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雨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科幻小说以文字作媒介,以阅读想象为感知方式,打开了一扇面向新世界的窗口。作家韩松在其科幻小说中创造了奇幻瑰丽的异时空,从中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他对人类思想以及社会进化过程的反思、对人性善恶的是非辩证、对乌合之众的讽刺和批判、对社会现实的有力讽喻,都流露在看似怪诞不羁的故事里。在长篇小说《红色海洋》《地铁》《亡灵》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的故事中,人或者类人生物的生存与繁衍本能占据了行动指南的绝对主导位置,有意或无知地传播扩散荒谬言论以及人云亦云和墨守成规都是异时空的常态,而出现的超智灵魂仿佛是混沌世界里的一束光芒,照亮了黑暗的谷底。
韩松的科幻小说追溯了文明的前行如何将女性从被动生殖中解放出来,借由平行的异空间中的两性关系展望着两性生命的进化式发展。《红色海洋》里人类全面退化后形成的水栖人的日常生活就是不平等两性关系的缩影。在水栖人的世界中,男性占据绝对的霸权地位,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庸品或所有物。处于弱势的女性为从男性那里获得所需而不得已或者已经习惯了“伪装”。当主人公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了活命,妥协于一个又一个前来求欢的男人,诞下数十个孩子。这些孩子成长后对女性心生鄙夷并妄想控制女性,甚至支配自己的母亲。水栖人的性放纵和性失衡不仅意味着繁衍后代的原始本能,也意味着女性对男性强权的臣服。主人公曾遇上一群游荡的“强盗”,他们把女人当作享乐的战利品,肆意蹂躏后随即杀掉。这种血腥残忍的性暴力行为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主人公理智的觉醒。人类性本能确实能够激发人类的诸多潜能。年少的主人公遇到那个曾使他心动的女孩后,就一直惦记着她,对她的爱慕和拯救的愿望激发起他的英雄主义精神,要拯救女性,拯救水栖人的未来。和谐的两性关系是繁衍生息的基础,异时空中的混乱遭际恰从反面印证了这一点。
性别认知里自有繁衍种族的意识,这种生物本能能够激发起延续种族的责任感。繁衍对于幻想具有时空的意义,即存在的意义。有延续就有希望,即使在四面楚歌的悲哀境况下能够预料到结局的惨烈,也不想放弃最后一搏的机会。繁衍是生生不息的表现形式,人对未来的渴望能够超乎一切想象,子孙后代所保留的基因和血液仿佛是灵魂得以苟延残喘的一种方式。《地铁·惊变》中濒临死亡的众人在绝望的境地里以性放纵来摆脱死亡的阴影,却因性放纵而急速退化了智商,彻底抹去了对生命末日的恐慌。“性”在这个怪诞世界里成了致使人类退化的因。在脱轨的地铁车厢中,随着驶向愈加黑暗与深邃的异时空,只想放纵性欲的人类最终退化成了满地的蝼蚁。小说的直观冲击效果显著,警示着人类文明社会在前进中应有所约束、有所规划,要秉持理性,谋求可持续性发展。
韩松的科幻小说通过狂放不羁的性描述,反思人类的来路和去处,以及人所承受的一系列的主观行为带来的严峻后果。《红色海洋》中栖息在红色海洋底的男性群体既狂妄自大,又嗜好屠杀,由此招致了繁衍的危机以及情感与智商的退化。女性是启蒙智慧的化身,扼杀掉女性,男性将无法独存。种群之间的相互残杀,是危害其整体延续的重要因素,水栖人的命运悲剧来自种群之间的阻隔、残杀,来自男性对女性的残暴控制,也来自他们的傲慢放纵。小说中构建的水栖人的命运走向像是人类发展的另一条平行线,他们的世界和社会关系预示着无节制的行事和不择手段的掠夺终将导致追悔莫及的悲剧,警喻着人类社会应该规避。《美女狩猎指南》描述了一个令无数男人向往的神秘岛屿,那里饲养着生物基因工程批量生产的女人,她们作为男人狩猎的对象,可以任意被屠杀。男人们疯狂地捕获着“真正的女人”——处女,或直接猎杀她们或纵欲后残忍地杀掉,因而遭到女人们的报复性围攻,最终变成两性之间的相互残杀,形成对立的局面。
