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选本:《四六法海》的编纂及其学术个性辨析

2021-01-08 21:25:55李慈瑶
关键词:法海选本

李慈瑶

晚明民间图书市场异常繁兴,涌现出大量四六选本。但由于这些选本大都或多或少地带有“短平快”的商业功利属性,故虽畅销一时,不久即为历史冲刷殆尽。只有王志坚所编《四六法海》,成功进入到后世学术史的视域里,并借由重刻、改编、官方收录等,继续对清代骈文史发展产生深远影响。这也意味着《四六法海》作为架通两代学风的桥梁,可以成为深入探析明清之际文学观转变的一个绝佳样本。研究者一般认为,《四六法海》较之普通选本的超时代生命力,主要源于王志坚本人通达开阔、超越流俗的识见。而这在选本上呈现为两大特征:一是不拘骈散的选文标准,二是自觉清晰的骈文史观。迄今为止,针对《四六法海》的价值、得失等,已不乏将宏观背景与微观文本相结合的基础研究,(1)如吕双伟:《晚明四六文流行下的〈四六法海〉》,《中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4期,第9-12页;于景祥:《〈四六法海〉在骈文批评上的贡献及其存在的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10年第6期,第238-246页;苗民:《学术个性与社会风气的抗衡——论王志坚〈四六法海〉》,《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第107-117页;苗民:《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综合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文学院,2011年;奚彤云:《中国古代骈文批评史稿》,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4-98页。这些成果为笔者更深入地思考和研究提供了颇多启示与便利。本文尝试对《四六法海》做进一步的解构,即不单单把它视作一个静态成品,而是更侧重还原王志坚打造选本的中间痕迹,以期在那些删改、弥缝、掩藏、暗示的片段中,捕捉其编纂意图与学术理念的真实瞬态。

一、“书肆刊本”与“自著之书”

王志坚所编《四六法海》,是唯一得到《四库全书》收录的明代四六选本。四库馆臣认为它在一众同类刊物中,有着鹤立鸡群的学术水准,“非明代选本所可及”,故“未可以书肆刊本忽之也”。(2)纪昀等:《四六法海》提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94页。下引皆见此页,不一一出注。言下之意是,坊间刻卖的选本出于商业盈利目的,往往不惜粗制滥造、交互抄袭,难以保证质量。

天启七年(1627),王志坚自序《四六法海》云:“是编始于乙丑之秋,成于丙寅之冬,初题曰《耦编》。今年春,友人张德仲加以编辑梓行之,仍改为《法海》。”(3)王志坚:《四六法海》卷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天启七年刻“吴郡王衙藏板”本。本文试图尽可能地追索《四六法海》编纂的“第一现场”,故在比较、分析了现存可见的各种藏本后,判断北大的这个十二卷藏本相对来说最接近原版形态与编者初衷。下引《四六法海》皆出此本,除卷首各序、编辑大意外,随文括号数字注出页码。“张德仲”即张我城,为明末苏州一带图书市场的活跃人物,也出现在时隔不远的冯梦龙《智囊补》自叙中:“书成,值余将赴闽中,而社友德仲氏以送余,故同至松陵。德仲先行余《指月》《衡库》诸书,盖嗜痂之尤者。”(4)魏同贤主编:《冯梦龙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1册,第6-7页。下引同此本。此“社友”与王志坚所称之“友”,都应非泛指同道友人,还暗含彼此在编纂、刻印和发行上的亲密合作关系,故此番送行依依不舍,恐怕更多地还是为了抓紧商讨“书成”后的相关事宜。《四六法海》内封上有 “吴郡王衙藏板”的版权声明,但其时王志坚丁母忧家居,即使通籍可称“王衙”,这类私人编著也多非官刻。内封右上角同时钤有“能远居”朱印一方,说明刷印地为吴县叶昆池书坊,而该坊恰恰刻印过冯梦龙的《春秋衡库》等书。(5)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增订本)》“能远居”词条,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55页。由此可以推知,张我城很可能就是能远居里的一名书商。故《四六法海》的选文、藏板地等,虽体现出鲜明的私家色彩,(6)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四六法海》,另有“傧儒堂藏板”本。“傧儒堂”是王志坚弟志长的书室名。详参《明人室号别号索引》乙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页。却无法等同于纯粹的家刻本。相反,因其制作、销售的几大环节皆委托张我城,已较大程度地依赖了一个高度成熟的商家平台,故书坊的运作模式、营销理念等很可能影响到文本本身。

