智术师所秉持的正义,是人们为了自身利益而制定出的一套共同行事法则。苏格拉底反驳智术师的核心关键点就在于:正义的高贵性不仅在于其所带来的结果的好,还因为正义本身就是高贵的。因而,在永恒标准被漠视、契约精神被提高为最高价值的背后,其实质就是以平庸取代高贵,以追逐利益取代追求德性。

在技术化时代的社会发展中,人类一边呼吁关注生命、强调维护权利、注重追求价值,但同时人们又逐渐远离对自我生命之深度的探寻、忽视人与人切实交往之温度的感受,即当下一边要关注“人”,一边却在真实的生活中恰恰远离了人。现代社会价值秩序颠倒所带来的危机在于:人身上一切晦暗的、欲求的、本能的东西在反抗约束、得到自由后,人却在更深的精神维度上彻底陷入虚无与彷徨。

由此,“意义问题的根源乃是价值的虚空”3,技术化时代个体生命根基缺失的根本原因也在于对崇高价值的虚无,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价值秩序顛倒。

三、个体生命根基的寻找:基于历史的意义世界

“个体生命意义感的本源潜藏在一个民族深远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个体成人总是被既有的文化传统所型塑,逐渐地成为文化传统的创造者”4,从而历史文化传统可以作为重新孕育个体生命的意义感、重建其生命的根基的精神源泉。一方面,历史传统作为客观存在过的事实,从历史中总结来的经验可以为当下人类生活提供借鉴;另一方面,也是最为根本的,历史传统本身就是人类生命内在的一部分。

1.作为文化知识的历史

以中小学教材为例,将某一人物从历史中摘录出来放进教材,实际上是将该人物知识化,即学生所面对的首先是作为一种文化知识的历史,是学习的对象。这种静态化的历史知识的教育意义在于,个体可以通过面对历史知识所总结传达的经验来增添自己的生活智慧,即“以史为鉴”。

但知识化的历史教育容易产生两个倾向,“一是历史的去生命化,一是历史教育的去生命化”。5 历史的去生命化主要体现在历史知识的碎片化,教材所能够呈现的是经过文史学家改编后的历史故事,其真实的历史背景与故事发生时的原生情境被割舍在了教材之外。经由文字整理后的历史知识带有特定的价值取向与教育目的,当现实教化的目的意义过强,历史人物本身的生命意义则被弱化,即历史知识消解了历史人物本身的生命印记。历史教育的去生命化则主要表现在,当历史成了一种客观的外在的学习内容,历史知识的学习便容易沦为考试要点的记诵,历史成了记诵的对象,而非感化生命的内容。去生命化的历史教育,容易使得历史与当下、学习与生活相割裂。

2.作为生命传承的历史

个体不仅作为独立的人生活在世,还生活在一定的社会之中,生活在人类生生不息的代际传承之中。“在孩提年代,传统总是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年轻一代上,然后年轻一代总是通过和历史、将来和伟大人类的塑造的内在联系意识到传统。作为了解的已经熟悉的过去就成为现在想象内容的历史,并只有在与过去的连续性中创造未来。”1 传统与历史作为当下个体生长的意义世界向个体敞开着,为个体思考当下困境提供一个意义背景,对个体进行着浸润式的影响。

正视过去,正视过去与当下之间的关系,历史是作为一种蕴含价值秩序的精神流传在整个民族传统的继承中。在这个意义上回顾历史就是在回顾人类生命的开端、民族文化的起源,就是将历史化作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意义世界,并借由个体的回顾来将这一意义世界代入当下。可以说“不断地回溯历史,感受前人的生命发生与成长的历史,就成了引导、呵护我们今天的人们生命成长的重要的资源,同时也是应对我们当下个体的存在危机,应对以虚无为基本特征的当下生存的需要”。2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就不仅作为知识和被观看的对象,而是作为跟当下密切相关的思想资源,因而可以说,过去从未远离,人类文明的开端从未远离,当下一直存在于开端的关照之下,历史也就成为个体生长的精神资源。

四、重建个体生命根基:经典作为路径

历史真实地发生在个体的生命中,发生在人类民族的生命中,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并非所有的历史都具有教化意义,而只有那些有意义的历史才能够在时间流逝中得以传承与回想。就是说个体成长所需要的意义世界并非简单地由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来构成,而应该是由有意义的、可经考究的历史来构成,即只有有意义的历史才能为个体生命成长提供根基。在这个意义上,古典世界就成了思考个体成人问题所寻求的思想源泉。古典生活世界已经离我们远去,幸运的是凝聚着先贤思想精粹的文本得以流传,因此,阅读经典文本就成了当下个体接触伟大先贤的基本路径。