女人是视觉动物,不仅审视他人和自己,也被他人审视。评价一个女人,往往从最可见的部分开始,这是生殖冲动的源起之一。《美女狩猎指南》里为追求性刺激登岛的男人首先看到的是人造女性的胴体,这使他们像疯了一般地去狩猎女人。但那些外表看起来柔软娇俏的女人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听话、好对付。她们的外表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将男人引向死亡的祭坛。在幸存者小昭的视角里,那些女人喜欢女人,至少是双性恋,这让他心生障碍,对性产生了难言的拒绝情绪。《红色海洋》塑造的母亲形象以性爱与繁殖作为存在的最大动力,这满足了她对男人的幻想以及对世界与自我之间存在的价值关系的最大幻想。她作为一个比较单纯的生殖机器而存在,为等待男人、饲养孩子而生,死即是生的宿命。女性被刻画成性欲望的牺牲品,更是性放纵下的复仇者。她们是视觉的焦点,却成为交易或抢夺的对象。
分段式长篇小说《地铁·惊变》恰恰相反,被困在车厢里的人类以理智意识到当下无法扭转的窘境,由此激发起让人类延续下去的愿望,于是通过性交进行种族繁衍的任务迫在眉睫。但性活动的狂纵恣肆扰乱了这出于本能的繁衍智性,最终性迷乱代替了理性发展,将人类推向急速退化的万劫不复的深渊。“文化发展的动力,绝大部分是靠对性兴奋中所谓的‘错乱’成分的压抑获取的。”[1]伦理道德观念在失智的人群中变得一文不值,进化了漫长时间的人类智慧也被搁置一旁,剩下的只有肉体的狂欢和放纵。人类自私的本性暴露无遗,来自神秘空间的神秘力量隐喻着人类面临着的所有未知的强大诱惑,如果放松了对它们的警惕或者轻易地上钩,将追悔莫及。荒诞的故事里充斥着荒诞的性活动,性本身变成了制造荒诞并承担荒诞后果的载体,也变成了一切罪恶的助推剂。这是故事呈现出的人类本能,如果完全按照本能发展下去,人类群体将会陷入混乱无序的境地。幻想中荒唐的性行为恰恰是最为合理的人类活动,它来自人类本能,又产生着本能该产生的繁衍作用;它与文明的发展息息相关,既助推着文明的延续,又可能致使文明向原始的方向退化。
脱轨地铁车厢里的荒诞世界揭示了一心想放纵享乐、颠倒黑白的人类所面临的前路是一片黑暗空虚的没有出路的时空深渊,随着人类进化上亿年的智慧与肉体被吞噬,人类最终退化成了任人宰割、一文不值的蝼蚁。所以在物欲膨胀的驱使下,抛弃理智和道德将是人类前路上最大的歧途。对物质的狂热化追求等过度行为并不是人类进化的积极动力,只有真善美才能创造光明的未来。人类虽然在宇宙中处于孤独的境地,但是前路的开拓权在人类自己手里,不能因为不确定就放弃。人类总会有看似合理的本性表现,可人类的生理本能在决定人类社会的伦理标准中占据多大的比重,当追溯这一问题的答案时,评价标准的落脚点还有未确切的地方。是在对人类生物性的理解中,还是在人类已经产生的普遍道德观念中,抑或是哪一方更占据优势?在两性问题中,一切存在似乎都具有可解释性,文学的时空却无法任凭所谓的现实理据来解释,否则费尽心思创造的艺术空间可能将面临失去纯粹审美价值的风险。
超智灵魂以上帝的视野,俯瞰着异时空中荒谬的人世。它是理性的代表、正义的力量,亦是希望的光芒。《红色海洋》的叙事主人公“我”从一出生就可以思考,从看见小的生存空间到发现更大的世界及规则,他的思想逐步地成熟,一系列悲惨的故事使他得到成长,遇到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也使他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他像是水栖人混沌世界中忽然现身的上帝,审度着一切不合常理的荒谬的社会秩序,内心充满了智慧生命体在进化过程中会产生的焦虑、鄙夷、怜悯、孤独等复杂的情绪。他的眼神从稚嫩变得格外的锋利和冷漠,虽对混乱的水栖人的生活产生不满和质疑,但因无能为力不得不袖手旁观。在他的眼前仿佛时时刻刻上演着一场场滑稽又残暴的大戏剧,然而拥有上帝思想的他只是个冷眼的旁观者。水栖人的发展历史充满了奇幻色彩,他们的过去和过去的过去都是富有寓言性的假说,在可能与不可能、是与不是之间摇摆。而小说第四部的“未来”是在中国的历史故事中延续,告别了荒诞式的繁衍和流浪式的掠夺,仿佛被另一个世界的文明重新席卷。当水栖人与陆生人在被颠覆的历史中相遇,已存在种族的区隔,水栖人回归家园的路满是坎坷。