冯梦龙《智囊补》目录页有“金沙张明弼公亮,长洲沈几去疑、张我城德仲同阅”字样,与《四六法海》卷一首页所题“友张我城、弟志长、志庆参阅,男偲、偕、傚编较”近似,反映了张氏“加以编辑”之意。但相比于校对、排版等机械工作,张我城对《四六法海》的参与,恐怕还涉及对编纂主旨等的深层干预,乃至一些标志性的变更。比如,当下学界所公认的《四六法海》突出价值,首先就是选本背后突破骈散藩篱的文章大视野。而这一价值的外化呈现,乃因其与王志坚同时所编的《古文渎编》《古文澜编》存在“三位一体”的关系:“《四六法海》与《古文澜编》《古文渎编》三部选本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这个整体以骈散同源而异流的文章观为指导,试图给当时沾染诸多不良风气的士林提供一套诸体完备而水准较高的文章范本。” 不过,《渎编》《澜编》的实际问世,都要迟至崇祯四年(1631)王志坚出任湖广学政之后,这或许是受《四六法海》销路不佳、 后续资金不足等的牵制,只好等有督学之便,再改于楚地刊行。(7)以上参见苗民:《学术个性与社会风气的抗衡——论王志坚〈四六法海〉》,《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第114-115页。另,其文中还指出《四六法海》在明代是较为冷门的四六选本。但查检《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全国古籍普查目录数据库等,可知国内各地图书馆及哈佛燕京图书馆计藏有多套明刻《四六法海》。经笔者比对,其藏板地、册数、内封、序文等多不一致,当来自不同的刻印批次;加之清初又曾对刻板重加修补,说明其使用与磨损频率不低。此外,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的内封上还有“钟伯敬先生鉴定”字样,应为商家滥加的促销噱头,属盗版痕迹。当然较之《四六类函》《四六灿花》等书,《四六法海》可能还是不够畅销,也不是当日坊间转抄特别青睐的对象。据《四六法海》“吴郡王衙藏板”本内封左上的朱印所言:“其《古文澜编》《渎编》,随发刻嗣行。”可知《四六法海》发行之初,就存有一个捆绑宣传、系列推销的整体策略。对此,其门人陆符所作的序文诠释道:

娄江王闻修先生曰:文章犹水也,善文者当以观水之术辩文之趣。故六经混混,其原尔;秦汉以降诸名家载记之文,洄洑瀺灂,意制谲诡,即不必借羽翼鼓吹,而要之皆其澜也;唐宋八大家,家自争流,人自归墟,非圣之言不谈,非圣之旨不阐,其江淮河济,所谓配岳名渎者非乎?于是有《澜编》《渎编》之选。至于四六,则更为一书,上自魏晋,下迄宋元,诠类综奇,搜揽悉备,题曰《法海》。其曰“澜”者,尊原也;曰“渎”者,别流也。何言乎“海”?盖将汇澜渎之大观,而极原流之异状乎?先生曰:吾以法人士之为制举业者。夫制举业而果能斟酌二编,以其精者为经义,绪余以为论对,谢华启秀;于四六之学,于令甲所特重如表者,竹肉于喁,极一时之声律而出焉,虽以之跨越前代,不朽当世也,亦无间然尔矣。……三编各已成书,而先以《法海》行,因得叙其意于此。

细究其语意,以“澜”“渎”形容秦汉以来的古文流变,确出王志坚所言。但论及“海”,陆氏便多猜测口吻,不无附会之嫌。据王志坚自序所称初题《耦编》,而“耦”者,偶俪也,指称骈文,则其初衷应是更为一编独立成书的。三编的关联,主要是针对不同的考试科目。事实上,与陆序存在不小出入,王志坚自序的解题十分平实:“‘法’取轨持,‘海’喻广大。夫欲泛藻海之波,而饬词坛之法,则此编以嚆矢也哉?”且自序通篇只言四六本身之“源流谱派”,而不旁涉散文。强调命名的三部曲性质,进而追加敷衍其文体内涵上的一脉贯通,应离不开书商张我城的包装。“法”更能彰显应试功能,“海”则迎合了明代读者偏好“大全”的阅读心理,显然比平凡的“耦编”响亮、有卖点。而此举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凸显了王志坚选文“不甚拘对偶”、多取“变体之初,俪语散文相兼而用”的独特眼光。经验丰富的张我城,很可能在选本中,以及与王志坚的多次交流中,敏锐地捕捉到王氏“文章犹水”的核心理念及其注重声律、指导举业之上的文章史之大格局,故而建议“仍改为《法海》”。这也帮助《四六法海》远超那些昙花一现的热门选本,跻身后世经典的行列。