1.“共通性”使得古今对话得以可能

经典之为经典,在于它是对人类生命之共通性的言说,这一共通性既使得今人回归古典得以可能,也使得古典精神进入当下成为可能。这种共通性体现在诸多方面:首先,经典所记录与思考的问题乃是人类共同的、永恒的问题;其次,经典中所蕴含的生命理想乃是人类共通的;再次,先人创作经典一方面是记录自己的思考,另一方面它也承担起了教化大众的责任,这种教化的功能使得经典文本本身就具有教育的意味,能够担当起教者的身份。经典文本作为对过去生活经验的一种保存,可以为当下教育提供一种美好典范,为个体成人提供一种理想高度。当人们阅读着经典、向往着经典、践行着经典,经典本身也就成为一条引领、激励、召唤出个人生命更高存在的精神之路。

对经典的阅读与传承已经成为民族得以延续的一种方式,历史在后人阅读经典中得以再现,今人在经典的感召下了解本民族的过往,可以说经典是连结过去与现在的桥梁。经典站在民族的发端处,又沿着时间的脉络生长延续至今,但经典本身并不是“根”,它是寻根路上的一个路标,是先人在寻找安身立命之根本时的领悟,而这种领悟可以指引帮助后人继续去寻根。《庄子·天运》中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3 文章中当孔子在困惑是“人之难说也”还是“道之难明邪”时,老子一语道破六经乃“先王之陈迹”而非“所以迹”,更非“道”。

经典属于过去,它记录的人与事都已经过去,经典同样属于现在,即使经过时间与历史的洗涤,它依然鲜活,能够与当下进行对话。可以说,经典文本就是今人用来寻找生命根基的一座座路标,循着路标的指引,个体能够沿着先人的脚步逐渐接近民族的、人类的生命根基。在这个意义上,经由经典文本和历史,故去的先人就与今人构成了一种对话,个体的生活世界便不仅局限在现实中所接触到的一切,而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思想的视域里开启了永恒的意义世界。

2.寻找与个体生命相契合的經典

提倡经典作为个体寻找生命根基的路标,更为重要的还是如何心怀经典,脚踏实地。尤其对儿童而言,漫长之人生才刚刚开启,如何能够以适合儿童天性的方式帮助其进入经典,同时保持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就成了现实教育中最为关键的问题。阅读经典是理智性活动,而儿童接受事物的方式却是感知性的,两者之间似乎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若一味强调理智的发展,迫使儿童沉浸于经典的背诵,只会压抑儿童的身心,使其生命状态变得萎缩与低迷,从而偏离了生命根基的指向。

儿童与经典文本之间最直接的关联便是生命本身,因而对儿童的经典教育不同于成人,后者对于经典的学习是理智性的、沉思性的,而儿童对经典的学习则应是生命性的、体悟性的,是在人与人的切实交往中进行的。即引导儿童进入经典的方式应该是顺应儿童天性、以儿童的认知方式为基础,寻找经典与儿童生命的共通性,激发儿童阅读经典的兴趣。因而,对儿童进行经典教育首先需要的便是对经典本身进行选择,“选择那些贴近儿童自然感受、激发儿童生命认同、并由此引导他们主动寻求生命意义的作品,以自由为前提,从善和爱等主题开始,关注儿童生命的基本问题,尊重儿童私密的阅读空间,从而让经典为儿童的美好人生奠定根基”。1

3.在交往中践行经典教化

个体生命成长首先直接地表现于作为身体人的成长,这就意味着教育应首先从个体身体的感受出发,“从身体与事物的相遇出发,让个体充分地感受事物,让事物完整地显现在个人的世界之中,培育个体与周遭事物的亲近,以此为基础引导个体去认识、分析、理解、改造事物,也即让事物对象化”。2 因此,在日常生活之中,在真切的人与人的交往中,帮助儿童理解生命本身,就显得更为基础与必要。即应注重儿童对真实生命本身的体悟,以自身感受力的扩展来加深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也唯有当个体更好地理解生命本身,其才能更好地进入经典。因而对儿童而言,在理智发展尚未达到一定水平的情况下,在日常生活与交往中逐步走向对生命的深层次的爱是最为重要的。

“人总是处在未完成之中,总是在不停步地走向自己的完成性,走向与周围世界的合一,所以交往的过程乃是永不停息的过程。因此,教育不仅要通过交往造就人的本质,而且要让学生学会交往、乐于交往并积极走向更深更广的交往。交往同时作为手段与目的统一在整个人的教育过程中。”3 因此,儿童经典教育要以适合儿童的文本与方式来帮助其进入经典。儿童在与教师的交往中,在与同伴的交往中,在与经典的交往中,达致以经典所蕴含的教化要义来规约与指引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