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伟民
政治哲学必定有其哲学理论基础,同时也反映了哲学家对特定时代重大政治事件的深入思考,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也不例外。萨特和梅洛-庞蒂虽然各自阐发了存在主义学说,但对二战后国际政治局势的变化和东西方意识形态纷争有着不同的见解和态度。如果说存在主义思想是他们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那么,莫斯科审判和朝鲜战争则是影响他们政治哲学出现重大差异的重要外部变量。与其知觉现象学在经验与理智、身体与心灵关系问题上保持的模糊特征一致,梅洛-庞蒂也拒绝在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与反共产主义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他既反对政治上的极端主观态度,也反对政治上的极端客观态度,而是设法在真实的复杂多变的现实政治生活中保持模糊性。
笔者以为,从审视莫斯科审判到评判朝鲜战争,从《人道主义与恐怖》到《辩证法的历险》,梅洛-庞蒂虽然对待苏联社会主义的态度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并未从亲苏联共产主义急转到反苏联共产主义。鉴于当时世界局势和法国知识界的政治立场和哲学思考太过复杂多变,本文将聚焦《辩证法的历险》和其他相关重要文献,来考察和评说梅洛-庞蒂阐发的非共产主义立场。梅洛-庞蒂批评知性政治的局限性,在勾画从韦伯经卢卡奇到萨特的辩证法历程,在辩证法与反辩证法的纠缠和游戏中,论析萨特的共产主义观时,阐发了自己的非共产主义理论。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国外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萨特和梅洛-庞蒂的政治哲学对现当代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和西方政治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因此,论析梅洛-庞蒂的非共产主义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如果说梅洛-庞蒂在1947年还反对萨特在《何谓文学?》中把斯大林主义与纳粹主义都视为集权主义政权,在同年的《人道主义与恐怖》中曾果敢揭露西方自由主义人道主义的虚伪,并在苏联极权主义受到反对者严厉抨击时对苏联社会主义持一种“虽同情但不支持”的观望主义立场,那么,他在不久之后的作品尤其是1955年的《辩证法的历险》中,显然已被朝鲜战争这个重大政治事件彻底唤醒,而开始批评苏联共产主义,并与苏联马克思主义保持距离。梅洛-庞蒂不再面对两个世界强国之间的冲突时局限于“一个双重拒斥”,(1)Maurice Merleau-Ponty, Humanisme et terreur, Essai sur le problème communiste,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47, Introduction,p.19.而是通过叙述从韦伯经卢卡奇到萨特的辩证法的历险,重新审视苏联布尔什维克主义,揭露苏联社会完全背离了列宁所确定的革命路线,严词批评萨特的“介入”政治和对苏联共产主义的“同情”,重新解释了自己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
哲学家们强调历史整体性,还是聚焦历史境遇,决定了其不同的历史观和政治观。梅洛-庞蒂指出,阿兰(Alain)把“理性政治”(une politique de la raison)与“知性政治”(une politique de l'entendement)进行对照,前者对历史进行总体化,把所有问题联系在一起,并把自己定位在那个早已书写在现在、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决的未来之中,设定人类通过摧毁现存关系就能开创新生活;而后者并不以囊括所有历史为荣,而是把人当作其所是,在一个朦胧的世界中一次解决一个问题,试图在每一个实例中注入一个人在独处时就能立刻洞察到的某种价值。阿兰把人类的全部不幸都归咎于不能实施一种知性政治。而雷蒙·阿隆认为,从部分还是整体方向追求真理的努力都须处理好整体与历史演化本身的融合问题,阿兰看不到有一种同时具有理性和知性特征的政治。这种政治就是要历史地生活。“历史地生活就是对祖先(以及其他社会)的实存既进行保存、复活又进行评判”。(2)Raymond Aron,Introduction à la philosophie de l'histoire, 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 1948, p.52.这样的历史并非事先撰写好的因而就是自由的,历史也不像一种目的论被决定的,历史也不像人对自身而言是可预见的。(3)Raymond Aron,Introduction à la philosophie de l'histoire,p.404.政治从未是良知与个人事件的遭遇,也不是历史哲学的简单应用。阿隆致力于把每个瞬间的特殊价值与整体的最高价值结合起来。梅洛-庞蒂也认为政治从来都不能直接看到整体。“政治始终瞄准局部的全体(des ensembles partiels)、一个特定的时间周期、一组问题。政治并不是纯粹的道德。政治并非一部已撰写好的普遍历史的一章。政治是处在创造进程中的行动”。(4)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55,p.10.
梅洛-庞蒂不仅批评知性政治在适应境遇还是反抗境遇之间左右摇摆,还指责其强横地把一种纯粹价值与一种事实境遇对立起来。梅洛-庞蒂赞赏像马克思那样伟大的真正的革命家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每一天都通过面对每一个问题去创造而非沉思世界历史,不是像航海员那样依据航海图标出的固定航线前行。梅洛-庞蒂同样批评理性政治也是在价值与事实之间徘徊,与知性政治的唯一差别就在于理性政治的价值具有透视的外衣,而个人决定则披上了历史进程的外衣。这两种政治都在现实与价值、独立判断与共同行动、现在与将来之间摇摆不定。虽然相较于其他政治,马克思主义政治深刻地探索了历史迷宫,并在无产阶级这种历史因素中把上述关系项都集中在了一起,但由于人们在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和把握历史的方式上意见不一,从而使得马克思主义政治也同样无法得到证明。半个多世纪的政治实践告诉梅洛-庞蒂:知性的谦虚骗局并不躲避总体问题,理性的自信也不回避境遇问题。“知性与革命依然纠缠在一起。我们现在知道:主体与客体,意识与历史,现在与未来,评判与纪律这些对立项中的每一个如果没有了另一个就会变得衰弱,而革命超越的尝试则消除了这两个系列中的一个,我们必须寻求另一个”。(5)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3.
在梅洛-庞蒂看来,虽然韦伯与阿兰都倡导一种知性政治,但韦伯的知性已是一种能怀疑自己的知性,韦伯揭示了知性政治的局限性。韦伯虽然强调真理、自由、斗争三者之间的依存关系,但韦伯视野中的个人自由和历史偶然性决定了他不可能像黑格尔那样去追求绝对知识和绝对真理。韦伯把任何政治(民族主义、共产主义、和平主义)都判为暴力,他是一个好斗的、英雄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但也不满于价值与实效、意愿与责任之间的对立。自由主义不再相信永久和谐,却承认其论敌的合法性。韦伯深知认识和实践都无法穷尽历史实在的无限性,而无论是作为场景还是责任,历史都是同一个历史。我们与历史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知性关系,一种旁观者观看场景的关系,而是我们牵涉其中、与我们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关系。韦伯通过使作为场景的过去进入我们的生活中来理解过去,探讨宗教效应与经济效应的互动关系,把精神动机与物质因素结合起来,把历史意义与历史偶然性联系起来,旨在超越知性客观性与道德悲情二元论。韦伯反对在评判的历史与客观的历史之间进行选择,前者对历史进行判断、定位和组织,用范畴来统摄过去,后者则把历史视为一系列独特的客观事实而不予任何解释。这两种历史都无视过去的重要性,而过去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也属于过去,我们有同样的权利来评判过去和现在。韦伯通过诉诸过去来证实过去从而对这两种历史进行了协调。梅洛-庞蒂赞同韦伯把历史视为形而上学事实,即我们的生命在我们内外运作,在我们现在和过去运作,我们与其他人一样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中。于是,“历史不是一个外在的神,不是一个我们只能记录其结论的隐匿的理性”。(6)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35.