当然,《四六法海》学术品质的根基仍是落在编者王志坚身上。对于王氏治学态度之谨严扎实、不逐时好等,学界已有充分论证,本文于此略做补充。如在谭元春看来,王氏“日读数篇,辄自喜曰:吾上下千六百年间古文,不问为海为江,为河为溪,为谷涧为石泉,下水而皆有风生水皱,沄沄然波澜可爱者。吾暇日编之而常自读,授予弟读,授他人读,如泛扁舟入涟漪中,蹴之使碎;又如建一阁一亭于水上,招达者数人,列坐其中,以观其澜之生也。谓余心乐否耶?且是澜之妙,有时而有,有时而无,有时而安,有时而惊,有时而碧,有时而紫,岂能一端而既厥美耶”?故读他的选本,读者也会“恍然穷其际,有幽光积气不知所自来”,因为“是则王先生所自著之书也”,“则皆先生之幽光积气也”。(8)谭元春:《〈古文澜编〉序》,《谭友夏合集》卷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2页。虽然此论针对的是《古文澜编》,且视角、旨趣都不免染上谭氏幽微性灵的气质,但王志坚自读自著,原“不问为江为海”,先求闲适自娱。在此,“文章犹水”便完全生发出了古文体系的另一重纯粹的审美意义:可爱的、消遣的。

据钱谦益所撰墓志,可知王志坚生前曾“删定秦汉以后古文为五编”,则其所编选本不止三编之数。钱、王二人私交较好,当可信从。这个“差额”,可能就源于“自著之书”与“书肆刊本”在定位、取舍上的不同。比如钱谦益称王志坚本人“最重读佛书,研相而穷性,阐教而閟宗”,且有借著述以纠正当世“盲禅”之志。(9)以上参见钱谦益:《王淑士墓志铭》,《牧斋集》卷五十四,《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0、161页。以下凡引此墓志,皆见160-161页,不一一出注。但如《四六法海》“编辑大意”所言,是编“大抵为举业而作”,故卷八郎禅师《召永嘉山居书》文后,王氏评云:“此书见《永嘉集》,答书大有妙理,以非是编所急,故不录。”(29) 卷十谢灵运《辨宗论(录一则)》文后评云:“晋宋诸公以骈耦谈理,中多微言,如《弘明集》所载。以非所急,故不尽录,存此一脔,可以知鼎味矣。”(78)不难想象,未录的那则答书及《弘明集》中许多有滋有味之文,完全可以保留在他的“独家”选本里慢慢把玩。这类割爱,似乎显示了个体意志面对市场需求、功利风气时的退让,不过从这两篇不甚关切举业的文章,仍被他私心夹带,还特别圈点了“青松碧沼,明月自生。风扫白云,纵目千里”等警句,甚至在评语中暗示有心的读者去扩展阅读。可以想见,在录、不录与不尽录的权衡中,精心拿捏尺度,应俗而不媚俗,独立而不孤立,实际更能巧妙发挥选本个性。如王志坚以《会友人游山檄》收束卷八,并评曰:“弹以《甘蕉》终,檄以《游山》终,杀机之幻也。噫!天下事皆幻也,可以恍然思矣。”(91)《修竹弹甘蕉文》等原为常见选文,以四六为戏笔,旨在俳谐,但这种安排显然是王志坚有意为之,即通过重置结构,使该文转为宣扬佛理的载体,间接地替自己发声。

纵观全编,这类特立独行的设计,渗透在《四六法海》的整体格局和文本细节里,低调而坚定地支撑着王志坚的文学观、历史观、人生观与学术观。如果说“书肆刊本”是其技术外壳,那么“自著之书”作为《四六法海》的精神内核,则如钱谦益于墓志中所评价的那样,实践着王氏耻与嘉隆以来俗学争辩、“务以编摩绳削为易世之质”的雄心。

二、“以文证史”与以史论文

王志坚所编《古文渎编》,作为其古文三编之一,已有研究者指出其选编此本的兴趣在于以文证史,“并非只与举业有关”。(10)付琼:《清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本考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页。《渎编》格外偏重对选文人物、史实、名物、制度、地理、避讳等的考证,有意借诗文、书信、碑铭等集部资料,参核一人之生平、一事之始末;针对选文文学风格、艺术手法的主观评论,则十分有限。笔者查阅北京师范大学现藏明崇祯五年刻《古文澜编》,其选本特点亦与《渎编》同。三编由一人同步编纂,《四六法海》自然也展现出了“以文证史”的显著倾向。可以说,贯穿王志坚《四六法海》或其整套文章选本的,首先就是这种强烈的史学旨趣。正是这一溢出科举需求的个人爱好,亦即上文所谓 “自著”精神,成就了其选本异于时风的独立价值。乾嘉学风向以朴厚审慎为称,深恶明人之轻浮空疏。《四库全书》选目亦颇精严,查《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总集类,尚无骈文选本在列,而最终入选的骈文总集,亦仅《四六法海》一部,这不仅说明王氏择文精善,很可能也在于其如四库馆臣在“提要”中所云“或笺注其本事,或考证其异同,或胪列其始末,亦皆元元本本,语有实征”的做法,十分契合清人重实证、贵简洁的治学路子。

