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学者就提出了“格式塔”心理学,其核心观点可概括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The whole is more than the sum of its parts),这为批判弗莱格的“组合原则”(the Principle of Compositionality)以及“语义真值论”(the Truth Value of Meaning)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时过半个多世纪,美国认知语言学家福考尼艾尔据此提出了“概念融合论”(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1)Gilles Fauconnier, Mental Spaces:Aspects of Meaning Construction in Natural Language,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5;Gilles Fauconnier, Mappings in Thought and Language, Cambridge: CUP, 1997.强调两个输入空间在碰撞和融合时必然会新创出原本没有的信息,它不仅适用于解释语言现象,(2)如我们常说的“有钱、有水平、有能力、有经验”等,在将“有”与其相关词语结合使用时,就会从中新冒出“多”之义,这既不是“有”原来的含义,也不是“钱、水平、能力”等所带来的,而是在两者搭配时新产生出来的。概念整合论进一步发展了格式塔心理学,可更有力地批判弗莱格的“组合论”。而且还可解释语言外的若干现象,如可用于回答困惑了哲学家多年的老问题:人类为何具有创造力,何以常因受到已有相关知识的激发和碰撞而涌现出新概念。(3)参见王天翼等:《认知语言学对西方哲学的贡献》,《浙江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第52-62页。鲁班因手指被有齿的草叶划伤而造出锯子;牛顿受到苹果掉地的启发而推断出星球之间有吸引力;乔布斯将通讯移动电话与计算机相结合而研发出了智能型“苹果”手机等等。概念融合论还可用以解释“跨学科、超学科”研究更容易产生新成果的原因,正在于不同学科在融合过程中极易裂变出新知识。(4)参见刘玉梅:《外语学科专业建设的反思与超学科前瞻》,《中国外语》2018年第3期,第4-12页。马克思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黑格尔的辩证法相融合,创建了辩证唯物主义;乔姆斯基将遵循形式运算的数学与人文思辨型的语言研究相结合,提出了“转换生成语法”;雷科夫等将认知科学、体验哲学与语言研究相融合,创立了认知语言学并成为学界主流,此类例子举不胜举。
一言以蔽之,“融合”可视为科研创新的一种通用之法,这与后现代文学所论述的“互文性”在理论上有相通之处。笔者以为,体认语言学正是两股西方学术思潮结合之果。
20世纪90年代,几乎同时从西方传来了两股学术思潮:后现代哲学和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简称CL),但两学科一直未能进行直接对话和有效沟通,更谈不上碰撞融合。学界还有不少学者认为,前者属于哲学,后者属于语言学,它们分属两个不同学科,又何必介意要在两者之间进行交流呢?这一观点对于学科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殊不知哲学本来就是文科研究重要的理论基础之一。其实,早有学者看出这一弊端,如1999年季国清教授的《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一文就对此有所论述,(5)季国清:《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外语学刊》1999年第11期,第9-16页。但终因语言学界深受索绪尔、乔姆斯基等基于唯心论、客观主义哲学而建构的语言学理论的影响,加之教学大纲不完善,不少人文学者缺少哲学素养,(6)参见钱冠连:《王寅教授〈语言哲学研究〉的启示》,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更遑论后现代哲学,因而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论题未能引起学界的重视,时至今日竟然和者还如此之寡!