梅洛-庞蒂之所以断言只有从韦伯的探索和韦伯式的马克思主义出发才能理解那时已逾35年的辩证法的各种历险,乃是因为它们严格一致地思考了历史及其多样性、多方向性和创造性选择,因为韦伯坚信具有政治使命的人都很好地把品性道德(morale du cœur)和责任道德(morale de la responsabilité)结合在一起了,因为韦伯指出了严肃的历史辩证法的可能性条件。不过,梅洛-庞蒂虽然注意到韦伯把马克思主义视为理想类型之构建的最重要事例并具有重要效果,但断定韦伯因局限于微不足道的真实事件而从未能在1917年革命中瞥见一种新的历史意义。如从历史视角来看主客体关系,把客体视为其他主体留下的痕迹,而把主体看作在历史织体中被把握的历史的知性,就能克服相对主义,就能缩小知识与历史的差距。可是,梅洛-庞蒂认为韦伯因受制于绝对真理观,把现在和过去、知识与历史的往复运动视为恶性循环从而未能彻底推进相对主义的相对化。(7)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45,47.
梅洛-庞蒂认为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则设法超越相对主义。“当马克思使辩证法成为历史的本质时,该精神运动也恰恰成了历史总运动的组成部分”。历史辩证法把所有社会的和历史的限制置于流动状态而使之相对化。确实,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想要“像马克思所理解的那样”来解释、说明马克思的理论,而没有偏离、促进和改进该理论之意。卢卡奇最终在马克思那里找到的就是能理解社会和历史的真正的、完全是历史的方法。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独指马克思的方法(dieMethode)”,而非指“马克思的研究结果”。马克思这个方法就是唯物辩证法。卢卡奇尽管在当时未能区分物化和异化,但后来自认为是自马克思以来基于黑格尔辩证法第一次将人的异化视为对资本主义进行革命性批判的核心问题,并第一次设法用《资本论》的基本范畴来重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正统马克思主义的使命就是“永无止境地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无产阶级思想产生的诱人效应作斗争”。(8)Georg Lukács, Werke, Band 2: Frühschriften II, 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ßtsein,Luchterhand,1977, S.375,164,171,198.
鉴于卢卡奇把唯物辩证法视为革命辩证法,梅洛-庞蒂认为卢卡奇恢复了革命的青春和马克思主义的青春,这有助于我们思考共产主义理论如何设想主体与历史的关系。卢卡奇指责韦伯还不够相对主义,还未能把主体和客体概念相对化。卢卡奇强调虽然我们的知识是局部的和片面的,我们永远不能返回到我们已知的全部事实的总体,返回到普遍历史,但任何历史事实只有相关于我们所能认知的一切才有其全部意义。卢卡奇把从主体到客体的往返运动看作辩证法的动力,把辩证法视为“对实际历史的连贯读解,就是对主体与客体之间那些令人痛苦的关系和无休止的交换所作的恢复”。历史与哲学就这样关联在一起了:历史是已实现的哲学,历史具有了哲学意义,哲学是形式化的历史,哲学显现为历史。卢卡奇把主体性视为自我在历史进程中经由自身而得到复兴,而作为普遍阶级和最后阶级的无产阶级的自我认知也就是对社会的认知,是“客体的自我认知”,无产阶级就达成了主体与客体的同一,而哲学把这种同一看成是真理的条件和历史哲学的阿基米德点。历史是主客体的同一,而人是主动创造历史,无产阶级就是能动的历史主体,既是认识主体,又是实践主体。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确保了在无产阶级身上这种主客体的同一。实践是无产者们的共同的现实的境况,“是一种矢量,一种祈求,一种状态的可能性,一种历史选择的原则,一种生存图式”。实践使得马克思摆脱了无产阶级在历史主体与历史客体之间的二难选择,使得工人与理论家之间能有互动交流,使得无产者和理论家在共同创造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历史时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使得无产者无需以一种“我思”形式来占有历史的意义。卢卡奇把实践视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和创新。“实践概念的深刻的、哲学的意义是把我们安置在一个秩序中,这并不是认识的秩序,而是交流、交换、交往(fréquentation)的秩序”。(9)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48,72,74.在无产阶级那里,阶级意识并非观念性存在,而是实践活动。阶级意识尚不是主体,但也不止是客体,而是一种客观可能性。由于实践活动多样多变,真理处于不确定的证实过程之中,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任何理论也就不能自诩为绝对真理。
卢卡奇认为虽然马克思与黑格尔一样把理论视为“现实的自身认知”(selbsterkenntnisderWirklichkeit),但马克思指责黑格尔及其后继者们“未能克服思维与存在、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的二元性(die Dualität)”。(10)Georg Lukács, Werke, Band 2: Frühschriften II, 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ßtsein, S.188.黑格尔看不到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也就未能关注历史的真实驱动力。卢卡奇把主体参与其中的事件与主体聚集的意义之交叉,也就是“具体的总体”,视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质。“卢卡奇思想的实质就在于:不再把历史的这种整体意义置于一个神秘的‘世界精神’(esprit du monde)中,而是与无产者的状况保持平齐,把它置于一个可以观察、可以证实、没有玄奥背景的进程之中”。然而,马克思主义却最为远离实证主义,因为唯物辩证法总是着手从每个现象抽取超越此现象的真理,而此种真理的生成作为历史的关键赋予了马克思主义一种严格哲学的价值。换言之,如果抛弃了思辨哲学,那么革命的意义就是成为普遍批判,尤其是成为对革命自身的批判,而无产阶级就是这一自我批判、否定性力量的历史代表。同时,梅洛-庞蒂也注意到马克思思想中存在的素朴实在论(即意识能反映作为第二自然的历史)与辩证思维(即关于实存事物的积极智慧)之间的张力,并断言卢卡奇持有一种前后不一致却意味深长的态度——一方面在哲学上秉承列宁主义的实在论,另一方面在文学上则坚持真理自主性原则,从而完全恢复了辩证法:历史作为普遍化的主体性,作为沉淀在物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由人去理解;我们处在历史之中,历史也在我们之中。“卢卡奇的历史是以为能把实在论包裹在辩证法中、能把物本身包裹在物之思想中的哲学家的历史”。(11)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80,103.于是,卢卡奇的历史实践论未能克服辩证法与实在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其实,笔者以为卢卡奇的根本问题就是未能通过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概念把人类社会与自然联系起来,以至于忽视了历史实践的自然基础。