如果跳出《四六法海》乃至三编的圈子,据《澹生堂书目》《千顷堂书目》及《明史》、地方志中的相关记载,王志坚另撰有《读史商语》四卷、《说删》六卷、《砚北琐言》一卷、《河渚笔记》八卷等,这些编著的内容,与他的读书习惯基本吻合,直观展现了其更为全面的知识结构:有史部,有子部,应该还包括经部。而其内部关系即如钱谦益于墓志中所言,大致为:“先经而后史,先史而后子集。其读经,先笺疏而后辨论;读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以后无子,当取说家之有裨经史者,以补子之不足;读集,……尤用意于唐宋诸家碑志,援据史传,摭采小说,以参核其事之同异,文之纯驳。”这段材料,也可与《四六法海》“编辑大意”如下所言相参看:

知人论世,分明拈出千古读书要旨。吾辈读前人著作,于其生平颠末,茫然不知,当必有夷犹不自快者。……是编于作者,略为考究,表其梗概。……及时事与文相关者,亦载诸篇末,志传之文与正史、野史异者,聊出鄙意折衷之。

可见对王志坚而言,子集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经史的延伸,他格外看重“志传之文”的史料价值,视之为正史、野史以外的第三种依据,其文章读法更深受治经、治史思路的影响。“知人论世”源出孟子的“以意逆志”,自说《诗》起,便是由经学演变而来的文学批评法。司马迁也于《史记》中多次表达读其书而欲知其人、论其世的愿望,说明对人事的考究本是修史的题中之义。《四六法海》卷一评梁武帝《霸府禁奢令》云:“梁武功业,仅仅与齐陈比肩,其躬行节俭,爱养小民,江左诸君,皆不如也。此令实其致治之本,而文之春容典雅亦称之。”(69)就是以意逆志、文史互证的典型。

有研究者统计,在《四六法海》的600多篇选文中,涉及骈文批评意义的分析和评点只有近40处,而介绍、考订作者生平事迹和文章写作背景的却高达230条左右。(11)于景祥:《〈四六法海〉在骈文批评上的贡献及其存在的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10年第6期,第245页。当然,细分之下,王志坚的“以文证史”里,又有“笺疏”“证据”与“辨论”“发明”的区别。前者除了考据史实,还可包含广义的作者、版本辨析,甚至不乏直接搬抄史书、笔记等现成文字的现象。这类基本资料看似没有太多新意,却是一种非常传统的笺注路子。以文末评点施诸文章选本,也可有效扩充选本的知识容量,为士子提供便捷的背景链接。而在素材的取舍、重组间,编者已然融入了一己之见。如卷十一《六祖能禅师碑铭》文后作者王维的生平,几乎整段抄《旧唐书》本传,仅有些许删削:

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临终,与亲故敦厉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74-75)

这段介绍集中于王维潜心奉佛一事,显然也寄寓了王志坚自己的禅学理想。但可能是虑及明代居士的生活习惯,故删去“不茹荤血,晚年长斋”字句。又特删去“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一句,可能如钱谦益在墓志中所言,是不欲鼓励“随俗诗文,徒以劳神哗世”的时弊,其中暗藏了王志坚本人不随波逐流的文学观。至于“辨论”“发明”,则体式近乎史论,蹈隙发覆如破经义。如卷二陶弘景《解官表》后评:“渊明之去官,畏见督邮也;逸少之去官,耻为王述下也;贞白之去官,求宰县不得也。然皆无碍其为高也。后人于此,必尽讳之,而别寻一好题目,人臣着‘寻题目’三字于胸中,则上不顾君父,下不顾朋友,昧心蒙面之事无不为矣。此仕宦之最恶套也。”(28-29)即属“借题发挥”,以泄冷眼观世、借古讽今之慨。

不过在《四六法海》的编纂上,王志坚的史学本位还有更为宏观深刻的施用。首先,他以历史流变的眼光,系统梳理了明代以前的骈文发展脉络。这一学术成就,已被前人充分肯定,毋庸赘言。其中,尤以四库馆臣在“提要”中的总结最为精炼:

志坚此编所录,下迄于元,而能上溯于魏晋。如敕则托始宋武帝,册文则托始宋公《九锡文》,表则托始陆机、桓温、谢灵运,书则托始于魏文帝、应玚、应璩、陆景、薛综、阮籍、吕安、陆云、习凿齿,序则托始陆机,论则托始谢灵运。大抵皆变体之初,俪语散文相兼而用,其齐梁以至唐人,亦多取不甚拘对偶者。俾读者知四六之文,运意遣词,与古文不异,于兹体深为有功。