智慧的眼睛在故事里总是冷静地存在着,既打量着自己,又审度着对方,是作者的眼睛,也是读者的眼睛。《地铁·惊变》里被众人推出车厢的攀岩者小寂丝毫没有受到车厢内人类退化趋势的波及,当他勘察车厢重新往回爬时,车厢内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他被众人选中被推出车厢时,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像一个历史演变的旁观者,在混乱的世界之外孤独而独立,面对同伴退化的乱象却无能为力。这预示着人类的孤独处境,在绝望中总有所希望。两个空间构成了对比鲜明的两个世界,令人震惊。这趟地铁就像是一个解不开的魔咒,诅咒着人类即将脱轨的结局。它把不幸被选中的人和其他人相分隔,使他们走向彼此不再相交的路线,形成了判若云泥的命运结局。归来人的理智仿佛是作家和读者注视着的犀利目光,和脱轨的另一部分构成二元对立的关系。空间的区隔带来人的区隔,人的区隔造成文明的区隔,文明的区隔最终导致不同人类种群的命运区隔。韩松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者,借由人物在主观思维上对人类在生存备受威胁的境地里无助挣扎的认知及态度,书写超智生命力图在最糟糕的境况中奋起的精神。
超智灵魂与愚昧陈腐的思想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前者成为神一般的存在,自带理性神圣的光辉。地铁车厢里的退化人类就像一群不辨是非黑白的乌合之众,盲目疯狂,最终将自己推向覆灭的时空深渊。“群体的信念有着盲目服从、残忍的固执以及要求狂热的宣传等”[2]44特点,因此“他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神”[2]46。居于红色海洋偏僻一隅里只听别人言说、从不思考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一群恶魔的帮凶,是危害他人和自身的乌合之众,无法被叫醒,不管他们是真睡还是假寐。超智灵魂仿佛是一道驱散晦暗、照亮未来的光,清晰地暗示着读者:这世界是多么荒唐。暴政的帮凶是最为沉默的一群,沉默是示弱,是默许,是服从,缺少生命该有的独立思考和发展活力。人类对理性思想的期待、对超凡智慧的崇敬始终伴随着社会文明的进程。人类意识到理性思想的成熟需要经历一定的过程,就像人类历史中出现的那些血腥故事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在历史的未来阶段回望,才会发现真理在那里发着光。理性思想使人类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更为深刻,对未来的诸种情况有所准备和预测。
短篇小说《逃出忧山》是从主人公韩愈的视角而写的。他与妻子关系恶化正在闹离婚,他却陷入幻觉,感觉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重游忧山,韩愈却只想逃出去。其实忧山只不过是虚幻的世界,是实验室创造的人工环境。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醒了韩愈,他还在实验室里,幻觉里的忧山不过是他面前的巨大沙盘。在他游历忧山时,实验室可能已被篡权了。他慌张地要逃走却遇见了妻子,她手中握着刚刚在幻觉里看到的佛像,佛像的嘴角仿佛挂着讥笑,她告诉他大街上热闹的人群都在迎接佛骨。幻觉里的佛像仿佛蛊惑了众人,唯一清醒的他呕吐得更厉害了。在小说集《宇宙墓碑》的后记《邂逅科技时代的文学》中,韩松讲到,我们的祖先富有想象力,能把不同的东西拼接在一起,并在洞穴的岩石上画画,“表明他们不仅生存在自然的现实世界里,还生活在他们脑海中的想象世界里。这后一个世界能赋予人类以无限进步的能力,而它的一个分支就是科幻”[3]。幻觉世界中的理智思想勾勒出故事的筋脉,与现实紧密相连,是可以完整理解小说的重要视角。