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始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学者认为还要早),兴起于七八十年代,它不仅流行于文化、艺术、哲学、美学、宗教等领域,还波及自然科学界。中国学者董鼎山1980年在《读书》上率先介绍了这一思潮;(7)董鼎山:《所谓“后现代派”小说》,《读书》1980年第12期,第137-141页。袁可嘉1982年在《国外社会科学》上发文更为详细地对该思潮加以介绍和评述。(8)袁可嘉:《关于“后现代主义”思潮》,《国外社会科学》1982年第11期,第30-33页。1985年,北京大学邀请美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学者詹姆逊来华,以“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Postmodernism and Cultural Theory)为题做了数场演讲,后由唐小兵翻译整理于1987年出版。(9)《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教授讲演录》,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
此后,王宁1991年翻译出版了荷兰学者D.佛克马和H.伯顿斯合编的《走向后现代主义》(ApproachingPostmodernism,1986);(10)佛克马、伯顿斯编:《走向后现代主义》,王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王岳川、尚水1992年出版了《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11)王岳川、尚水:《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王治河1993年出版了《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12)王治河:《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1994年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研讨会,也为这一思潮在中国的普及发挥了很大的推波助澜作用。之后,一批学者,如衣俊卿、(13)衣俊卿:《评现代新儒学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教学与研究》1996年第2期,第8-12页。江怡、(14)江怡:《维特根斯坦——一种后哲学的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程志民、(15)程志民:《后现代哲学思潮》,北京:华夏翰林出版社,2005年。赵一凡、(16)赵一凡:《西方文论讲稿——从胡塞尔到德里达》,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赵一凡:《西方文论讲稿续编——从卢卡奇到萨义德》,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高宣扬(17)高宣扬:《后现代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等耕耘于这一领域,论著层出不穷。中央编译局亦于本世纪开始引进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研究的丛书,时至今日已翻译出版了十几本。所有这些论著、文集、译作和活动,使得后现代主义思潮开始在中国传播和流行。
就语言文学界而言,后现代思潮主要盛行于外国文学界,又因这些作品需要汉译而很快波及翻译界,出现了诸如文化派、操纵派、解释派、解构派、目的派、女权派、后殖民论等翻译观。而在这个时期,国内外语言学界主要流行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和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言学,它们都明显带有现代性特征,而且这两位大师的语言理论还影响到其他许多学科,因而出现了“语言学为一门领先学科”的观点。(18)伍铁平:《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学科》,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而今,语言学的理论研究步伐已落后于文学界和翻译界,上述观点亦已明显过时。