梅洛-庞蒂设法对从韦伯、卢卡奇到萨特的革命辩证法进行清理。他发现韦伯通过一种英雄式的努力从整体上加以维护的那些对立,恰恰是1917年那一代共产主义者们设法要加以和解的。卢卡奇出版于1923年、被视为西方共产主义圣经的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就在政治事实中运用辩证法,阐发了旨在综合的革命政治。“革命就是这样一个崇高时刻,在那时,现实与价值、主体与客体、评判与纪律、个体与整体、现在与未来并非发生冲突,而是应该逐渐进入默契”。(12)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4.无产阶级政权就是对一个社会的绝对创新,这个社会批判自身并通过无限的历史劳动而从自身中消除种种矛盾和对立,而无产阶级先锋队在其党内的生活就预示了这个社会。萨特也像卢卡奇那样高度评价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并在1960年出版的《辩证理性批判》中,也认同只有通过阶级意识这座桥梁才能把集团依次联合在一起。只是萨特把对共产主义政治的辩护奠基在已被革命消除了的那些二律背反之上,并把共产主义视为一种对历史进行超越、摧毁和重建的完全自愿的努力,而无视马克思把共产主义视为历史的实现。在笔者看来,辩证法的历险恰恰证明了理性政治与知性政治的结合、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融合才是政治的本真面貌和完整形象。
梅洛-庞蒂批评当时苏联共产主义的模棱两可:虽在口头上宣讲辩证法,但在实践中并不运用辩证法。这是一种玩双重哲学游戏的体系:通过否认主体可以评判历史、文学和政治而解除了辩证法的武装,但又宣称辩证法在经济基础及其神秘未来中运作;“它对辩证法敬而远之,既不实践辩证法,也不否认辩证法,取消了辩证法作为批判工具的作用,只把辩证法视为‘面子上的事情’(le point d'honneur)、辩解、意识形态而予以保留”。这就不难解释为何1937年审判其实就是一种用普通案件审判来掩盖历史责任的革命审判。于是,“莫斯科审判是一次不再愿意作为革命的革命”,是一种模拟革命的既定制度。梅洛-庞蒂断言这种模糊性使得苏联马克思主义未能解决自己提出的、作为我们讨论出发点的那个统一问题,以至于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个人与历史、过去与未来、纪律与评判仍然彼此对立和外在。“在这个意义上,极其粗略地说,共产主义哲学的模棱两可甚至就是革命的模棱两可”。(13)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103,104,105.
辩证法也是左右逢源:辩证法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建立了连续和不连续的双重关系。在革命问题上,苏联马克思主义在辩证法的两个方面之间徘徊:有时把革命视为由无产阶级和共产党掀起的浪潮;有时又把革命置于作为现在之否定的未来这个寂静的彼岸世界。这两个观点并不协调,却被并置在一起,于是,清洗和宽容交替出现。如果说梅洛-庞蒂之前还持有萨特所说的与托洛茨基相同的立场(捍卫苏联社会主义基础免受西方攻击;交由俄罗斯无产阶级来清算斯大林官僚机构(14)Jean Paul Sartre, 《Merleau-Ponty》, Situation, IV,Éditions Gallimard,Paris,1964,p.228.),那么现在梅洛-庞蒂批评不断革命论以真理的名义无中生有地创造,几乎毫无顾忌地滥用暴力。“这就是布尔什维克的精神,这就是托洛茨基(Trotski)的思想,这是马克思思想的危机和延续”。而勒福尔(Claude Lefort)不仅与卡斯特里阿迪斯(Castoriadis)一起激进地批评苏联的暴力,还同样激进地批评萨特被斯大林主义解除了武装,并剥夺了托洛茨基为苏联保留的自我再生进而进步这一本体论特权。梅洛-庞蒂则以为勒福尔虽然因布尔什维克主义歪曲马克思主义而背离了布尔什维克主义,但错误地认为托洛茨基的问题只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问题,而否认这个问题在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中重现的普遍性,勒福尔最终成了“托洛茨基的托洛茨基”。(15)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133,134.而萨特断然拒绝“唯我论者”勒福尔的灾难论和世界末日论:资产阶级不得不产生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得不产生自己的掘墓人——斯大林主义。(16)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Avril 1950-Avril 1953, Nouvelle éditions, Éditions Gallimard, 1964, pp.392-393.
梅洛-庞蒂发现辩证法还能发挥意识形态的作用。如同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有通过把辩证法完全置于客体之中才能强有力地解释社会,行动中的辩证法或者凭借以被隐藏的真理之名实施的恐怖,或者凭借机会主义来应对逆境,但无论采取哪种方式,该辩证法都偏离了自己的路线。而苏联共产主义者们否认这种偏离,反而还体面地把这种偏离视为辩证法的强大。“因此,辩证法恰恰起着一种意识形态的作用,并助长共产主义成为某种有别于它自己以为是的东西”。(17)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37.
鉴于萨特认定在朝鲜战争问题上是共产主义倡导和平而美帝国主义挑起了战争,因此,在法国民众1952年5月28日在共和国广场举行反对美国侵朝将军里奇微(Ridgway)访法示威,法共领导人杜克洛(Jacques Duclos)以煽动暴乱和破坏国家安全的罪名遭法国政府逮捕,6月4日罢工失败之后,萨特在1952年《现代》7月号上发表题为《共产党人与和平》的研究报告的第一部分,为那些用棍子与警察搏斗的工人们辩护,为法国共产党和苏联社会主义服务。萨特认为这次示威“是无产阶级反对国际资本主义的一盘大棋中的一个时刻”,对群众最深切的愿望作了悲剧性再现,犹如尼采所言古希腊悲剧中的 “具象”再现反映了合唱团最深切的本能。(18)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p.189,204.萨特把法国工人阶级等同于斯大林主义,选择站在被剥削阶级阵营而与帝国主义同盟对垒。鉴于萨特公开同情苏联共产主义事业的许多方面,集中批判苏联共产党的各种对手,而无视苏联国内巨大的社会不平等、工人阶级被剥夺政治权利、不同政见者被关集中营受大清洗、知识界和科技界人士受迫害等事实,梅洛-庞蒂在1955年出版的《辩证法的历险》中强烈谴责萨特的极端布尔什维克主义,断定萨特作为一个非共产主义者扯掉了具有意识形态功能的辩证法的外衣,来考察共产主义行动的现实情形,第一次向我们说出了只有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了完全清晰地为共产主义辩护而应该说的话。
梅洛-庞蒂发现,萨特的原则实际上是与以卢卡奇为代表的共产主义者的原则几乎对立的。后者从形式上在社会领域保留了一种历史辩证法原则,造成了共产主义事业与最终意义的分离;而前者通过拒绝为历史提供任何“生产率”(toute productivité),从我们的意志推导出结论,正当地为共产主义行动提供理由。后者是一种极端的客观主义,前者是一种极端的主观主义。辩证法的毁灭,在前者那里是公开进行的,而后者是隐蔽进行的。一些相同的结论,后者是建立在历史进程和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基础之上,而前者则是建立在无产阶级的非存在的基础上,建立在从虚无出发把无产阶级创造为历史主体的决定的基础之上的。虽然两者的动机相互对立,但其效果一致。“关于纯粹客体的哲学和关于纯粹主体的哲学都是同等恐怖主义的”。(19)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39.