从一个超智生命的经历上可以看出诸多智慧体的命运大概延伸的路径。人类的理想生活在科幻小说中得以实现,不愿意面对的糟糕情境也在这里上演,超智的灵魂既看到了美好未来的方向,又被警醒着歧途荆棘的蔓延。超智的眼睛可能是作者的眼睛,可能是读者的眼睛,也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物的眼睛。它变成一种独立思想的载体,衡量着时间和空间,见证着茫茫宇宙的一瞬千年。但是超智灵魂真的是绝对的超智吗?准确地说,超智是相对的,在无数个科幻故事里,超智灵魂的存在由对比凸显出来,它不一定比作者更聪明,或者比读者更智慧。现世的哲学都教人积极地面对生活,科幻小说则在描述人应该努力或者规避的方向。超智灵魂本身就是科幻的重要元素,在诡异多变的科幻世界中,超智灵魂的存在使读者更有上帝视角的代入感,清醒的思考恰能引向那些该规避的路,教人及时折返。
科幻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实现不可能,满足人类挣脱流离在线性时间中的无奈和伤感。在韩松一系列科幻小说中的漫漫的时间长河和广阔的空间区域里,无论是人类在与自身命运的斗争中、与外星侵犯者的战争中,还是与未知时空的抗争中,都充斥着人类因对发展前景和世界终极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幽长哀伤和隐隐绝望。科幻小说给了读者以无限的希望和可能,呈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伴随着不可预知的灾难性故事,伴随着对消极行为趋势的严峻假设。科幻不是构造一个完美的童话世界,而是映照人类的来处和去向。科幻故事不局限于常规的时空概念,而是在被变形、被拉伸的时空里任意地穿梭,寻找所有可能的启示。韩松小说中的异时空自带结界,自成一体,相对独立,小到一家医院,大到整个宇宙,异时空内的风云变幻将读者席卷到一个富含隐喻意义的另类世界。人物的夸张行为是对典型社会人物偏执行为的放大,不合常理的荒诞现象是对社会现实的映射。
《红色海洋》等作品的叙事时间跨度非常大,故事空间转移迅速,作家构建了数个大框架,将对人类本性的反思和对人类命运的忧虑掺入其中。这仿佛是一场奇幻的旅行,既能回到漫漫的过去,又能穿越到遥远的未来,但对真理的探索和寻找从未停歇过。发生于远古的历史事件是人类文明厚重积淀的条件,是地球文明得以萌发前进的摇篮,而遥远的未来是人类文明的归处,是现代人对人类前景的展望和揣测。《没有答案的航程》中丢失了记忆的生物和同类孤独地漂泊在茫然的宇宙中,因猜忌而相互残杀,待生物终于意识到同类的性别,一切为时已晚。作家对未来世界的勾勒则基于理性的考量,描述出一种人类命运的前路状况,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留白。跨越式叙事无限拓展了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在这种情境设定下,人物的跨时空转移变得非常简单,富有戏剧性,大开大合的艺术空间亦独具魅力,展现出一个异于常态的奇幻世界。《劫》的故事叙述从公元前开始,历史可能因一起书生被害的案件而改写,时空也为此混乱。名为“诗人”的机器人穿越时间的河流回到过去验证考古发现,并留在历史的某个时刻里。自由穿梭于任意时空中,将个人情怀提升到人类种族情怀的高度,这是普通人抱有的英雄梦一般的愿景。在变异的时空里,个体不仅是个体,还是整体的缩影,其命运昭示着整体的结局。