《四六法海》按体裁分卷分类,体裁之下再遵照朝代先后、时间早晚串联作家作品,经纬分明,故能清晰反映各类常体、变体的大势。在此基础上,对于文体演变的某些关键节点,再以评语着重点出。如卷二陆机《谢平原内史表》后评:“此文体之初变也,今读之犹有汉人风味。”(3)卷三欧阳修《谢知制诰表》后评:“宋兴且百年,文章体裁,仍五季余习,镂刻骈偶,淟涊弗振。柳开、穆修、苏舜钦志欲变古,而力弗逮。自欧公出,以古文倡,而王介甫、苏子瞻、曾子固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欧公之诗,力矫杨刘西昆之弊,专重气格,不免失于率易。而四六一体,实自创为一家,至二苏而纵横曲折,尽四六之变,然皆本之欧公。”(60)卷十一柳宗元《唐故中散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安南都护御史中丞充安南本管经略招讨处置等使上柱国武城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张公墓志铭》后评:“长联实创自柳公,惟其笔妙,故伟晔动人,后人效之,易入恶道。”(116)三条评语分别指向修辞手法、体裁与一代文风三个不同层面的“变体之初”,使体系在局部细节上进一步精准、完备。

其次,宁约无滥的史家法度。钱谦益于墓志中称,王志坚为人“小心精洁,近于固”,对待创作极为严苛,故其虽有文名,自选诗歌却不过七十余首。选本作为王志坚述而不作、寄托学术理想的重要载体,自然不敢松懈,正如《四六法海》“编辑大意”所言,其骈文来源绝不同于那些辗转传抄、全不雠校的坊间刻本,而是严选可靠底本,“以《文选》《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唐文粹》《宋文鉴》《文章正宗》《元文类》《荆川文编》、广续二文选为主,而参之以诸家集及正史、野史所载”,再继以校勘、正误等流程。在作家作品的选择上,也力求与体系形成较为经济的匹配,如卷一邓润甫《除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制》后云:“是编所存,必择其有体裁者。”(46)卷三韩愈《为裴相公让官表》后云:“存此以备一体。”(29)《春秋》以一字寓褒贬,选文的取舍、编排、圈点本身已足以表达编者文章观之大体,故王氏评点也多惜字如金,迥异于明人评本中常见的“健谈”。若前人已有珠玉在先,便无须故创新论、哗众取宠,如卷十《文心雕龙·情采篇》后评便是请杨慎代言:“升庵评:‘予尝戏云:美人未尝不粉黛,粉黛未必皆美人。奇才未尝不读书,读书未必皆奇才。’”(95)试析杨慎此论,与王志坚反对“无用之书不必读,无用之文不必看”的狭隘应试俗学,应是不谋而合的。

其三,是秉公直录、不计私人好恶的史家理性。《四六法海》作为选本形态的骈文史书写,需要秉持文学史的客观性,故对被真德秀《文章正宗》摈弃或仅以小字附录以示贬斥的“宵人”作品,王志坚坚持把人品和才华一分为二看,照样视其文采之优异、体式之具有代表性,酌情选入。如卷八《拜南郊颂并序》后评:

(王勃)冀以媚后,后又雅好文词,然于勃漠不动意,至《斗鸡》一檄而黜不旋踵。帝后可谓具慧眼,勃可谓枉了做小人矣。余于简文《菩提》《大法》、勃《九成》《乾元》诸颂,先尝录之,后乃汰去,曰:汰简文,为佛法惩妄语也;汰王勃,为文坛惩无耻也。(59)

他虽对王勃为人颇有微词,却并未因人废言,仍完整收录其《进九成宫颂表》《上武侍极启》《上绛州上官司马书》《拜南郊颂》《秋日晏季处士宅序》《三国论》《益州县武都山净惠寺碑》等各体裁作品二十余篇,相较选本中历代作家作品数,比重上可谓浓墨重彩,这无疑是对其骈文史地位的坦然肯定,即如“编辑大意”所言:“政不必斤斤分别,而亦何尝不分别乎?”推演开去,对自身不喜欢的作品,他也能从存史角度出发,平等相待。如卷二虞通之《让婚表》后评:“此篇颇为一种俗调作俑。姑存以备一体。”(12)所谓“备体”,即为文学史保存文体档案。满足存体条件的作品,可能并非艺术的最高典范,或学习的完美对象,但作为文体自发演变的产物,却能为文学史研究提示轨迹线索、样本形态等。又如卷十李白《建丑月十五日虎丘山夜宴序》后评:“太白文萧散流丽,乃诗之余。然有一种腔调,易起人厌,如阳春大块等语,殆令人闻之欲吐矣。陆务观亦言其识度甚浅。”(28)对公认的大家敢于质疑,又能从骈文史全局的客观考量而予以收录,体现出编者应有的理智与包容。

简言之,《四六法海》是编者“以史论文”的出色识见,辅以“以文证史”的扎实技术,打造出的具有鲜明史学底蕴的选本,而统摄其上的,则是王志坚不屑共文坛争一时之短长,而欲凭选政以流播后世的长远目光,这无疑也是一个史学家的野心。

三、“以意删之”与未必“阙如”