政治形势的突变造成了萨特与梅洛-庞蒂思想立场的错位。萨特认为自己1952年的见解是在忠于梅洛-庞蒂1945年的思想,而梅洛-庞蒂则断定萨特1952年的政治“忠于”他已放弃了的1945年的想法,因而也就是在背叛自己现时的最新立场。萨特还是像曾经的梅洛-庞蒂那样靠近党、贴近党,并坚决“无情地攻击资产阶级,揭露其政策,化解其可怜的论调”。(20)Jean Paul Sartre, 《Merleau-Ponty》, Situation, IV, p.255.由此,萨特否认历史具有客观意义,反对凭借所谓历史的客观意义来评判历史,主张道德选择决定了对历史进行的决定性读解。梅洛-庞蒂不满于萨特仅仅把共产主义置于他自己的思想语境之中,“次要地”理解共产主义,在相对地为共产主义者们进行辩护时,始终把辩证法视为幻象,对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杜克洛和本人的思想都不作区分,以至于萨特旨在向读者进行澄清的分析只会进一步增加混乱。萨特在《共产党人与和平》中倡导的极端布尔什维克主义,不再通过真理、历史哲学和辩证法来理解共产主义,而是通过对真理、历史哲学和辩证法的否定来对共产主义作相对辩护。梅洛-庞蒂这样质疑萨特:“萨特的那些前提能否引出他所得出的结论,这些前提是否能够奠基共产主义的某种形式,这一完全意愿的共产主义是否令人受得了,是否并不依赖于某种他本人使之不可能的革命观念。”(21)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42.
萨特几乎不太谈革命,把革命视为“革命阶级反对有产阶级权力的偶尔早熟的行动”。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无产阶级有待形成的真理恰恰就是革命:马克思说革命是超越他者和革命自身,而萨特则认为革命是超越他者而通向无限的使命。萨特的《共产党人与和平》也像其《唯物主义与革命》一样远离马克思,都不认同共产主义者们的唯物辩证法,但《共产党人与和平》赞同共产主义者们去否定历史“题材”、否定作为行动标尺的阶级和作为真理的革命。(22)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191,175.其实,萨特谈论革命,他在1952年认为革命曾是无产阶级的运动和“无限使命”、创造历史的力量,是“个体与阶级之间的恒常纽带”,(23)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269.而现在这个纽带却断裂了,个人旨趣与无产阶级命运发生了分离。萨特在1961年把革命视为“一种由理论阐明的日常实践”,而非一种灵魂状态,(24)Jean Paul Sartre,《Merleau-Ponty》, Situation, IV, p.218.并否认自己和梅洛-庞蒂是革命者。
“萨特描绘了一种不再相信真理、革命和历史的纯行动的共产主义”。(25)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84.当然,梅洛-庞蒂也注意到萨特也并未忽视革命以及整个马克思主义政治所处的历史领域,只是他的作品有一个明显的悖论:萨特一方面深刻地描绘了处在意识和事物之间的环境(《恶心》中的根,《存在与虚无》中的境遇,《共产主义与和平》中的社会世界),另一方面,萨特的思想又抗拒这种环境。而马克思则确信这一浑浊不堪的环境也会燃烧,革命就是要走出暧昧不明的状态。萨特断定:“阶级并不存在,人们制造了阶级。”(26)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280.梅洛-庞蒂认为,萨特不同于马克思对阶级、阶级关系和历史关系的论述,萨特把阶级之间的关系、无产阶级内部的关系、全部历史关系都视为既无手段也无力量的注视关系。通过用注视关系来取代剥削关系,萨特就突然从“主体的诗学”过渡到了“世界的散文”,从为我过渡到了为他。由于认为任何历史现实都不会不与意识有联系,萨特就只把历史和革命视为作为立法者的思想或意志的条约。萨特把作为整体的社会视为纯粹意识间的关系集合,视为两个彼此注视的个体意识之间的关系。梅洛-庞蒂断言:诉诸我思的萨特的暴力要比马克思的暴力更有力,但并未更持久。因为萨特式的注视只是一种意识活动;萨特的结论不再是纯粹行动,而是有距离地沉思的纯粹行动,换言之,是“同情”(la sympathie)。“针对具体的政治领域,萨特明天或许会重新显得是宁静的、和解的、普世主义的,就像他现在也是的那样”。(27)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229.其实,萨特并非像梅洛-庞蒂所说的那样把阶级关系视为注视关系,而是确信资本社会存在压迫和被压迫的阶级关系。“资产阶级的理想是一个无阶级的和有压迫的社会——也就是说,仅仅是一个被压迫者接受压迫的社会”。(28)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p.280-281.萨特认同马克思用革命实践来定义无产阶级,并强调无产阶级的生命力就在其反对资产阶级压迫的日常行动和运动之中。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同年《现代》上发表了《梅洛-庞蒂和伪萨特主义》一文来回应梅洛-庞蒂对萨特的批评,指责梅洛-庞蒂设法用把主体与意识混在一起的伪萨特主义来取代萨特的立场,但实际上“萨特哲学从来都不是主体哲学”,萨特只是很少使用梅洛-庞蒂不加区分地意指的意识、自我、人的这几个词。(29)Simone de Beauvoir, 《Merleau-Ponty et le pseudo-sartrisme》, Les Temps modernes, no.114, Juin-Juillet 1955.而梅洛-庞蒂之后的回应是萨特主义对主体与自在的存在之间的一切一无所知。
萨特认为苏联社会主义是致力于改善和提高人们生活幸福的革命国家,只可接受同道人的批评,反倒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有其内在固有的缺点,尤其是美国陷入了“前法西斯主义”。梅洛-庞蒂探寻出萨特之所以要为苏联共产主义政治辩护的原因是:辩证法出了问题,辩证法成了幻象。苏联式共产主义者们想方设法阻止和避免作为意识形态的辩证法走向失败。萨特并未把共产主义与辩证法对立起来,这是因为共产主义的深层意义完全超越了各种辩证法幻象。梅洛-庞蒂提醒我们不能故意忽视萨特的研究所提出的真正问题——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革命是否仍然适用于当今。“在我们看来,作为对现存共产主义的描述,萨特的反辩证法(l'antidialectique)几乎没有什么可争议的”。梅洛-庞蒂只是指责萨特自己没有提出苏联“共产主义的性质”问题,并设问:我们能够、应该对苏联共产主义采取何种态度?对萨特采取何种态度?辩证法曾盲目乐观地允诺无产阶级会进入管理、政治和历史中去,难道必须说:共产主义仍然在正确的道路上,共产主义是无产阶级的唯一机会,共产主义对于现在是一个进步王朝而对于未来则是革命的前景吗?难道必须说:除了一种东拼西凑的官方哲学,除了那些冒犯知识分子的伎俩,除了那些可能多余的暴力,共产主义仍然是更可取的吗?萨特把共产主义视为绝对未确定的。萨特之所以尊重共产主义,是因为共产主义还对处境最不利者有所注视。“读者有这样的感觉:共产主义对萨特而言是某种神圣的东西,但也是某种人们谈论、人们注视的东西,共产主义仍在远处,人们绝对进不到那里”。(30)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230,233-234.共产主义成了一种类似太阳或月亮的供人们远处眺望的“一种消极的存在”。