时间的流速在空间阻隔的内外发生差异,变得扭曲。《地铁·惊变》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即地铁车厢,但其外围空间极为神秘,时间就像脱轨的列车一般飞驰,一转眼难以计量的时间已然逝去。作家将人类退化的历史极其精炼地描述出来,就像是追溯亿万年来的人类发展历史,这个过程却与进化相反,向着最为原始的人类本能飞速地退化。时间的变形加剧了小说的怪诞性,增强了迅速退化带来的冲击力。人在开放的空间中感受到的可能性或许更多,而相对封闭隔离的空间更能凸显冲突性,给人以禁锢感和幽闭感,冲破难度大。车厢内的人从未勇敢地走出去,最终将生命耗尽;车厢外的人冒险回到车厢却瞬间被时间的空洞吞噬掉,刹那间的老去显示了超智灵魂的无能为力。小说实现了人类瞬间移动、穿越时空的体验渴望。车厢外的人和车厢里的人被区隔开了,车厢内外形成了两个维度的世界,彼此独立。在科幻小说的世界里,一瞬间可以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能从过去瞬移到未来、从一个宇宙转移到另一个宇宙、从婴幼儿到耄耋老人。穿梭于时间和空间的河流中,人类生命不受单行线限制的愿望在科幻空间中得到了补偿。跳脱到时间和空间之外,人类超越了物质禁锢、实现了长久生存的梦想。韩松笔下的故事常常出人意料,将区隔出来的时空变成埋葬人类的坟墓。
时空对于人类的意义是诞生与发展,亦是想象和突破。在《亡灵》这种另类故事里,人与灵魂实现了共存。医院里的亡灵在某一个时刻又重新“复活”,重复着自己生前的冲动,为无法释怀的死发起复仇。自私的人与复仇的鬼混战成一片,已经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亦分不清到底是人更可怕,还是鬼更可怕。处于暗处的鬼生前是受害者,而处在明处的人是施害者,世事难料,此刻的人变成鬼魂闹事的受害者,鬼却成了肇事者。正所谓“种下什么样的因,终究得什么样的果”,人种下恶果,鬼就找上门来了。活人与怨灵共在,是因果报应的典型范例。“为了进入时间,必须具备一定的场合,没有这种场合,人永远不可能‘跨越一个如此巨大的间隔’。”[4]韩松将阴阳两界的界限冲破,打破了时间的线性走向,让死去的灵魂在医院的场景下重新显现,使人与鬼再续过去的纠缠故事。物质的绝对性被鬼的出现冲破,超乎物质之外的灵魂独自重现,自古在中国志怪小说中就有,但是科幻小说的不同是赋予鬼以物质性,让他们来扰乱内心有鬼的人,还给鬼的“复生”赋予合理性,借鬼的意外出现来挑明医护人员的失职行为,亦借鬼之口吻来质疑乌合之众的愚昧与可怕。
韩松的科幻小说成功打破了现实世界中物质的阻隔,实现了人类思想的自由穿梭,时常有移花接木般的巧妙、有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故事中一切物质均可变成流动的,时间的丝线相互缠绕,空间被肆意地扭曲,人的灵魂和思想被放大特征。异时空中的自由与约束共存,它将人物卷入时空扭曲的旋涡,面对异样的现象,所有的不适应和手足无措都变成一定的行为趋向,招致环环相扣的后果。时空的不断转移造成了多重空间的出现,构成了多个相对独立又相互叠加的时空,给人物活动提供了不同的场所。在时间线性延伸中产生的无聊、疑惑、恐惧、好奇等情绪,促使人在自己的思维中将时间或空间进行加工折叠,最后变形的不只是时间与空间,还有人自身。时空的概念始终在人的观念中,时间的计量和空间的定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那些能够察觉时空异变的眼睛,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里仍存有智慧的光芒。异时空不再是冰冷的牢笼,而成为人迫切需要的庇护所。“空间在其本身也许是原始赐予的,但空间的组织和意义却是社会变化、社会转型和社会经验的产物。”[5]在文学想象中所有奇怪的事件皆有了合理的解释,科幻文学的时空是人造的时空,在不同审美主体的观照下,呈现出不同的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样态。
