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冉,杜小红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郑州 450001)
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背景下,中国典籍英译研究的重要性日渐凸显。《诗经》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被奉为儒家经典。《诗经》记录了周王朝由盛而衰五百年间中国社会的生活面貌,不仅蕴含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也体现了博大精深的儒家思想。最早将《诗经》译成英文的译者是英国汉学家James Legge,他在1871年出版了散体《诗经》英译本。迄今为止,《诗经》英译已有百余年历史。据统计,目前《诗经》的英译本已达数十种,国内主要译者有汪榕培(2008年)、许渊冲(2013年)等;国外译者有James Legge(1871年)、Arthur Waley(1937年)、Burton Waston(1986年)等。秉承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使命,近年来国内译界越来越关注《诗经》英译研究,有学者对《诗经》多个英译本进行了比较分析,探讨典籍翻译的策略与意义[1-2];也有学者运用不同理论对《诗经》的英译现象进行了研究,如运用接受美学、翻译美学、前见理论、比兴思维等[3]。
近年来,《诗经》英译的相关研究层出不穷,不仅集中在对译本的分析上,也开始关注译者这一因素[4]。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是翻译研究的重要对象。不少学者从理论层面指出,译者的个体翻译行为决定着译作的最终面貌,译者主体性的地位不容忽视[5-7]。此外,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开始从不同的角度研究译者主体性,如从阐释学、生态翻译学、认知语言学、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角度[8-9]。当前,已有学者尝试从译者主体性视角对《诗经》进行了研究[10-11],但专门从认知视角对译者主体性进行的系统分析尚不多见。
鉴于此,本研究选用认知语言学的识解理论对《诗经·子衿》的多个英译本进行研究,探讨译者主体性在翻译活动中所体现的差异和变化,以及用识解五要素诠释造成这些差异的认知规律与深层原因。
Langacker认为,语义是人们基于自身体验对物理和社会现实的概念化,识解(construal)是概念化的方式之一[12]4。识解是指用不同的方法认识和解释同一事件的能力,具体是指人们可以通过选择不同的辖域(scope)、采取不同的视角(perspective)、确定不同的突显(salience)、权衡不同的详略度(specificity)来观察事件和解释情景的一种认知能力[13]138。人们对同一现实情景采用不同的识解方式,就会产生不同的语言表达形式。Langacker指出,可从五个方面具体描写识解,即辖域和背景、详略度、视角以及突显[14]55。人的认知操作被细化为这五个维度,且人们主要通过这五个维度认知客观现实。
翻译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认知活动,不仅包含译者对原作的识解,也涉及以识解转换为基础的译文的恰当表达[15]。在翻译过程中,首先译者要对原文进行识解,再现原文的意义与情景;其次译者在从事翻译活动时,要对原文进行识解重构。在识解重构过程中,辖域和背景、视角、突显以及详略度可能发生变化,抑或与原文相似。即使译者的基本体验相同,但由于时期差异、国别迥然等因素也会对原文有不同的理解,在翻译语言的认知加工过程中则表现为对同一源文本有不同的解读和翻译。有学者系统分析了不同译者翻译同一文本存在的差异变化和认知规律,并用实例证实了从认知识解理论的五个维度阐释译者主体性的可行性及有效性[16]。据此,笔者尝试从识解理论角度出发,以《诗经·子衿》的多个英译本为例,对该诗的英译过程及理据进行认知阐释。
笔者在考虑了译本特征、译者国籍、译本所处年代和译本地位等因素之后,确定选取英国汉学家James Legge、美国汉学家Burton Waston、中国翻译家许渊冲独译以及汪榕培和潘智丹合译的《诗经·子衿》英译本作为研究对象,这四个译本的出版时间分别是1871年、1986年、2013年和2008年。本研究将从辖域、背景、视角、突显和详略度五个维度具体分析和论述《诗经·子衿》四个英译本中不同译者的识解重构。
辖域是指在描述某一事物或情景时,人们需要激活的认知域及相关的百科知识[14]62。背景是理解一个表达式的意义或结构需要另外一个或数个表达式的意义或结构作为基础,例如,范畴化和语境就是语言理解不可或缺的背景信息[17]28。辖域和背景从广义上可以理解为翻译活动的语境范围,从狭义上可以理解为译者翻译过程中激活认知识解活动的概念域范畴[18]。由于辖域和背景都代表了元信息对信息网络的依存关系,本文选择将这两个维度合并分析。该方面的差异在《诗经·子衿》中的体现如例1所示。
例1:青青子佩。
O you with the blue strings to your girdle-gems.(James Legge)
Blue blue your belt stone.(Burton Waston)
Scholar with belt-stone blue.(许渊冲)
You wear a collar blue.(汪榕培&潘智丹)