萨特否认无产阶级是一个历史存在,强调无产阶级只存在于党的纯粹行动中,甚至“无产阶级是一种界定,只存在于萨特的头脑中”。这是因为苏联共产党难以在看的要求(揭示行动)与做的要求(治理行动)之间达成平衡,也没有任何人或党派能做到这一点。萨特尊重苏共,同情苏共,但这种同情归根到底并不是一种合作或行动。这种同情时而过于严苛,甚至不接受共产党自我责备;时而过于温情,总是赞赏共产党冲锋陷阵。萨特头脑中的共产主义与聚焦具体行动的共产主义没有任何关系。萨特虽然不再需要共产党的权力而与共产党保持距离,没有加入共产党的行动,但又非常接近共产党,当同情得过分接近时,萨特又必须在细节上去接受总体上不愿期待的那些结果。于是,萨特如不进行欺骗就得接受欺骗。萨特在同情中把作为精神对象的共产党(共产党代表了无产阶级)与作为历史存在的共产党(共产党并不代表无产阶级)统一起来了,而在行动中是无法实现这种统一的。萨特像党内人士那样整体上认同共产主义原则,但又像党外人士那样从细节上争议这些原则。萨特只有在严格做到既不参与党的行动也不参与其他行动并保持视角距离的条件下,才能在完整的评判中成功地尊重党。萨特尊重共产党但又不加入共产党,这并不自相矛盾。“萨特的思想只是一种思想,而不是一种行动,通过纯粹的思想来探讨作为一种行动的共产主义或许没有太大的意义”。(31)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236,245-246.
梅洛-庞蒂断言萨特这种既尊重又保持距离的立场只有在非共产主义世界内才有可能做到,而在共产主义世界内根本行不通,因为共产主义世界的推理方向是颠倒的:既然共产主义已驱逐了其对立面,人们就必须或者完全在共产主义之中或者根本不在其中,而不可能部分在其中。“萨特立场的软弱就在于:它针对的是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人们的一种解决方案,而不是它本该论及的生活在共产主义世界中的人们”。(32)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248.由于萨特立足于非共产主义世界而只对共产主义有一种原则的同情,因此,萨特谈论的始终都不是共产主义。
梅洛-庞蒂肯定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一种批评始终是有价值的,且并不是一种道德判断。资本主义的耻辱仍然是耻辱,这种耻辱并不会因为苏联式社会主义制度的缺陷而被抹除。批评一种制度并不能单独为选择另一种制度提供理由。而萨特则依据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或道德的关系,从唯一能满足处境最不利者的基于匮乏的人道主义出发,而不是经由对资本的“客观”批判,来展示资本主义将要毁灭的命运,以证明共产主义事业值得人们赞赏。鉴于勒福尔宣称仇视“斯大林主义”,萨特则毫不隐藏自己对苏联共产主义事业许多方面的同情。(33)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376.梅洛-庞蒂指责萨特几乎没有同情苏联的基于劳动的人道主义,反而以不存在辩证法为由鼓动人们可以如其所是地维护苏联共产主义的革命氛围。梅洛-庞蒂的态度很明确:如果没有辩证法,那就必须使苏联共产主义世俗化,消除占优势的偏见。(34)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254.梅洛-庞蒂质问:如果苏联社会存在的只是领导们的权威,对群众的控制,在议会中的操作,对少数派的清洗,玩弄多数派一致的骗局,那么,人们何以偏好这种共产主义制度呢?因此,对和平至关重要的就是:共产主义不再是游荡在先验自由和日常诗情画意之间的幽灵。人们不能同时依据真理图表和纯粹道德图表进行活动。而如果萨特所谓的共产主义将是正确的,那是在嘲弄我们的记忆能力,是在以理性的名义拿我们的自由和未来打赌。当萨特认为苏联希望和平时,人们担心这种同情态度恰恰会妨碍那些希望和平的人士为和平所作的努力,担心萨特给出了没有前提的结论。萨特完全知道,无论是苏联、美国,还是任何一个有良好传统的国家都没有在和平与战争之间进行选择,只有和平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才会做出这样简单的非此即彼的选择。苏联在选择和平的同时还希望战争,采取的是和平与战争共存的策略。梅洛-庞蒂的结论是,萨特以全新方式进行同情,大胆地同情,为自己设想的那种共产主义进行辩护,为非共产主义和共产主义创造出一个共存的天地。
始终在场,始终不在场。梅洛-庞蒂批评萨特的“介入”(l'engagement)把行动关系转变成了思辨关系,梦想在行动中触及事情本身。这种为了自由的介入,首先是发自内心地向外展示,对行为与其原则、各种行为相互之间进行对照,从而发明一种能应对世界上一切事情的整体行为。人们可以揭露各种体制、社会中的恶的存在,但无法为自由找到一条政治道路,因为自由问题同时存在于各种有争议的政治行动中,同时存在于苏联和美国这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中。这使得《现代》杂志在批评美国种族隔离政策时也不否认美国的世界领袖地位,在谈论苏联劳改营时也把苏联视为无产阶级的唯一希望。各种政治行动、政治体制具有了同等价值,也就等于没有任何价值。介入让人们面对彼此远离、与我们远离的各种境遇,而漠然对待制度和行动,从而使得介入属于与历史和政治行动截然不同的领域。当今与往昔一样,介入没有让自由变得有血有肉,没有让自由成为历史行动,“在自由与自由之所为之间,依然有距离”。萨特的介入始终只是短暂接触世界,始终未能负责世界。这种介入是有距离的行动,是间接的政治,是一种限定世界而不是干预世界的艺术。萨特的无需参加共产主义而偏向共产主义,只是一种姿态,而非一种行动。萨特的悖谬之处仅仅在于:萨特为了共产主义利益而实施一种思辨的态度。(35)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267-268.萨特的介入否认了他本该肯定的我们与世界的直接的现实的关系。
早在加缪指责梅洛-庞蒂的《人道主义与恐怖》证明莫斯科审判的合理性时,萨特曾因在这两位朋友之间进行调解而被他们责问其对共产党人的友谊。而对于现在这场纷争,除了西蒙娜·德·波伏娃于1955年在《现代》发文批评梅洛-庞蒂的伪萨特主义,我们还可在萨特于1961年梅洛-庞蒂去世时写的纪念文章中看出其对梅洛-庞蒂尖锐批评作出的温和回应:1952年的政局及其思想观点决定了他们之间的争端既不能被隐藏,也不能被破坏。他们无需宣布分道扬镳,梅洛-庞蒂辞呈《现代》杂志编辑这个“自残”举动并把萨特交由其可怕盟友撕扯,却挽救了他们之间的同窗友谊。萨特承认自己在政治迷宫里迷失了方向,“他比我更善于在模棱两可的政治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后来梅洛-庞蒂深受母亲去世的沉重打击而变得更加封闭、隐退、难以接近。尤其是梅洛-庞蒂1955年在《辩证法的历险》中猛烈攻击萨特,导致“我们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方”,好在“这段友谊似乎已经死亡的时候,它又开始绽放”。(36)Jean Paul Sartre, 《Merleau-Ponty》, Situation, IV, pp.214,279.第二年,他们在威尼斯举行的欧洲文化协会会议上尴尬相见,到后来携手谴责阿尔及利亚战争、反对戴高乐主义独裁。确实,萨特1956年谴责苏联入侵匈牙利,公开与苏联官僚集团决裂,见证了梅洛-庞蒂此次批评所起的实际作用和萨特的纯粹、直白。