韩松的科幻小说中乌合之众是通过与超智灵魂的对比显现出来的,对人类文明的智慧发展来讲,真理恰恰在此显现。对读者来说,在两方的对比下,更能看清作家想要表达的观点及立场。乌合之众不仅是因自身的愚昧和无知,亦是生存环境所致,他们的被动地位难以通过暂时的反抗来改变,为了眼下的生存不得不忍气吞声。乌合之众战战兢兢的存亡历程将他们自己困在了没有出路的孤岛上,这也可能造成对整个族群的严重威胁。《红色海洋》中的大多数物种将两性的失衡和不同种族间的高低贵贱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历史延续下来的游戏规则。他们没有想过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自觉与自主意识还在沉睡。臣服于暴政的多数女性很多时候只能想到自保,处于艰难的弱势地位,没有条件觉醒,也没有能力反抗。她们犹如菜板上的鱼肉,但却是冷眼漠视的助长暴力的旁观者。《亡灵》里造成医疗事故的医护人员不是无辜的,总需要担负部分亡灵生前死在医院里的责任。在个别亡灵的怂恿和煽动下,这群死去的灵魂仍然具有乌合之众的属性:冲动、易变、急躁、偏执、轻信且易受暗示。站在对立面的医护人员本以救死扶伤为天职,可看到个别人员玩忽职守却依然获利不少时,他们争相效仿,毫无原则和底线。这是乌合之众的典型,缺乏理性思考而易被眼前的利益诱惑,抛弃了职业道德。
韩松的科幻小说描绘出人类对于未来世界或平行世界的无限遐想,极具揭露讽刺的意味和现实映照的意义。他将人性融入奇幻怪诞的艺术世界里,将对人类自私行为后果的反思融入对未来地球图景的想象中。故事框架跨度大,叙事手法多变,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对孤独地漂泊于茫茫宇宙中的地球命运预设得多样化且具有理性依据。同时,将现实的内核放在充满幻想元素的故事中,使阅读体验更为丰富而深刻。科幻世界一定程度上犹如乌托邦社会,科幻小说和乌托邦小说相较,二者均在讲述变化,“当代科幻小说的主题是变化:人类在变,社会在变。当代科幻小说已经认识到:完美永远不可及,但它是我们追求和努力的目标”[6]。科幻文学的理想目标一方面在于满足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想象和期待,另一方面在于追求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地铁·末班》中即将退休的老人发现了在地铁车厢里搬运乘客的怪人,他同别人讲这件事,可没人相信,人们宁愿沉浸在共同营造的美好氛围中,也不愿面对潜在的威胁。科幻小说意不在描绘乌托邦社会,而是在映射目前人们以肉眼无法直观的世界或是遥望未来,那里有极致的美与和谐,也有极致的恶与残酷。
除了大时空的故事架构,在另外一些以固定地理空间为背景展开的小说里,作家对乌合之众的讲述同样充满了神秘感,细腻而动情。小说《医院》以病患主人公在医院里的荒诞遭际,揭示出医院各个环节、各个科室之间的相互推诿、互不负责任的恶劣行径。故事充满了刻骨的现实感,亦在现实感中融入荒诞的元素,不断地解构着荒诞的文学世界。幽默的语言让人啼笑皆非,又让人深感主人公处境的悲哀,他四处碰壁又不得不寻医问诊,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荒唐遭遇下耽搁了病情。他被死死地困在了医院这个“结界”当中,犹如噩梦里的“鬼打墙”,找不到任何的出路。《亡灵》以病患亡灵的复仇计划为线索展开,类似于现实中出现的医闹事件,只是将事件主体放在了发生灵异事件的医院里,主人公是一群心怀怨念的亡灵。死去的人重新回到这家医院,不接受活人之间的妥协交易,要为自己曾经所受到的伤害发声,讨回所谓的公道。每个人物,无论活人还是鬼魂,皆是播种恶的一分子,同时又是承担恶果的一分子。空间的局限将他们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谁都逃不掉,必须面对自己的过失并付出相应的代价。