例1中关于“佩”的理解,四个译本采用了不同的译法,分别译为“the blue strings to your girdle-gems”“belt stone”“belt-stone”和“collar”。“佩”在原诗中是指系佩玉的绶带,与“衿”一样,均指恋人的衣饰,这里以恋人的衣饰代指恋人。Legge选择直译为“the blue strings to your girdle-gems”,即系宝石的丝带,译出了“佩”的本义。Waston和许选择译为“belt stone”和“belt-stone”,“belt”指腰带,从中国古代男子的衣着习惯来看,玉石的确佩于腰间,二人对于该辖域的认知较为一致,所以译为“belt”也很稳妥。Waston选用了两个单词,而许则选用连字符将两个词连接在一起,与上文的“青青子衿”的译文字数对应,译出了原诗歌的整齐和押韵。汪和潘选用“collar”一词,因身处中华文化的背景之下,对《诗经》的理解自然更为透彻,得知此句是借恋人的衣饰代指恋人,所以也选用了与“衿”译法相同的“collar”一词。总之,《诗经·子衿》的四个英译本中关于“佩”“衿”二字的翻译,五位译者因对中华文化背景知识有一定的了解和认知,在理解表达式所激发的概念辖域上相对精确,但又有不同之处,所以呈现出不同的译本。Leege选择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解释出“佩”的本义,努力激活或扩大读者头脑中的相关概念,使目的语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佩”的本义。Waston和许在已有的知识背景下,根据语境挑选出相同的合适的目标英译词,译出“佩”应系于腰间这一含义。汪和潘并未拘泥于直译“佩”一字,而是在深刻理解原文的情景后选择将其译为“collar”。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所激活的认知域及百科知识应最大限度地接近原文,译者的认知努力和认知加工相对准确,如此,译者不仅忠实于原文的意义与情景,也准确地再现了原文的内涵,即译者成功地实现了识解。
视角是指人们观察和描述事物时选择的角度,设计观察者与事物之间的相对关系。对视角的选择实际上是对认知参照点的选择[17]28。人们选择不同的认知参照点即不同的视角,其认知途径就有所差异,语言表达形式亦有不同。译者在进行翻译识解时会选择不同的视角观察和描述原作所呈现的意义与情景,因此,不同的译文得以产生。对视角的选择反映了译者特定的翻译意图。在翻译文本中,主语人称的选择能够体现视角倾向,如例2所示。
例2: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How volatile are you and dissipate,
By the look-out tower on the wall!(James Legge)
Restless, heedless,
I walk the gate tower.(Burton Waston)
I am pacing up and down,
On the tower of the city wall.(许渊冲)
I’m looking far away;
On City Wall I plea.(汪榕培&潘智丹)
例2中此句表明地点,即在城楼上。女子与恋人经常相约在城楼之上,远眺风景,互诉衷肠。此刻,女子在城楼上徘徊期待恋人归来,而恋人未归,女子心情焦急烦闷。原诗选用第一人称,通过动作描写来表达女子的心情,而Legge在翻译该句时选用了第二人称“you”作为主语,运用心理描写呈现恋人久久不至却杳无音信的画面,刻画出女子和她思念之人对话的情景,这种人称的转换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读者与作者的距离,使读者融入诗歌的情景之中。而其他译者均采用了与原诗一致的第一人称“I”来叙述女子在城楼徘徊等候恋人的情景,但也略有不同。原诗通过动作描写来表达女子的心烦意乱以及无限思慕之情,许及汪和潘均采用动作描写,但也稍有差异,许选用“pacing up and down”更忠实于原文,汪和潘则选用“looking far away”,借“远眺”这一动作来表达女子盼恋人到来的心情。Waston选用第一人称的心理描写来直接地表达出女子的情感意蕴。第一人称的译文更忠实于原作,能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原作所描述的情景。译者选取不同的视角和描写手法,使得文章最后呈现出不同的效果。其他译者采用第一人称作为主语来叙述,而Leege选用第二人称作为主语,也能突显出隐性话语对象说话人“我”,但五位译者均直接或间接地将原诗情感意蕴传达给了目的语读者。
突显的认知基础是人们具有确定注意力方向和焦点的认知能力[14]66。Langacker指出,突显是从场景基体侧显出来的次结构,是组织场景的中心实体[13]125。人们在描述某个场景或事物时,会对某一内容加以突出强调,这既是个人主观判断的结果,也是认知主体识解方式的体现。Langacker引入射体(trajector)和界标(landmark)两个概念来划分突显对象,射体是最突显的参与者,是第一焦点[12]5。界标则处于次突显位置,是人们注意中的次焦点。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因对原文理解不同或翻译目的不同,可能会通过选词排列来搭建射体与界标,重新划分突显对象,构建文本所呈现的中心内容[19],如例3所示。
例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O you, with the blue collar,
Prolonged is the anxiety of my heart.(James Legge)
Blue blue your collar,
Sad sad my heart.(Burton Waston)
Student with collar blue,
How much I long for you.(许渊冲)
You wear a collar blue,
At ease I cannot be.(汪榕培&潘智丹)