梅洛-庞蒂指责综合将辩证法变成了构造游戏,而不停转动的旋转木门也从未授权给出任何结论。他对辩证法做出了自己的理解:虽然相互作用和对立统一都是辩证法的某些方面,但它们一旦脱离了主体的经验就属于奇迹、梦幻之列。辩证法只存在于主体共存和相互作用的场所。辩证法原则上是一种有多个中心和多个入口的思想,而与关于世界的理想性这种千篇一律的康德式观念格格不入。(37)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282.
梅洛-庞蒂断定从韦伯经卢卡奇到萨特,辩证法的历险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本身又必须借助于这些历险来加以超越。萨特因放弃从历史中去读解社会的真实生产而使得辩证法所剩无几。萨特想用一种宣称能直接且同时看到全部意义的直观哲学,取代另一种强调真理总是在不可调和的选择背后闪现的辩证哲学。直观哲学在瞬间设定了一切,他人只是作为我的纯粹否定才呈现给我,于是,不再有一个视角对另一个视角的合理参照,不再有我与他人在对方的交互实现。“在萨特那里存在有主体的多元性,但不存在主体间性”。(38)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283-284.萨特并不是在行动中,而是在原则中把我与他人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得世界和历史不再是一个有多个入口的系统,而是一堆无法调和、无法共存的视角。
梅洛-庞蒂断言,辩证法并非神话!在当今,如同在一个世纪以前、在38年以前,依然真实的是:没有一个人能独自是主体、是自由的;各种自由相互对立、彼此要求;任何制度、各种文明、所有重大历史行动都有其冲突的历史和记录。因此,过时失效的并不是辩证法,而是这样一种奢望:它想在历史的终结中,或一种不断革命中,在一种从内部质疑自身的制度中,来结束辩证法。这个历史的终结不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而是黑格尔主义意义上的,如科耶夫所理解的,它就是人类的终结和向自然的生命的复归。可是,如果我们完全抛弃历史的终结这个概念,那就把革命的概念相对化了,也就是倡导不断革命:尚无永恒的制度、一劳永逸的制度,任何制度都会被其对立面超越,革命内部也总是需要一个对面。在一场革命中,不存在无对立面和无自由的辩证法,也不会长期存在对立面和自由。革命内部的说服、批评甚至诱骗都是为了强化统治机器。于是,真理与行动相互拆台,就成了不断革命论的一幅漫画。“革命作为行动来说是真的,而作为制度来说则是假的”。(39)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p.285,287.现在的问题就是:一种不想彻底重建历史而仅仅改变历史的制度是否不再有前途?
梅洛-庞蒂在革命思想内部发现的是模棱两可,而不是承认双重历史视角的辩证法。革命的本质在于:没落阶级已不再统治,而新兴阶级又尚未统治。于是,相较于过去,革命是进步的,而相比于未来,革命又是落后的。历史既是成熟的,又是断裂的;革命既是进步的,又是失败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模棱两可就体现在此。而无产阶级作为普遍的阶级进行的革命,作为没有模棱两可的革命阶级,是所有阶级中最后的阶级,甚至是所有阶级乃至它自身作为阶级的否定。但鉴于斯大林主义已成了波拿巴主义,(40)Jean Paul Sartre, 《Merleau-Ponty》, Situation, IV, p.237.梅洛-庞蒂就认为苏联马克思主义虽然试图在一个整体中把这两种革命概念统一在一起,但遗憾的是未能成功做到这一点。苏联人和梅洛-庞蒂都不再相信:任何革命都是相对的,革命中只存在进步。由于当今共产主义几乎就是进步主义(le progressisme),它就缺乏要求牺牲一切的确信、警惕、权威和道德权利。苏联制度本身就是一种进步主义,它拓展、推广了那种对于任何革命政府甚至任何机构来说都是根本性的模棱两可,一直把这种模棱两可推进到未来。因此,苏联革命只能相对地获得辩护,而它自封为绝对恰恰又拒绝了这种辩护。这就把马克思主义的主客观综合分裂成极端客观主义和极端主观主义这两种极端形态。
萨特作为非共产主义左派,要结束共产主义与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对立状态,要对美国和苏联这两种政治制度作持久的对照和比较。萨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断定美国与苏联之间的对抗并不是“自由事业”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对抗,拒绝走中间路线,要避免对立面的敌视、拆除双方互设的陷阱、挫败它们的悲观主义合谋。萨特既以斗争的方式提出社会问题,又拒绝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梅洛-庞蒂断言:“一个非共产主义的左派与自由事业的联系并不比与无产阶级专政的联系更多。”(41)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314.虽然萨特认为革命行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不可行,但他并不因此就尊重资本主义秩序的永恒法则。
萨特重视党的凝聚作用,认为无论人们怎样思考“斯大林主义者们”,即使人们认为群众是错误的或被欺骗的,那也是共产党本身维持了他们的凝聚力,并确保他们行动的有效性。“如果工人阶级想脱离党,它只有一个办法:落入尘埃”。(42)Jean Paul Sartre,《Les communistes et la paix》, Situation, IV, p.272.梅洛-庞蒂这样阐述无产阶级和党的辩证法:无产阶级就是革命,党就是无产阶级,党承载着无产阶级精神,没有党就没有无产阶级。“战士相信革命和相信党,就像康德的道德主体相信上帝和不朽一样”。(43)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151.无产阶级只要存在就会相信党。战士醉心于党,就会把服从党的命令采取行动当作自己的最高使命,最大的自由。党和无产阶级的同一,就像是存在即存在那样的同一。因此,根本不存在以阶级的名义对党进行的评判。党不仅是观念的设计者,还是事件意义的给予者,还是路线正确、境况正确、历史正确的评判者。该辩证法支撑起其他辩证法,无产阶级最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认识党为其制定的政策。党虽然并非无所不知,但有绝对权威,这是因为只有党才能使得自发的历史有可能成为显明的历史。
而个人与历史的辩证法是这样的:我们不仅仅只是在客观历史的全体之中,历史也完全在我们之中。如果说自然界受制于因果律,那么社会界的历史统一性却是具体、丰富和可理解的统一。当然,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主张个体生命和人类历史的根本一致性:一方面,个人实践内在的自觉筹划建构和策动了人类历史;另一方面,个人又陷于外在的惰性物化环境之中,与物和他人消极共存。