《四六法海》亦以“‘海’喻广大”,但与晚明大量涌现的四六“汇编”“大全”等,截然不同。后者多如类书、公牍,或偏重表启等实用体裁,或仅为各种题材的摘句节录,甚或如托名李日华所编的《四六全书》等,是二者的杂糅,芜乱不堪。而王志坚的史学意识则有效地保证了其选本既在横向上取材宏富,又于纵向上源流毕具。不过,选政有诸多天然难点,尤难于整体尺度的把握,即在量与质、常规与独创、群体与个体的各种对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四六法海》虽然“于四六佳篇搜讨略备,所遗者十之二三耳”,(12)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序》,《评选四六法海》,浙江大学图书馆所藏同治藏园本。已基本做到完而不失密、精而不失详,但仍难逃后世“众口难调”的考验。清人谭宗浚对《四六法海》的评价功过参半,较为中肯:“虽其浏览未宏,编摩偶舛,……鱼目全收,反遗径寸,观其所择,似亦未公。……狃于耳食,震彼盛名,捃摭最多,尤为无识。……虽删存偶有小疵,而寻检要为佳本。”(13)谭宗浚:《〈重刻四六法海〉序》,《希古堂集》乙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64册,第403页。任何选本恐难有十全十美,其实“瑕不掩瑜”已经是对一部文学选本的真正赞誉。

作为面向大众的书籍,选本的稳定性、合理性,必定要依赖足够的常规篇目及与大众心理的基本契合。这一点于《四六法海》,则集中反映在安置苏轼的微妙矛盾上。如卷二李峤《在神都留守请车驾还洛表》后评:“四六与诗相似,皆着不得议论。宋人长于议论,故此二事皆逊唐人。”(80)但卷六苏洵《谢相公启》后评:“欧公《试笔》云: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格为文。”(27)又卷六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后评:“无限曲折,以排偶出之,势如叠浪,机如贯珠,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39)王志坚的散文立场,基本倾向于晚明唐宋派,《渎编》就是标准的唐宋八大家选本。但他认为唐代骈文整体高于宋代骈文,指导士子四六表也强调“竹肉于喁,极一时之声律而出焉”的创作原则。苏轼虽学富力强,驱散入骈,成就一大变格,但终非四六正体,难免折损声韵。故《四六法海》选录苏文固然符合王志坚的自身偏好,但恐怕也很难与当日时风分解开来。比如苏文适合场屋发挥,于二场试表针对性强,亦早是晚明举子共识,《四六法海》便收苏轼四六表多达十五篇。对此,谭宗浚批评王志坚对“本匪正宗”的苏轼四六“捃摭最多”,是“狃于耳食,震彼盛名”“尤为无识”,虽嫌刺耳,却也不尽是妄言。

当然,也有像卷一无名氏《宋公九锡文》这样的“文颇高亮,从来选者皆不及”的文章,被王志坚“从《南史》录出”。(16)或是如卷十一魏征《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这样摆脱政治观念束缚的、被巨眼识得 “文笔不减徐庾,而不以文字名”的选文。(113)抑或如晚清李慈铭所赞:“此书所收颇多不常见之篇,唐四杰之作尤多。”(14)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总集类之《四六法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03页。这些小众选文,都构成了选本的闪光点。相较之下,编者更为深隐的个性,则潜藏在那些“以意删之”的文字冒险中。据“编辑大意”所云:“近来书刻全不雠较,岂惟不较,又从而妄改焉。……凡如此类,笑端不一。又其甚者,厌舂容大篇而以意删之,独不曰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乎?”选本并非类书,选文擅自“缺斤少两”会破坏文章原貌,也会因选家态度的随意而造成选本价值的降低。为此,王志坚很重视选文的版本说明。如卷七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文书》后言:“此依《梁书》本,《续文选》依《南史》,比此少数语。”(52)文献出处明了,而且潜台词在于其选本文字的完整性更高。又如卷九骆宾王《在狱咏蝉诗序》后言:“是编概未及诗赋,此二序乃耦语之隽者,谨以昭明《豪士》例入选。”(75)诗序是依附于诗歌的说明性文字,一般诗序分离的话,录诗而舍序是合理改编,录序而舍诗则在一定程度上变动了原作的结构属性,故王志坚虽以“耦语之隽”为标准选录诗序,仍援引权威先例,以示名正言顺,也显示出其审慎的选文态度。

