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节跳动十万人，如何管理？

贺乾明　陈晶　时娴

没有哪家互联网科技公司能够像字节跳动一样员工增长这么快。

2020年12月3日，字节跳动双月一次的“CEO面对面”连续取消两次后举办。刚过去半年，字节跳动增加了3万多名员工，参会者有一半是新入职的。

字节跳动员工总数在12月初达到9万人，如果算上实习生，总数超过10万。创下新纪录的同时，也给张一鸣带来了新的担忧——人数增加是否带来效益的增长？是否促进了产品质量提高？团队文化、管理的有效性是否提高？

六天后，他的担心便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并迅速扩散。事情发生在字节跳动《原神》游戏兴趣群中，很早在群聊中的张一鸣发现，工作时间的5个小时内，产生了大几百条信息。

“一大早到现在就在群里聊天的同学/部门是今天工作很空闲吗？这很常见吗？”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就像摁下了静音键一样，除了没能及时停下来和撤回的消息，接下来10分钟，群内无人再发言。只有不断增加的群聊人数——越来越多的员工赶来围观。

多位字节跳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张一鸣在群里发言，说明他很在意这种情况。有人补充说，除了CEO面对面，张一鸣很少在公司发声了，平常就是个“隐形人”。

《原神》群事件发生后，字节跳动高管并没有给出表态。直到一周后，字节跳动内部交流平台头条圈上出现了一条匿名帖，称“一些兴趣群是不是可以在黄金工作时间考虑禁言，比如上午10∶00-12∶00，下午2∶00-7∶00”，引发了字节跳动内部少有的大讨论。

有人认为“爹味儿太浓”，有人擔心“上下文不受控制”，有人干脆模仿张一鸣的语气“这很常见吗”，更有人发问“要开始PUA了吗？”……一时愈演愈烈。

协助张一鸣负责管理问题的字节跳动高管华巍通过回复，传递出了字节跳动高层的看法，他将这件事定性为管理问题。“禁言没有用，不聊飞书也会聊微信”，想要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到激励制度、纪律管理这些基本面上来。

“本质上还是ROI（投入产出比）的问题。”一名字节跳动管理相关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怎么有更好的ROI是字节跳动管理层最看重的，《原神》群只是外在体现。

他在2016年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公司竞争的核心是ROI（投入产出比）水平，而不是成本水平”。这是字节跳动今天的管理风格的基础，即通过构建好的配置，配置好的生产要素，让公司运转更高效，保证在有限的时间内带来更高的ROI，推动公司在过去八年内快速发展。

现在不同的是，字节跳动员工总数已经超过了10万人，业务线越来越多。

大力出奇迹下的扩张

没有一家互联网科技公司像字节跳动这样快速发展。微软成立八年时才476人。阿里巴巴和谷歌当时不过万人。最能与字节跳动较量的是美团，由于并购大众点评，成立八年后员工总数4.6万人。

即使到现在，员工人数超过10万的互联网科技公司也不多，只有苹果、亚马逊、Google、微软、华为、阿里巴巴、京东等公司，其中最少也用了17年，微软、苹果，则用了近40年——它们在商业链条中承担更多角色，或是大型并购推动了员工总数增长。

根据苹果官方数据，截至2019年2月，全球共有7万员工负责零售店相关工作。占苹果当年员工一半。亚马逊近80万的员工中，大多数来自仓储物流体系。微软2013年收购诺基亚移动业务，直接带来了3.2万名员工。

字节跳动不同。这家成立八年的公司并没有大型的并购，内容审核等劳动密集型的工作也大都选择外包，员工总数增长来自它的野蛮扩张。

2018年，字节跳动在内部提出了类似“全面开花”产品战略——基于今日头条、抖音聚集的大量流量，把能做的产品都做一遍。“公司的意图很明显，想给长期的发展找新的增长曲线”，一名字节跳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

之后三年，字节跳动员工总数平均以每天70人的速度增长。2019年4月达到4万人时，字节跳动北京的员工每天都要吃掉1.5万个包子，近6000个鸡蛋，炒菜要用两吨白菜、两吨土豆。

现在，字节跳动员工超过10万人，在全国有240多个办公点，北京有接近40个。除了知春路附近的中航、中卫通等早期的办公点，字节跳动占据了中关村大多数办公区域，并花了50亿元人民币在大钟寺附近购置了新的办公楼，还扩张到了西二旗、朝阳区，以及石景山区。

字节跳动推崇“大力出奇迹”的战略。当它决定进入一个领域，通常会成立不止一个团队，投入大量资源，同时推进多个项目。

2012 年，字节跳动刚成立时，张一鸣和团队开发了20多个应用，包括“笑多了会怀孕”“今日话题”等13个上架了苹果应用商店，最后内涵段子、今日头条获得大量用户，推动字节跳动增长。