例3原诗选用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表达对恋人的思慕之情。“青青子衿”“青青子佩”均指恋人的衣饰,原诗使用借代的修辞手法,以衣饰代指女子的恋人。该诗使用心理描写呈现出恋人的衣饰使女子的印象已相当深刻,令她念念不忘,可见她对恋人的相思萦怀之深。对于此句,不同译者选用了不同的突显。Waston选用突显“your collar”即恋人的衣饰,而其他译者均选用突显思念的恋人,分别译为“you”和“student”,把“collar blue”作为修饰语。总体来看,Waston的译文识解突显原诗中所呈现出的男子的衣饰,而其他译文识解突显女子所思念的恋人,体现出对原诗更为深刻的理解。Waston在翻译该句时,选用直译的方法,为读者呈现出更为直接的画面,而其他译者选择突显女子的恋人,重构了译文,使读者意识到原诗作者意在借“子衿”“子佩”来代指身着“衿”“佩”的男子,从而帮助读者识解诗歌的深层含义,便于读者把握原诗的意象。
详略度是指认识或描写事物的精确程度和详细程度。Langacker认为,在描述情景或事物时,可以使用高层次范畴的概念(如上义词)来泛化简述该信息,也可以使用低层次范畴的概念(如下义词)来具化详述该信息[13]67。具体到翻译而言,详略度的选择是指译者对原文侧重点识解的结果,译者受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如文本、读者、翻译目的等,会激活不同的辖域和背景、调整观察描述的视角、选择不同的突显来简述或详述原文的情景和意义[19]。《诗经·子衿》英译中详略度的差异体现如例4所示。
例4: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Although I do not go[to you],
Why do you not continue your message?(James Legge)
Though I do not go to you,
Why don’t you send word?(Burton Waston)
Though to see you I am not free,
O why don’t you send word to me?(许渊冲)
Though I cannot to you,
Why don’t you ask for me?(汪榕培&潘智丹)
例4呈现的是女子的心理描写,女子无法前去赴约与恋人互诉衷肠,因此登上城楼等候恋人来相会,徘徊许久却不见其踪影,相思萦怀之情不由转化成焦急烦闷之感,心生幽怨:“即使我没有前去赴约,为什么你也未能给我捎个音信?”而关于“嗣音”的翻译,五位译者选用了不同的语言表达形式。“嗣音”即保持音信,“嗣”有“接续、继续”之意。Legge选择“continue your message”进行直译,而Waston选用“send word”、许选用“send word to me”,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许增译了“to me”作为间接宾语。从认知语法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详略度的选择,许通过增加译文内容的方式更为具体地阐明女子期待回信的心情,这是一种认知识解过程中认知增量的具体体现。汪和潘将其译为“ask for me”,更直截了当地表明女子渴求男子回音的心情。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详略度选择的差异可能与其文化背景及百科知识有关,抑或与译者所付出的认知努力和认知加工程度有关。在典籍翻译中,译者需要根据自身文化背景及百科知识克服语境约束,付出许多的认知努力,使得译文详略得当,准确传达典籍深厚的文化蕴涵。
通过以上举例论证发现,识解理论的五要素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独立性,但也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准确传递原文的意义与情景至关重要。在翻译中国典籍时,尽管不同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采用不同的识解方式,相同的识解因素下也有细微差异,但其共同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将原文的内容以及情景传达给目的语读者,促进中国传统文化的对外传播及中外文化的交流。
翻译作为一种语言的认知活动,是译者主体认知能力外化的表现,体现了不同译者的认知识解方式[20]。本研究从认知语言学的识解理论角度出发,对《诗经·子衿》的四个英译本进行研究,探讨了译者主体性在翻译活动中所体现的差异和变化,并借助识解五要素诠释了造成这些差异的认知规律。研究发现:基于不同的辖域与背景知识,译者会选择不同的视角观察和描述同一事物或情景,且在描述事件时有详有略,通过突显不同的事物或事件主体来构建情景,这不仅解释了不同读者在阅读同一文本时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也证明了译者在翻译同一文本时采用不同的翻译策略呈现出不同的译文。此外,识解理论对于翻译实践也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译者在翻译时需遵循基于识解理论的译文产出原则:首先,译者作为读者与原文互动时,即译者对原文进行理解,该过程可视为译者第一次识解;其次,译者和译文进行互动时,即译者的翻译阶段,该过程可视为译者第二次识解,在第二次识解过程中,译者根据不同的识解维度将原文译为目的语。
本研究验证了认知语言学识解理论在典籍翻译中的解释力与可行性,一方面丰富了认知翻译研究,弥补了传统翻译研究中忽略译者的不足之处;另一方面,本研究也有助于补充和深化《诗经》的翻译研究,使目的语读者能够更全面、更深刻地了解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