总之,梅洛-庞蒂这样来概括当时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个人与历史、过去与未来、纪律与评判之间的辩证法:既可以当批判工具,去评判历史、文学和政治;也可用作面子、辩护词、意识形态而无实际运用。
由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作为批判或否定力量,马克思主义行动在原则上只是持续到底的批判,而革命就是对政权的批判,因此,梅洛-庞蒂断定这种辩证法仍然有效。在历史上,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和行动是同一个运动,理论与实践是同一的。梅洛-庞蒂批判的是那种理论脱离实践的苏联马克思主义。“这种无论做了什么都仍然正确,无需证明和证实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历史哲学,而是伪装了的康德,我们最终在作为绝对行动的革命概念中发现的还是康德”。(44)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321.康德哲学偏重于内心道德律令而不太重视现实道德实践。无论是那些外部“客观”事件,还是马克思主义的观望主义,都迫使梅洛-庞蒂远离那种内在生活的马克思主义,并强调理想道德与现实效果的统一。当然,诚如萨特所言,尽管他与梅洛-庞蒂都同情马克思,但他们都无权宣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
第一,何种哲学理论?梅洛-庞蒂挖掘了萨特政治立场的主观主义哲学基础:萨特关于党和阶级的整个理论都派生自他关于事实、意识和时间的哲学。鉴于马克思把意识的觉醒视为历史境遇中的一个事实,萨特则把意识的觉醒看作赋予事件不可改变的意义。萨特政治思想确实与其存在主义哲学之间有着密切关系。虽然萨特强调人的自由、选择、行动和责任中的主体性原则,如“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存在主义第一原则集中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但萨特现象学存在论并非以笛卡尔我思为核心的纯粹主体主义。在此意义上,梅洛-庞蒂对萨特哲学所作的主体主义指控和批评有失公允,因为萨特早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就明确把存在主义理解为一种使人类生活成为可能的学说,该学说宣称“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都包含一个环境和一个人类主体性”。而这个环境就是包括其他人在内的周围世界,人选择时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所有人负责,对全人类负责。“因此,我们的责任要比我们所假定的重大得多,因为它牵涉整个人类”。(45)Jean-Paul Sartre, 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 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 1996,pp.23,32.虽然萨特认为存在主义用行动来定义人,而拒绝接受西方共产主义者们对存在主义所作的寂静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指责,但梅洛-庞蒂还是恰如其分地批评了萨特所说的“介入”行动仅仅是短暂而间接地接触世界,还不是历史和政治行动,还未以投身政治行动的方式来干预世界。阿隆更是直指萨特前后期哲学理论本质上的一致性,更是断言萨特激进个人主义的本体论使他永远不能达到有关大写的历史的一个总体化真理。“《辩证理性批判》只是表面上否定了《存在与虚无》,但是他把自为放到了社会现实中,他通过把自为称作实践而使得自为马克思主义化,他以源自社会化的存在和行动方式来填补自为所缺少的自由,凭着一种更加微妙但不太具说服力的辩证法,来捍卫《存在与虚无》之透明的、被罚为自由的(condamné à la liberté)自为”。(46)Raymond Aron,Mémoires: 50 ans de réflexions politique,Juillard,Paris,1983, pp.714-715.显然,哲学家们不同的思想理论还导致对辩证法的不同理解和相互之间的论战。
第二,何种辩证法?自从柏拉图第一个使用“辩证法”一词意指探求事物本质和真理的最佳认识方法,哲学家们都从自己的视角来试用这个概念。显然,梅洛-庞蒂谈论的辩证法既不是古代哲学的论辩逻辑法,也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纯思维之正反合的逻辑演绎,也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事物矛盾运动的对立统一,而是表达了主体经验之共存、交互作用和融合的真理。梅洛-庞蒂正是在主体与客体、人类与历史、自我与他人、整体与部分的辩证法中,勾画和评说在对待相对主义问题上从韦伯经卢卡奇到萨特的辩证法历险,并解析萨特式的共产主义观。鉴于萨特把辩证法理解成一种历史总体性,梅洛-庞蒂批评萨特把辩证法视为一种目的性,即整体出现在按其本性是分离的部分之中,而主张辩证法是一种并不构造整体却已然处于整体之中的思想,并表达了一个经验领域的整体的、原初的融合,其中每个部分都向其他部分敞开;他还指责萨特高呼“他人是地狱”,萨特在当时虽然主张主体的多元,但并不谈论交互主体;他强调萨特虽然谈主体的介入,但这种介入并不是直接投身于现实的政治斗争实践,并不是我与他人在世界中的交互融合。当然,萨特在几年后的《辩证理性批判》中也主张辩证法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之中和人的实践活动之中,把辩证法理解为总体化,并借助精神分析法阐发了一种人学辩证法,以补充他所谓的僵化的、贫血的、懒惰的马克思主义,由此批评苏联马克思主义由于遗忘辩证法而割裂了理论与实践以至最终堕入了客观主义。萨特批评马克思主义因缺乏对人类现实的理解而有了一种无形的“普遍化的贫血”。(47)Jean-Paul Sartre,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 tome I,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60, p.130.萨特把辩证法视为实践的发展,主张辩证法只有在存在的基础上才能作为历史和历史理性出现,才能在自身中被理解。构成的辩证法(可理解虽半透明但具建构性的个人实践)—反辩证法(可理解消极的无能集合的实践-惰性)—被构成的辩证法(可理解作为共同实践的集团实践)这三者组成了萨特所说的“历史人学的”辩证法图式。由此,梅洛-庞蒂与萨特尽管都否认自然辩证法,但他们之间的主要差异在于:前者认为辩证法只存在于交互主体间性之中,而后者主张辩证法只来自个人实践,只不过这种个人实践是半透明的,仍受制于社会历史整体这个先在前提,受制于它所构成的环境。列维-斯特劳斯则在《野性的思维》中宣称野性思维是总体化的,要比萨特辩证思维走得更远。他批评萨特成了笛卡尔我思的俘虏,通过把我思社会化而只是变换了牢狱。而萨特区分“历史社会的辩证法”和原始社会的辩证法,意在摧毁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以至于看不到人种志这门人文科学最终能默默地修复人与自然之间的沟通。“笛卡尔想要创建物理学而把人(l'Homme)与社会(la Société)分割开来,而萨特想要创建人类学而把他的社会与其他社会割裂开来”。萨特还错误地把土著思想与他关于土著思想的知识之间的关系比作构成的辩证法与被构成的辩证法之间的关系。(48)Claude Lévi-Strauss, La Pensée sauvage, 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 2008, pp.822,826,827,828.列维-斯特劳斯断定萨特的辩证理性既不能说明自身,也不能说明分析理性,并把萨特视为迟钝理性的分析理性当作敢于自我超越的辩证理性。至此,梅洛-庞蒂、萨特和列维-斯特劳斯向我们提供了三种不同的辩证法,以至于究竟什么是辩证法还是反辩证法也只具有相对意义。