20世纪初至中叶,索绪尔和乔姆斯基在西方语言学界分别发动了两场语言学革命,70年代中期美国学者雷科夫和约翰逊等学者又致力于摆脱乔氏的束缚,他们不再在TG理论中谈论“生成语义学”,而是建构出“认知语义学”,宣告了认知语言学正式登场亮相。(19)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60-310页;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第595页。特别是1989年在德国成立了“国际认知语言学协会”(ICLA),每两年召开一次研讨会(现已举办了14届),并创办了《认知语言学》(CognitiveLinguistics)期刊(每年四期)。同时,德国Mouton de Gruyter还出版了“认知语言学研究”(Cognitive Linguistics Research)和“认知语言学应用”(Application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两套系列丛书,前者已出版63卷,后者也已出版了43卷,在语言学界吹响了全面进军CL的号角,从而形成了20世纪的第三场语言学革命,革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和乔姆斯基TG的命。(20)(系统)功能语言学处于现代和后现代的过渡时期,从它也批判了结构主义和TG的角度来看,与CL同属一个阵营。
中国学者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注意到国外这一新兴理论,并加以零星介绍,且在20世纪末出版了四本相关研究专著。(21)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袁毓林:《语言的认知研究和计算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王寅:《论语言符号像似性——对索绪尔任意说的挑战与补充》,北京:新华出版社,1999年;熊学亮:《认知语用学概论》,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此后,这一领域的研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从零星译介到综观认识,从消化吸收走向创新发展,从单语分析进入汉外对比,以理性思辨结合实践运用,从单纯文科到兼顾人工智能、脑电实验,各种论著不断涌现。CL得到长足的发展,一跃成为当前中国语言学界的主流。
作为一级学科的“外国语言文学”,主要包含三大分支学科:文学、翻译学、语言学。在前两个学科中,后现代主义思潮早已流行,各种观点已屡见不鲜,几成“陈词滥调”,这两界的学者对国外很多后现代哲学家如数家珍,耳熟能详。而语言学科则依旧是以索绪尔和乔姆斯基的现代性语言理论为主角,一直未能跟上文学和翻译学的理论步伐。有些国外学者的论著虽然涉及后现代思潮中的某些观点,但对后现代主义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即使雷科夫本人,虽然提出了具有后现代性质的体验哲学,却在笔者拜访他时,坦言他不知道后现代哲学。
前文提及的季国清教授在1999年发表的文章中,已经分析了当时语言学界落后的状况及其成因,强调学科融合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指出了学界不少学者忽视哲学、无视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现象。文中的批评之语非常严厉,却十分中肯,也为语言学进入新世纪指明了发展的新方向,可惜的是,该文多年来一直未能引起学界的关注。
虽然在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的努力和推广下,当前形势稍有改观,但进展步伐仍不尽如人意。对于学科融合的倡言,和者虽在增加,但相对于庞大的高校教学、研究队伍人数,我们仍需努力。大多数学人习惯在自己的学科畛域里耕耘,跟随某个学派,或专注某一学者,而对语言学界的整体发展形势无动于衷。在文科研究生(哲学专业除外)的培养大纲中,哲学理论强调不够,跨学科意识也认识不清,具体措施很不到位。
总之,当代(特别是21世纪)国内外语言学研究还以现代性为主旋律,已远远落后于文学、译学的理论视野,缺乏这两个学科所具有的后现代哲学高度,从而出现了外国语言文学中三大分支学科在理论进度上的发展极不平衡,也使曾处于领先地位的语言学现已掉队,我们期盼季国清教授文中所呼吁的“语言学应与哲学携手共进,尽快用后现代理论来重新认识语言”的局面早日打开。