大力出奇迹另外成功的案例是短视频和出海。2015年8月开启的国际化，字节跳动推出了20多个应用，2016年的短视频也用“火山”“抖音”“西瓜”三路齐下。最后，字节跳动在收获了今日头条后的增长曲线——抖音及其海外版TikTok。

一名字节跳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这个打法是“用VC的方式做新业务”，更多的项目意味着更高的成功率。

大力出奇迹正被字节跳动用到它想开拓的更多领域中，比如教育、游戏、小说、社交、本地生活、企业服务、医疗等领域，出海业务也在继续扩张。

图1：字节跳动与美团组织架构图对比

资料来源：《财经》记者根据华创证券研报和采访整理。制图：颜斌

根据《财经》记者不完全统计，字节跳动自研、收购、代理了55款游戏，大多是小游戏和休闲游戏，此外，字节跳动还在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地组建团队，开发中重度游戏。截至2020年底，团队规模已经超过了2000人，由严授负责，他也是字节跳动战投业务的负责人。

还有教育。由字节跳动高级副总裁、曾任今日头条CEO的陈林带队，通过收购或自研，两年时间产品线扩充到20多个产品，对学校和培训机构推出企业服务，针对学生提供培训，基本覆盖全年龄段全品类。目前投入人手接近2万人，是字节跳动新业务中，员工投入更多的。

一同扩张的还有字节跳动的中台。字节跳动没有像腾讯、华为、美团等公司一样，按照业务划分，打造前中台一体的事业群架构，而是在发展中形成了“大中台-小前台”的组织体系。

在业务中台上，字节跳动设置技术、用户增长和商业化三个部门，对应的职能分别是留存（功能实现）、拉新（客户获取）和变现（获得营收）。

项目早期阶段，中台会向前台输出通用的技术、运营等解决方案，降低开发成本。对应的是研发和增长团队。《财经》记者了解到，字节跳动在北京、深圳、上海、杭州、武汉等地都设立了研发中心，技术团队早已超过1万人，由洪定坤和杨震原负责。

项目得到验证并积累流量池后，中台则会输出商业化能力，帮助公司变现。对应的是商业化团队，主要服务字节跳动的成熟产品——今日头条和抖音。

目前，今日头条每日活跃用户在1.2亿-1.4亿，用户量已经没有太多提升。目前正在推进搜索广告，它吸引到的用户更精准，可以提升广告变现效率。字节跳动CEO张楠称，抖音（含火山）日活在2020年8月已经超过6亿，比年初多了2亿。

巨大的流量池推动字节跳动商业化团队增长。《财经》记者了解到，包括巨量引擎和穿山甲在内的字节跳动商业化团队规模约3万人，其中销售和运营支持约有2万人、广告优化师约有1万人，由字节跳动（中国）董事长张利东负责。

同时，围绕着抖音，字节跳动也正在电商领域持续扩张。2020年底，仅电商的客服团队就接近2000人。

成本不看重，ROI和效率至上

张一鸣不看重公司员工快速扩张产生的成本，他在意公司的产出和效益。所以在管理员工上，提升效率、快速迭代是核心。

2012年7月，字节跳动刚成立四个月，张一鸣就发出首封全员信，谈“敏捷与执行力”，号召每一个环节快一点，结果就能快很多，公司就能快速迭代前进。

2013年，字节跳动成立不到一年后，公司全面启用OKR系统，并要求管理层的OKR对下属保持公开，员工与同级、别的部门员工之间可以相互查看，保证相互对齐。

字节跳动将弱化层级写入到了《员工手册》中，不公开职级，如非必要不设置title，不允许称呼“老大”“×总”“×哥”“×姐”，避免形式感给基层节点带来压制。

这是张一鸣崇尚的“充分Context，少量Control”理念，注重坦诚沟通，减小信息不对称的局面。他认为，优秀的员工应该是分布式处理器，给予他们充分的信息后，可以实现高效分工和协作。

过去几年中，字节跳动像海绵一样，不断吸取硅谷的管理经验，比如Neflix的用人观、亚马逊的Always Day One、Facebook的增长和收购招人、谷歌开放坦诚的工作方式等等，并提炼出了自身的价值观。

为了践行价值观，有些公司将其作为管理工具。比如阿里巴巴，会将价值观纳入员工的考核中，占比高达50%。

字节跳动采取了迂回的方式，它没有将价值观列为绩效考核，而是把它融入到了公司常年举办的“答题活动”中，得到高分的员工可以抽奖，单次的奖品价值总额有时会超过百万元。

图2：字节跳动每年上线新产品情况

資料来源：《财经》记者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2015年，字节跳动成立的第三年，张一鸣特意组建了一个团队，投入大量资源开发内部办公系统，目标是尽可能减少影响效率的因素，提出了“在手机上30秒钟、1分钟能做完”的要求。