第三,何种共产主义?原始共产主义体现的是原始人类的种族记忆和集体无意识;中世纪宗教平均主义反映的是被扭曲的天国幻想;近现代空想共产主义主张实行公有制、追求经济和社会平等;而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理论则主张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并建立一个没有阶级剥削和压迫,实现人类自我解放和全面发展的新型社会。萨特存在主义对人的社会本质和社会关系未予以充分重视,看不到共产主义是历史的现实,而马克思则认为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制度并最终实现共产主义时人类才能获得全面自由的发展。萨特和梅洛-庞蒂关注不同时期斯大林政权奉行的共产主义理论和实践活动,并对苏联社会主义不同时期秉持不同的态度。当世界政治格局发生从莫斯科审判到朝鲜战争爆发这一重大变化时,萨特从对苏联共产主义的观望转到对之的同情;而梅洛-庞蒂则从《人道主义与恐怖》公允评判斯大林政权,转到《辩证法的历险》严词批评斯大林主义。《人道主义与恐怖》尚断定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仍然有效,而当今反苏维埃主义的残暴、傲慢、眩晕和焦虑可与法西斯主义相提并论。但革命又使无产阶级失去了自由和权力而趋于退缩。于是,“人们不能是反共产主义者,不能是共产主义者”。(49)Maurice Merleau-Ponty, Humanisme et terreur,Éditions Gallimard,Paris,1980, p.49.而《辩证法的历险》却以同样的思路得出了非共产主义的结论,不再认为苏维埃社会主义是人类迈向历史理性顶点的必经阶段,不再谈论无产阶级的普遍性。梅洛-庞蒂批评萨特的做法不是独立哲学家应该有的,因为萨特提供的辩证法完全借助意识形态去直接分析共产主义实践,以至于导致了失败的结局。萨特把自己的思想混同于马克思的思想和苏共意识形态,甚至如同阿隆所言固执地把个体实践视为可理解性之最终条件,是实践的和辩证的唯一现实,从而把一个连萨特本人也无法最终完成的任务强加给了一种倾向总体解释历史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梅洛-庞蒂否认苏共是马克思主义的继承者,否认苏维埃革命具有示范意义,并断定无论萨特的原则与共产主义者们的原则有何不同甚至对立,但他们的辩证法都是失败的;而萨特的共产主义观之所以有害于共产主义与非共产主义共存,主要是因为萨特的极端布尔什维主义观点抛弃了辩证法和历史哲学,而诉诸一种关于未知事物的绝对创造的哲学。鉴于萨特在批判苏联社会主义时却赞赏中国社会主义,梅洛-庞蒂则宣称无论是苏维埃制度还是资本主义制度都是有缺陷的。梅洛-庞蒂拒绝加入西方世界的反共大合唱,但为了在东西方两大意识形态阵营激烈酣战中保持清醒头脑而持有非共产主义立场,因而相较于反共产主义者们更难获得苏共的好感。阿隆否认萨特是像共产党人那样的革命者,因为萨特的革命只是停留在孤独的个人与在场或不在场的上帝之间的对话关系。萨特不把劳动视为人的本质,以至于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成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不仅不重视阶级斗争,还缺乏历史维度。(50)Raymond Aron, Marxismes imaginaires,d'une sainte famille à l'autre, 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70,pp.169,43-44.显然,无论是萨特,还是其批评者梅洛-庞蒂,都与共产主义者相去甚远。
总之,笔者以为,无论是萨特还是梅洛-庞蒂都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萨特显然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者,萨特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关系根本上只是意识与意识之间的较量,远非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因为马克思所说的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统治以建立新社会制度的暴力斗争。萨特同情法共又不愿加入法共,虽倡导政治介入但又不持党派立场。萨特的主体主义、意识与意识的辩证法不可能用存在主义来补充马克思主义,只能得出其头脑中的“共产主义”。而梅洛-庞蒂批评作为迷信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并对革命采取模糊态度,他既拒绝狂热的革命,也排斥对立面的调和行动,否认革命的必然性。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以主体感知经验为主导的辩证法也有别于马克思主义和唯物辩证法,也难以模糊共产主义与反共产主义之间的界限。当然,他对萨特同情苏联共产主义所作的批评体现出其一贯的非共产主义理论立场。
在苏东剧变之后,法共在20世纪90年代早中期提出“新共产主义理论”替换“法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宣称它既不同于前苏联的共产主义,又更新了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旨在“超越马克思”的同时“回到马克思”。但理论与实践的脱节未能改变法共处于法国政治舞台边缘的境况。作为“新共产主义者”的“极左翼”哲学家巴迪欧则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通过否定辩证法来悬搁马克思主义阐发的共产主义理论,而是借助本雅明式的历史理性来重新激发当代欧洲政治革命的活力,诉诸肯定辩证法来断定马克思主义作为未来真理加以追求的共产主义观念及其事件的合理性,为具有普遍性真理的共产主义及其当代实践出谋划策。然而,世界政局动荡不定,地缘政治博弈难解难分,意识形态屏障仍难突破,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的鸿沟依然如故。人类探索理想社会制度的理论和实践依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