学科之间的“融合”乃为创新的一种常用之法,如果将CL、体验哲学与后现代哲学作综观考量,可以发现前两者所论述的很多观点都与后者有相通之处。通过梳理西方哲学简史,我们曾划出了“西哲四转向发展态势图”,(22)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第105页。从而能够既认清每一语言学流派所对应的哲学基础,也认识到语言学如何在哲学大潮的驱使下发展至今。我们认为,CL是对具有现代性的索绪尔结构主义革命和乔姆斯基转换生成革命的又一场革命,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哲学与语言学互为摇篮”命题。(23)王寅:《哲学与语言学互为摇篮》,《外语学刊》2017年第2期,第1-6页。如果能从哲学层面来分析诸多语言现象,便能提升语言学研究的理论高度。而基于后现代哲学和上文的综观论述,我们也可以发现CL的一些不足之处:
1.哲学视野的狭窄性。雷科夫和约翰逊的哲学视野不很宽广,只看到后现代主义中的解构派,而未认识到建设性后现代。他们在《体验哲学——体验性心智及其对西方思想的挑战》中说:“不存在什么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之人,没有完全去中心的主体,它们认为所有意义都是任意的,完全是相对的,具有纯粹的历史偶然性,不受身体和大脑所制约。”(24)G.Lakoff & M.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5.这里的“后结构主义”只是后现代哲学理论之一种,与解构派基本同义,而未提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笔者曾于2002年邀请雷科夫来华讲学,其间谈及他的体验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观相通,但他坦言不知道马克思,更谈不上对辩证唯物论的了解。我们向他解释说,正是因为中国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本的国度,故其所倡导的体验哲学才能较容易地在中国得以顺畅传播,并被学界所广泛接受。
2.崇尚理性的怀旧性。现代哲学尊崇理性,使之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视之为人的本质;后现代哲学家则针锋相对,大批特批现代理性观,他们质问道:人类既然具有理性,为何还会发动两场世界大战,造成死伤无数?为何会在科技理性的指引下造出那么多的核武器,可以在极短时内摧毁地球?为何要凌驾于自然之上,无情地污染和破坏生态环境?又为何至今还有国家无视甚至肆意违背国际法则?而雷科夫等人的论著中依旧存在现代哲学中的“理性观”,并试图通过体验哲学来重建理性,这使我们想起了哈贝马斯的尝试,他意图通过“交往行动”来重构理性,却遭到很多后现代哲学家的批评。
3.对一元论的偏执性。尽管雷科夫等人大力倡导原型范畴理论,狠批以二元论为根基的经典范畴论,但他们未能彻底贯彻后现代哲学的多元论,并且还试图将体验哲学和CL视为唯一正确的理论,认为它们可解决一切问题,这显然与后现代哲学思潮所大力倡导的“多样性”“多元化”相矛盾。
4.所用术语的局限性。雷科夫等人将基于体验哲学而建立的语言理论取名为“认知语言学”,此名称却名不符其实,(25)王寅:《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外国语文》2014年第6期,第61-67页。其中没能体现出“体验哲学”之精髓,实际是舍弃“互动感知”而只专注于“认知加工”。他虽然批判了索、乔二氏唯心论语言观,但在学科名称中未能体现唯物论,因此该术语既不能与其他从事“认知”研究的学派区分开来,而且也很容易在学界产生误导。
5.达氏批判的严厉性。达布露丝卡以“认知语言学的七宗致命罪”(Cognitive Linguistics' Seven Deadly Sins)为题严厉批判了该学科所犯“罪行”,即:(1)过度依赖内省法;(2)认知承诺大为不力;(3)对假设验证不够;(4)忽视个体间差异;(5)无视语言的社会性;(6)从用法推演心智表征不妥;(7)将分布视同意义。(26)Ewa Dabrowska, “Cognitive Linguistics' Seven Deadly Sins,” Cognitive Linguistics, Vol.27, No.4, 2016, pp.479-491.达氏所分析的这七点不足,为我们未来的研究指明了目标,但将其称为“致命罪”也有点言过其实了,更未看到CL的历史意义和学术价值。
对此,我们的主张是在吸收CL理论的基础上,尝试弥补其不足之处,并将其本土化。笔者2014年在《外国语文》第6期上发表的《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一文,即已提出将之修补为“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简称ECL)。这一修补就是沿着达布露丝卡所指方向作出的努力,不仅强调了语言研究中的社会性,而且还将其上升到哲学中的唯物论和人本观来论述。而本文则意在将西方两股学术思潮——后现代哲学和认知语言学作融合处理,倡导在前者的视野下审视后者,提出了语言的体认观,现详述如下。