透过科幻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独具的思想和思考能力的重要性,以及故事本身对现代人的生活启示。《红色海洋》里海与陆从分隔到交汇、从对抗到妥协、从完整到残破,人性被挖掘得彻底,所有活动都在人性触及的范围之内。那仅存的超智灵魂哀伤地发出来自远古的声音,人像动物那般悲鸣,在浩瀚的海面激起波涛。在没有目的地的跋涉中,生命的意义发生了扭曲,就像整个宇宙的真相被揭露,真实生命的根开始腐烂。两性的战争愈演愈烈,似乎谁都不是胜利者,但欲望泛滥激起的仇恨却撕裂了人类的阵营。《青春的跌宕》里的人生可以依照人的意愿被改变,实现永葆青春,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罕有对这种清一色青年人的社会结构是否合理感到怀疑的。反青春同盟则反其道而行之,直接跳跃到中老年阶段,但他们却最终在疾病和无聊的围攻下怀念青春,“自然人”的状态倒成了不可得的奢望。“在群体中,每种感情和行动皆有其传染性,其程度足以使个人随时可以为了集体的利益而牺牲他的个人利益。”[2]9像在那穿梭时空的地铁上,人群中的人不再是人,灵魂不再是灵魂。“乌合之众”一词出现很久了,几十年前就被讨论,韩松现借作品重返乌合之众的场所,目睹众人的盲从性选择,追究“乌合”的原因,感慨人类本能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创造的文明力量便有多么强大。
现实总是残酷的,而幻想的世界更加残酷。人类获得了多少,也将付出多少代价。在《轨道》中的阴谋策划下的虚拟世界里,所谓的末日只是阴谋集团的一个主意。《地铁·符号》中的觉醒者试图潜入地下以揭开地上城市是个实验场的秘密,《地铁·天堂》彻底地将人类转移到地下开始与鼠为伴的生活,《地铁·废墟》则将人类先辈遗留的重要机密隐藏在地球废弃的地铁世界里,地铁的意象既为人类打开了通向外星文明的隧道,又成为人类最后的庇护所。像《楚门的世界》一样,世界内的人不知情,在孤独的处境中挣扎,世界外的人在冷眼旁观。科技所制造出来的假象欺骗了世界内的所有人,但科技的漏洞同时威胁着人类的发展,在创造了一个新世界的同时,也给人类自身制造了可能被颠覆的隐患。“关于未来的科幻是当下正在酝酿的诸多历史可能性之一。”[7]科幻文学面向未来的意愿部分源自人类对自身发展的先见忧虑,基于已有的经验而顺理成章地衍生出各种可能的未来局面。21世纪初问世的《火星照耀美国》将故事背景设定在2066年,虽然在日新月异的今天看来,2066的世界并不遥远,根据当代科技发展的状况即可预想,但小说勾勒的未来世界,更像是平行的异时空。故事中人类彻底实现了共同体的命运,在此基础上,全球各地各族的人类共同奋斗,对抗未知的外太空生物的侵犯。
回顾中国科幻小说的历史,那些对于异时空的奇幻想象,正是科幻文学的无穷魅力所在。人类前进的路不是通达笔直的,而是曲折起伏的。韩松科幻小说的艺术世界包罗万象,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具有启示意义。在人类对于未来的想象中,人类对外物的依托和对自身的信心变得不那么可预测。科幻文学其实具有强烈的现实性,过去的不需要再哀悼,将来的一定要认真面对,这是我们能从中感悟到的。人类的世界终究以人类的心智和行为进行塑造,它的开端和终端都把握在人类手里。回望过去,曾经的历史传来谆谆警示,而未来不可先知地正在那里等待着,当所谓的将来都变成了过去,所有时空的可能都成为既定的事实,一切就都引向了难以掌控的未来。未知正因“未知”才异常神秘、格外迷人,人类亦因对自己与世界的不确定而变得多样。在韩松科幻小说的异时空里,体验到诧异也好、预料之中也好,仿佛一段重新被开掘的历史故事,在所有喧哗落幕后,都归于平静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