现在，字节跳动的内部办公系统有24小时帮助台。一位前字节跳动员工表示，如果出现问题，一般几分钟就可以解决——这些负责24小时帮助台的员工，也都有处理问题时长的考核机制。

2020年11月份，仅支持HR系统的工程师就有1000人。一位接近字节跳动的人士说，字节跳动可以用技术手段，抓取除了领英以外所有招聘平台的信息，减少繁琐的工作，以至于有些从字节跳动出来的HR跳槽去其他公司，连招聘平台如何使用都要重新学。

为了让员工有充足的时间工作，字节跳动全公司推行大小周制度，还有部分部门采用996的工作节奏;每月补贴1500元房租，鼓励员工居住在公司周围;免费提供早中晚三餐，晚上10点后下班报销打车费;甚至在办公室里设置了床铺和休息室。

字节跳动承诺给员工提供超额回报，发比其他公司更高的工资，周末双薪。张一鸣曾说过，公司会考虑给优秀的员工发100个月的年终奖，还“主动要求HR部门至少每年要对市场薪酬做一次定位，保持业内领先”。

效率至上的管理风格最终体现在业务上。一位在字节跳动和美团都工作过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字节跳动实现一个产品功能时，从准备上线到复盘情况，最快只需要一周，“同样难度的事情，在美团可能需要两周”。

另一方面是对数据依据看重。一名曾在腾讯工作过的字节跳动员工告诉《财经》记者，“字节务实，抖音头条都是根据数据验证做的，连应用取名、改动都是通过数据决定。”

《创新者窘境》一书中指出，组织的能力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流程，也就是人们将劳动力、资源、原材料、信息、现金和技术投入转化为更高价值产出的方法;另一方面体现在机构的价值观层面，这些价值观正是机构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在做出优先决策时所遵循的原则。同样的流程和价值观，在某种环境下构成了某个组织的能力，但在另一种环境下则决定了这个组织的局限性。

图3：各公司8岁时，字节跳动员工人数最多，增速快

资料来源：《财经》记者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员工变多了，新业务“还没有突破”

高效和快速执行让字节跳动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

今日头条上线两年后，DAU（日活跃用户）近千万，引得行业巨头争相模仿;2016年上线的抖音，两年后超过了在短视频赛道上先跑四年的快手;根据Sensor Tower数据，截至2020年5月，TikTok全球下载次数超20亿，成为了让Facebook以及美国政府都有压力的存在。

据《财经》记者统计，2018年-2020年，字节跳动通过自研/收购大量项目，目前在App Store上线的约140个，占其成立以来的七成。

但2018年以来，字节跳动几乎没有再开发出月活过亿的新应用，甚至超过5000万都少见。

一名字节跳动人士说，虽然2020年DAU、营收等都有大幅增长，但不能说是业务基本面发生了重大变化，业务的进展还依赖惯性。

字节跳动高层分析过公司面临的局面，得出的结论是，今日头条、抖音等核心产品进入平台期，新业务是“虽然有亮点，但还没有突破”。

张一鸣希望在“竞争还没有激烈的时候赶紧往前走”，并将新业务能否取得重大突破的时间点定在了2021年。

他认为，业务上的人才密度不够，业务就容易有瓶颈。这或许是字节跳动高管的共识，之前陈林也曾在头条号公开称，做教育业务感受到最大的困难就是人才密度不够，找到优秀的人始终是他花时间最多的地方。

在张一鸣看来，人才密度下降似乎在字节跳动产生了负面循环——为了快速推进新业务，字节跳动会从原有的业务抽调人手，会让现有业务的人才密度下降，之后招聘标准就会下降，人才的挑选可能都会更粗糙一些。

一名字节跳动员工告诉《财经》记者，他之前在腾讯工作的时候，身边同事985（高校）以上超过90%，现在字节跳动这边可能只有30%，而且大厂的履历背景比较少。

陈林在内部分享会说，字节做教育的最大优势不是流量、产品和技术，而是战略决心和组织文化。教育行业发展慢且反馈周期更长，需要战略定力与耐心。张一鸣和陈林多次在公司内外传递声音，要保持耐心。

新业务拓展中，字节跳动同样会采用ROI视角去视察每一个项目。一名字节跳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张一鸣会要求算清每个产品的人力投入成本，然后去跟行业做对比，一定找到“更好、更创新、更高性价比的方法”。