基于后现代哲学的“非理性”和“多元论”,我们在理论研究中大力倡导“象豹论”,否定世界存在所谓客观性终极真理。语言研究也不例外,它可有多个本质,也可有多个视角,不必从一而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学术之本色。
我们从两个常用成语说起——“盲人摸象”和“窥斑见豹”。前者是说六个盲人摸到了大象的不同部位而各自得出了整个大象为何物的结论;后者是说仅看到一个斑点就认准它是“豹”,这两个成语故事意在批判片面观,指责基于局部情况来识得整体的片面行为。但我们也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一个盲人很难在有限时空中摸遍整个大象,任何人不可能一下子见到豹身上的所有斑点,就像人们永远不能同时看到正方体的六个面。因此,这两个成语还可另做新解:人类永远走在探索真理的旅途之中,只能基于某一部位来“触摸”语言这只大象,从某个角度来“窥视”语言之部分斑点,而不可能认清它的全部真面貌。或许,“从局部来推测整体”是人类了解世界、探索真理的常循之路,转喻机制所论述的“以部分代整体”的认知方式,是人类难以逃脱的命运,人们不可能识得宇宙之永恒的绝对真理。据此,后现代哲学家主张为“盲人摸象”平反,为“窥斑见豹”申冤,为“以偏概全”昭雪。(27)何卫平:《西方解释学的第三次转向——从哈贝马斯到利科》,《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 第50页。以后现代哲学所坚守的“多元论”视角来看,这两个成语故事本身其实蕴含着符合事实的正确认识,但常人多囿于传统解释在贬而待之,偏而用之。
宋代大文豪苏轼的名诗《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将他在游览庐山西岭时对庐山面貌千变万化的感官经验,上升到了哲学认识的高度,似乎已揭示了后现代哲学的“象豹观”,人们会在哪儿识得庐山真面貌呢?其实无论是在山外还是在天上,都无法识得它的全真面貌。因为,我们永远只是走在通向真理的旅途之中。
语言学研究也是如此,往往只是基于某个角度,依据某种理论来创立一种语言学派,如索绪尔依据“内指论”提出了结构主义语言学;乔姆斯基依据“天赋论”建构了形式主义的转换生成理论;认知语言学从批判索、乔二氏出发论述了语言的认知策略;而体认语言学基于“体验哲学”和“后现代哲学”,提出“现实—认知—语言”之核心原则,认为语言只能是“互动体验(体)”和“认知加工(认)”的产物。语言学的探索之路永无止境,20世纪出现的三场语言学革命已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各路学者都是在特定年代基于特定理论提出对语言的特定认识,离全面识得语言的“庐山真面目”还遥遥无期。因此学术研究永在途中,当抱“与时俱进、继承发展、不断创新”之开放心态。
西方哲学界自古希腊时期就出现了唯物论,且与其对手唯心论争辩了二千多年。(28)汪子嵩等:《欧洲哲学史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页。这一争辩在语言学界也有反映,基于唯物论的语言学理论有:传统语文学、历史比较语言学、描写语言学等;基于唯心论的有:思辨语法、普遍唯理语法、结构主义、TG语法等。(29)王寅:《认知语言学》,第62页。但在20世纪的前七八十年里,唯心论世界观一直在语言学界占据主导地位,这个时期的两场语言学革命都属于该阵营:索绪尔和乔姆斯基都是在唯心论的基础上建构了各自的语言学理论。在后现代解构精神的鼓舞下,以雷科夫等为代表的CL敢于反潮流,挑战主流学派,在体验哲学的指导下论述了“心智和语言的体验性”,但遗憾的是,他们未能从西方哲学发展史的角度来认识这一原则,明确阐明其唯物论立场。ECL则在建构过程中,鲜明地突出了唯物论,强调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与语言研究紧密结合,让唯物主义重归语言学的殿堂,(30)之所以说“重归”,是因为在20世纪前虽出现过基于唯物论所从事的语言研究,但理论高度不够,我们今天对基于唯物观的语言学理论有了更深刻的领悟。用“理论的螺旋上升”可较好地解释这一“重归”现象。而且还接受了后现代哲学中的相关观点,批判了索、乔二氏基于现代性、唯心论等的语言观。
正如前文所述,CL的理论基础“体验哲学”,未能在其学科术语“认知语言学”中反映出来,且该名称大有与乔姆斯基理论混为一谈之嫌,因为乔氏也自称是“认知语言学家”,还被学界尊为提出从人类心智(即认知)角度研究语言的第一人,标志即为其1968年就出版了《语言与心智》(LanguageandMind),书中较为详细地论述了语言研究的认知取向,提出了语言是“心智的窗口”这一重要命题。(31)N.Chomsky, Language and Mind,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72, p.77.而通过将CL修补为ECL,就可有效地解决这一问题。我们认为,语言并不是像索绪尔在结构主义中所描写的“先验系统”,也不是乔姆斯基在转换生成语法中所论述的“天赋能力”,而是人们在对现实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的,这八个字可进一步提炼成“体认”,体认语言学正是用“体”来突显唯物观,用“认”来强调人本观。