不过,选文既需要再三斟酌的谨慎,也亟须果敢激进的魄力。一个面面俱到、模棱两可的选本,往往意味着其编者尚未形成清晰的文章理念和独立认知。细勘《四六法海》,就会不免惊讶于王志坚的“狡猾”,正如有研究者所发现的,其选本里存在多处不同程度的隐性删节。(15)于景祥:《〈四六法海〉在骈文批评上的贡献及其存在的问题》,《社会科学辑刊》2010年第6期,第246页。如比照《文苑英华》看,卷二李峤《让鸾台侍郎表》已被大胆砍去“臣某言:伏奉恩制,以臣为鸾台侍郎,依旧同鸾台凤阁平章事兼修国史”,及“无任感戴屏营之至,谨诣朝堂奉表陈请以闻。其所让人,具如别状,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谨言”等无谓的程式语,(81)显得简净紧凑许多。又如卷三李商隐《为荥阳公贺幽州破奚寇表》省去开头一串汇报破获人口、牲畜、车帐器械等的账目,(16)直入主题,这些做法实现了从行政文书到写作范文的功能切换,亦对原文无实质性破坏。情况比较复杂的是像卷八杜弼《为东魏檄梁文》这样的选文,其文末只轻描淡写地评云:“《艺文类聚》作魏收。梁武末年之事,此文若为语谶。”(70)而实际自宋代起,此檄就在作者归属、版本异同关系上悬置了分歧。(16)详参何德章:《两篇东魏〈檄梁文〉的作者与相互关系》,《文史》2018年第3辑,第279-288页。一向重视考证的王志坚,却在此处出奇沉默,或许是不知者则付阙如。但关键在于,他完全颠覆了自己在“编辑大意”中所言“有所订正,间为别白”的原则,不动声色地删去“既南风不竞,天亡有征,老贼奸谋,将复作矣。然则催坚强者难为功,拉枯朽者易为力。计其虽非孙吴猛将、燕赵精兵,犹是久涉行阵,曾习军旅,岂同轻剽之师,不比扼腕之泉。拒此则作气不足,攻彼则为势有余”,及“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横使汉江士子,荆扬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雾露之中”等多处的大段文字。这种处理,不见于《文苑英华》《艺文类聚》《资治通鉴》《魏书·萧衍传》及梅鼎祚编《北齐文纪》等其常用的已知选文来源,若王志坚的底本比较特殊,那么他就更有必要补上解释了!王志坚本就深恶不雠较而妄改的刻书行为,加之又有家中子弟多人参校把关,且此文删减手法比较高明,前后衔接不露痕迹,文气保持自然流畅,则商家或刻工擅自变更的可能性应也不大。而细究这些文字,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场,甚至还不乏警句,故其“有意删之”的真实动机值得深思:或是政治避讳,或是自行润色。个中原因或可以将我们引向王志坚及其《四六法海》背后的某些深层思想,然而笔者能力有限,依据不足,姑且存疑。

《四六法海》选文完者未必皆完,而缺者亦何尝尽缺。其“编辑大意”所称“于举业不甚切用,兹概未入”的“骚赋及诗”,实际并没有遁迹,还占有了相当篇幅。虽然在选文上,诸如《在狱咏蝉诗序》之类的文章确实少有,但并未完全“付诸阙如”,总体来看,其选本的构成元素足够多元。另如总序、凡例、排序、文中圈点、行间夹注、文末注释、文后评语等,都有助于扩充选本的表达空间。一部生命力较强的文学选本,往往能同时满足学术、赏鉴、娱乐、应试等不同的价值诉求,且其间的比重关系、组合模式又可因人而异。正是这种相对宽松、富有弹性的运作机制,使得王志坚在未选一篇诗赋的前提下,依然较为充分地阐释了他对四六与诗关系的独到看法。

首先,王志坚在自序中就已开宗明义:“大抵四六与诗相似。唐以前作者,韵动声中,神流象外;自宋而后,必求议论之工,证据之确,所以去古渐远。”他对骈文与散文的深层关系倒没有过多着墨,可见在四六的文体定位上,更偏向诗赋。其选本原名《耦编》,即以规整对称的句式或修辞,来借代骈文的文体特质,这也是一种偏向诗歌的认知。《古文渎编》《古文澜编》《四六法海》三者之间确有所谓“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但不能就此将三者置于一个相对狭义的文章体系或古文体系中,《四六法海》显然还涉及与诗歌领域的诸多交叉。在实践中,王志坚也教士子们“竹肉于喁,极一时之声律而出焉”,偏重格律推敲。可见,王氏论骈,以声、偶、象、韵为标准,大体类诗。在《四六法海》选文各处的零散补充中,这种观念愈发明晰。如卷二李峤《在神都留守请车驾还洛表》文后评其起句“天下皆春,而燕谷有析暄之律;日中并照,而彭泽有随阳之禽”,是具有“声色臭味”“镜花水月之致”的诗性文字,要优于宋人以议论开篇。(80)又如卷三柳宗元《为王京兆贺雨表》后评:

退之表启,不尽作耦语,只是将平日文略加整齐而已。至子厚则神理肤泽,色色精工,不惟唐人技俩至此而极,即苏王一脉,亦隐隐逗漏一班矣。(30)

对柳宗元骈文的高度称扬,是基于其更为精纯的对偶、更加妍丽的辞采韵致。这在本质上,属于文章的诗歌化。与此类似,在卷一丘迟《永嘉郡教》后评中,王志坚就征引了钟嵘《诗品》里的评语:“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76)两种文体的界限被有意模糊了。