与强调更高的ROI对应的高效执行与快速迭代，同样被用到了字节跳动新业务上面。一名字节跳动教育员工曾告诉《财经》记者，瓜瓜龙英语从项目立项到交付中间只经历了四个月，并快速上线投放;相比之下，斑马英语上线了一年半才开始推广。

但从发展来看，字节跳动“组织文化和战略决心”的魔力还没有显现出来，它已经形成的管理风格以及工作节奏，已在潜移默化释放着影响。

2019年初，张一鸣在内部提出“去肥增瘦”战略，即拿掉效率低、不必要的部分，提高单位人和单位资金的价值。《财经》记者了解到，这一战略2021年会继续推进。

新业务中，当增长放缓导致 ROI 降低时，字节跳动的管理机器就会发出调整指令，传递到业务层面上，则是要么关停，要么换负责人。

《财经》记者了解到，字节跳动教育项目“瓜瓜龙思维”立项一年来，负责人已经换了三次。字节跳动还曾做过一个儿歌项目，上线不到两个月，由于投放的转化率低，负责人被调任，项目就被砍掉了，员工调动到其他项目上。

一名接近字节跳动的人士说，“游戏中台的机制，快速筛选项目试错的系统，导致字节的团队几乎没有机会经历一个完整的制作周期，对内容团队的历练和成长毫无帮助。”

“公司的管理对于这些人来说也很不适的状态，容忍度时间和空间给的不大，短期就需要证明价值，动作就很容易变形。”一名字节跳动人士说，“每次人员一变动，业务重点就会调整”，这显然会影响产出。

在字节跳动的CEO面对面活动上，类似的问题抛给了张一鸣和陈林。一名在场的字节跳动人士说，张一鸣并没有直接正面回答，他给出的回复称，不要低估成本跟难度，如果没有抓准机会，会有很多的投入，成本蛮高的。

扩张在继续，管控在变多

《财经》记者了解到，字节跳动还没打算停止扩张，张一鸣并没有想法给公司人数划一条红线就停止招聘，而是让各个业务视发展情况来定，是否需要再招人。

但在員工总数快速增长之下，张一鸣已经感受到了压力。2015年开始，字节跳动每年都会做员工调研。“就像整个公司年度体检一样，诊断公司”，然后看如何改进管理。《财经》记者获悉，字节跳动2020年的员工调查结果显示，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帮公司宣传，想继续留在公司的意愿也在降低。

这是一家公司在发生快速膨胀时几乎必然会发生的问题。更何况现在的字节跳动，新业务还在发展中，抖音进入成熟期，今日头条DAU平稳中在下降……越来越多的员工加入，只会进一步让公司动作变得迟钝。

表：2012年字节跳动上线产品汇总

资料来源：《财经》记者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当企业处于快速发展的通道中，不管做什么，都相当于在一个上升的电梯做俯卧撑或者打坐。只要电梯还在迅速上升，你在里面做任何动作、或者不做动作都没关系。而当电梯不再上升，甚至开始缓慢下降，一家公司的组织能力、管理者的战略和战斗力，就显得格外重要。

2018年前后，字节跳动成立了管理研究院，由前腾讯商业分析部门负责人李墨稼负责，向时任字节跳动人力资源负责人华巍汇报，核心的任务是研究“字节现在适合什么样的组织架构，以及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组织架构”，现在已经扩张到了约80人。

前述了解字节跳动管理的人士表示，面对人员快速增长以及新业务突破缓慢带来的压力，张一鸣给出的分析是“人员变多，导致context不够”，但给出的对策是“流程要加强”，他更关心是不是有较好的ROI状态，“提高人效是一贯方针”。

《财经》记者了解到，字节跳动或许会对组织架构调整，保证重要的事情上有足够的投入，让配合更多的员工，尽可能在同一个部门，降低交流成本，提升效率。

同时，字节跳动“充分Context，少量Control”的理念正在发生转变。比如CEO面对面活动内容，并不会对商业化团队全面开放，哪怕他们是正式员工;字节跳动收购的清北网校辅导老师，因为2020年初吐槽管理问题，现在已经不能再登陆字节跳动的内网“头条圈”。

此外，《原神》群事件之后，字节跳动的员工收到了安装电脑插件的通知，截止日期2021年2月8日，官方说明是提升设备防护能力，不会涉及员工隐私。但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多数员工认为，此举是为了进一步监控员工。

“因为不是强制安装，身边同事也没啥过激的情绪，但也没安装。”，一名字节跳动员工说，“等到必须要安装的时候，再执行吧。”

很难说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但在不断地竞争中，当原有的管理模式已经出现了难以适应现在/未来的组织状况时，变化可能是唯一有向前走机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