中世纪的西方一直流行“神本位”,文艺复兴时期则反其道而行之,大力倡导“人本主义”,近、现代的哲学界基本接受了这一观点,但对其有不同的解读,分别出现了理性人本观、逻实人本观、语用人本观、欧陆人本观、激进人本观、悲观人本观(后人道主义)等。(32)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第589页。
理性人本观依据传统形而上哲学理论,将理性视为“人”之绝对本质,追求“人本”的统一定义。20世纪上半叶,人们崇尚科技理性(工具理性),相信科学技术能给人类带来美满的生活,逐步形成了“逻实人本观”。当语用学逐步为人们所认识,语言哲学研究始而考虑现实生活中的人和情景,“语用人本观”应运而生。与逻实论相对的欧陆人本哲学,也提出了与当时英美分析哲学不同的研究进路,倡导以人为本的哲学观,这一取向可冠之以“欧陆人本观”。当胡塞尔和哈贝马斯提出“主体间性”“共识真理观”时,主张将真理视为人与人之间所达成的共识,极度重视人之主体性,大有忽视客观世界之嫌,这一立场可称为“激进人本观”。在部分后现代哲学家解构“人类中心论”的时代,福柯等人提出“人已死亡”,列维·施特劳斯主张抛弃“人主体”,还有很多学者大批特批“人定胜天”的口号,这些可归结为“悲观人本观”,即部分后现代哲学家所论述的“后人道主义”。
现代主义者过分强调“人类中心主义”,大有不妥;后现代主义者彻底否定“人主体”,围剿“人概念”也犯了极端性错误。人类当然可以作为主体,却不必走上现代主义者所宣扬的那种极端中心,高高在上,自以为大。我们也反对现代性追求“统一、绝对”的人本观,提倡多元化的体验人本观,主张将humanism改为humenism,用复数men代替单数man,以突显后现代主义者所强调的多元化。“体验人本观”主张用“体验”来限定“人本”,前者为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升华。将“体验”与“人本”有机地融合起来,就不至于出现上文所列述的“理性、逻实、激进、悲观”等人本观。
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将语言视为一个超越社会与人、先验性存在的“自治系统”;乔姆斯基则依据人们心智中内嵌的先天性和普遍性的句法结构,用转换法来解释语言生成之心智动因,而其所说的人实际指理想之人,而非生活中的现实之人,故仍是在无视人本观的框架内进行理论运思。索、乔二氏是语言学界的两位世界级大师,他们发动的两场革命都依据了“唯心论、非人本”立场。语言本是因人而起,为社会之需,实现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理论研究依据唯心论,抛弃人本因素,放弃社会性立场,必然会使其丧失较大的解释力。CL已经注意到这一点,重点论述了十数种基于体验的认知方式来解释语言成因,但对人本强调不够。ECL对其作出了弥补,强调了语言研究中的人本精神和社会性立场。中国学者自古以来就承认语言中的人本观,如《易经》提倡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思想就闪烁着人本观的光辉;“春秋笔法”意在用简练曲折的写作原则传递人之褒贬立场;《文心雕龙》中有“惟人参之”的箴言。据此,语言表达从来就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理性行为,语言中必定有讲话人的立场和态度。
雷科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建构了“隐喻认知论”,将传统的隐喻修辞格上升到人类的认知能力这一高度来认识,认为在我们的心智中根深蒂固地存在一种“用一个事物来理解和经历另一个事物”的机制。(33)G.Lakoff & M.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p.5.但他们未能在后现代哲学的视野中来审视这一认知机制,以充分说明它的理论价值和历史意义。