《四六法海》中虽然未以选文形式收录诗赋,但诗歌却以摘句、诗话等形式,在评语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以卷四唐庚《贺进筑表》、卷六王安石《谢知制诰启》后评为例:

子西诗最工于属对,今撮其警句于此,如云“手香柑熟后,发脱草枯时”“精力看书觉,情怀举盏知”“翻泥逢暗笋,汲井得飞梅”“竹根收白叠,木杪得黄封”“云阴哭鸠妇,池溢走鱼苗”“十年驹局促,万事燕参差”,七言如云“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此去只堪犀首饮,向来都是虎头痴”“至今无奈曾孙稼,几度虚占少女风”。(65-66)

《渔隐丛话》云荆公诗“草深留翠碧,花远没黄鹂”,人只知“翠碧”“黄鹂”为精切,不知是四色也。又以“武丘”对“文鹢”,“杀青”对“生白”,“苦吟”对“甘饮”,“飞琼”对“弄玉”,“带眼”对“琴心”,皆最精切。(28)

这些工对集锦,浓缩了一些为骈文与诗歌共享的声偶技法,可以启发士子举一反三,强化局部练习,也省去其翻检他书的麻烦。又如卷五骆宾王《上齐州张司马启》后评,借于慎行《谷山笔尘》从反面指出诗歌与骈文的一种通病:“汉唐赠答诗,不必知其为谁,而一段精神意气,非其所与者,不足以当之。近代之诗,必点出姓氏地名官爵,以为工妙,而不知其反拙矣。此论极妙,此篇组织张姓故事,乃此套之祖也。”(61)针对二者堆砌典故的恶道,可谓用心良苦。

归根结底,无论是“以意删之”,抑或是不甘阙如,都生动地折射出编者王志坚在打造选本的过程中,对于那些无法被体系彻底消融的矛盾、失衡的动态控制。其文章选本于稳定的外观下,蕴藏着机变的生气。一增一删间,选政背后的文学格局便悄然变迁,选本的个性化张力也随之激发。

结 语

《四六法海》兼有“书肆刊本”与“自著之书”的属性,编纂者王志坚在考量市场需求的同时,更有志于“成一家之言”。这就使得他在漫长的筛选、评点四六文的过程中,需要不时地据预设受众调整话语策略,甚至节制其个人意志的如实表达。作为选本灵魂的王志坚,集多重身份于一身:学者、文人、官员以及书商的合作者。他爱好史学,留心政务,(17)据钱谦益《王淑士墓志铭》中的描述,王志坚为官廉正、勤勉务实。《四六法海》的评语中,亦有多条涉及政事,如卷三柳宗元《代永州韦刺史谢上表》后云:“子厚深于吏治,每于文字中露一二语。”(32)卷四李清臣《谢赐恤刑诏表》后云:“今郡邑长吏不可不三复斯篇。”(53)创作上偏向于唐宋派,四六表写作注重声偶技法,还与吴地书商保持着一定往来。选本体制的灵活性可以使其不同角色发出的声音得到不同方式的呈现,但也容易互相分裂,无法统一。于是,他不得不费心对从不同角色生发的真实观点,做一番有选择的表露、隐藏或改装,以保证最终的成品“完好”问世。所以,当选本整体与局部不尽和谐时,往往取决于编者当时是以学术研究、文章写作指导,还是以商业盈利的考量为重。而本文对《四六法海》的解析,正意在揭示选本自身内在的不稳定性及其背后的合理性与典型性。即如卷六李刘《上赵茶马启》后评:“通篇用‘茶’‘马’语作对,遂开后人影略假借法门。然科场表不能不用此体,姑存此篇,以见所自。”(92)其中就包含多重动机:首先,“姑存此篇,以见所自”一语,说明有存史以见文体之流的目的;其次,不满作品僵硬的手法、卑俗的格调,则表露了编者自身雅驯的骈文旨趣,带有文学赏鉴和自娱的色彩;第三,对当日科举四六之弊有一定的批评反拨,又是选本应考功能的体现;第四,“科场表不得不用”之说又为读者提供一份拙劣然而实用的参考资料,略显出个体向时风、市场的无奈妥协。不难发现,在这个看似平凡的选文上,实际存在着多方宗旨的潜在博弈。编者王志坚必须在综观全局的基础上,巧妙利用取舍、评注、删改等组合手段,才能努力打造出一个“和而不同”的四六选本来。这就不可避免地对选本研究者提出了特殊要求,即在关注序文、凡例等显见渠道外的选本信息同时,以更精微翔实的文本分析,全面考量、发掘选本所蕴藏的编者、书商的真实意图,这样才能更好地回到历史现场,去理解选本的生产及其消亡与存留的文化现象。本文对《四六法海》文本的精细化研究,就是一次尚待完善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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