西方哲学在二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经历了“毕因论(又叫本体论)”“认识论”和“语言论”三次转向,一直在为“追求绝对真理”而奋斗,过分尊崇理性,置“人”度外(语言论后期有所好转)。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现了第四转向的“后现代思潮”,学界始而批判形而上学,挑战客观主义,反思理性至上,语言中的非理性表达受到空前关注,隐喻学才逐步成为一门显学。但后现代主义彻底解构理性,过度张扬“非理性”,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做法也不可取。而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中庸道”和“和合观”则更具有指导意义:人类既有理性的一面,也有非理性的一面,不可非得用一者来取代另一者,“零和之观”也值得反思。人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结合体,这就决定了语言中既有符合理性的表达,也有非理性的言辞。陈述性语句属于前者,依据理性和逻辑采用与事实相符的表达方法,体现了“语言与世界同构”的原则;隐喻性语句属于后者,依据非理性和主观能动性说了与事实不符的“假话”。因此,在形而上学和理性至上的年代里,隐喻一直被视为形而上学的“敌人”,因它故意混淆范畴,搅乱概念,有碍获得客观真理。
后现代思潮为隐喻认知论的闪亮出场铺平了理论道路,使其成为当今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ECL认为,若从“非理性”和“人的主观能动性”角度来重新认识语言,就能理解为何具有“假话”性质的隐喻会成为学界的又一“灰姑娘”,矛盾性的隐喻表达(因为它都是违反事实、不符合正常逻辑的语句)只有在“人”的识解机制下才能成为可能和被理解。在有关隐喻的国际会议上,参会者来自诸多领域,时而竟达千人之多,这位“灰姑娘”带来了一场学术界的“隐喻革命”。也正是这一革命很快普及了隐喻认知论,使得以批判形而上学、否定客观真理、解构理性为圭臬的后现代哲学得到了语言学界的理论支撑,也使得我们对“语言学与哲学互为摇篮”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西方一直有区分“哲学”与“文学”的传统,常将前者定位于寻找客观性绝对真理的学科,在语言表达上主张运用具有理性、符合逻辑、表达真实的语言;而将后者视为虚构的、浪漫的和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学科,语言表达讲究词句修饰,崇尚逻辑不必严谨的表达之美,各种非理性隐喻表达俯拾即是。这一区分导致在崇尚形而上学的年代,学界一直认为“哲学优于文学”。只有到了西哲第四转向的后现代时期,在非客观主义哲学和非理性观的指引下,因人而起的“假话式隐喻”才受到空前的青睐,即使哲学家也非得用隐喻不可,在他们的论著中也是“假话连篇”,雷科夫和约翰逊就指出:没有隐喻,就没有哲学。(34)Lakoff &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p.543.雷科夫等也述及了隐喻的体验性,特别是那些具有基础性的根隐喻(Root Metaphor),认为它们都是来自生活经验,但遗憾的是在其理论名称“隐喻认知理论”中未能充分体现这一基本立场,因此我们基于ECL拟将其修补为“隐喻体认观”。
英国著名语言学家罗宾斯所撰写的《语言学简史》,(35)R.H.Robins, A Short History of Linguistics, London:Longman, 1967.就是依据西方哲学简史来论述各阶段的主流语言学派,这本著作已经成为学界的基础读物。中国学者钱冠连指出,不学西方哲学,那基本上就难以与现代语言学沾边了。(36)钱冠连:《王寅教授〈语言哲学研究〉的启示》,王寅:《语言哲学研究——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第2-4页。沈家煊也在《名词与动词》中反复强调:没有哲学根基的语法理论缺乏深度。(37)沈家煊:《名词与动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3、358、413页。笔者在多年的语言学研究和教学中,反思了我国研究生教学大纲之不足,主张将语言学与哲学(包括语言哲学、体验哲学、后现代哲学)紧密结合起来,从哲学高度来研究语言学,透过语言现象来探析其后的哲理,必将促进语言学研究的深入发展,ECL就在此理念的驱动下应运而生。
正如文中所述,ECL强调了语言研究中的象豹观、唯物论、体验人本性(含非理性)、隐喻的体认性等哲学观,以弥补CL及过往语言理论之缺陷。其核心原则为“现实-认知-语言”,与“现实”相对应的是具有唯物性的“互动体验”,与“认”相对应的是具有人本性的“认知加工(含非理性)”,这八个字可提炼为“体认”,即“体察认识”。该原则不仅揭示了语言的体认成因,而且还可解释其他一切知识的来源,人类的全部知识可分为两大类:感性知识和理性知识,“体”对应于前者,“认”对应于后者。人类体察不止,认识不尽,感悟不断,永远行进在探索途中。人的一生就是体认的一生,人类的历史就是体认的历史。生活中有什么样的感知经验,心智中就会形成与其对应的认知方式(物质决定精神),它们就决定了语言中的对应表达(语言生成自体认)。这也为我们在语言教学中贯彻素质教育提供了可行的思路,不仅教授语言表达,还可以使学生知晓其民族的思维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