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螺旋
——从现代和民族的“调和、异化、回归、再调和”看中国建筑现代化进程

2021-01-08 03:56:10高亦超
华中建筑 2021年1期
关键词:调和现代主义现代性

高亦超

1 概述

在中国近现代建筑现代化探索进程中,民族和现代的关系是一条不会被忽视的叙事。如克里斯·亚伯所述,“不管自觉与否,‘传统’和‘现代’这两个词总会使人们想到矛盾对立二元间长久较量的图景”[1]。由于这对总是此消彼长的二元伴随着中国近百年几乎所有建筑思辨浪潮,我们可以透过它们探寻背后的中国建筑精英的建筑价值观变化和中国建筑现代性的演化。

现有研究多关注各时代的建筑作品形式演变,少有就民族和现代的关系在中国语境下的本体发展和背后的意义进行分析。然厘清百年来现代思想和民族思想的中国演进有利于我们理解中国建筑现代化进程的发展逻辑和未来方向。因此本文在上述背景下,对近现代中国建筑史中的民族内容和现代内容进行梳理,总结中国建筑现代化迄今“调和—异化—回归—再调和”的4个阶段,分别论述4个阶段蕴含的建筑现代性,归纳出中国建筑现代化的螺旋演变过程。

2 百年回顾

2.1 建筑思想中的民族内容与现代内容演化

由于研究跨度涵盖19世纪末至今百余年,思想变迁不断,本文首先通过对各个时代进行梳理,明晰建筑思想的发展阶段、时代背景、代表人物、主要议题、相关影响,回溯历史、梳理线索,完成对各个时代民族内容和现代内容的定性研究。

早在19世纪末,一批西方建筑师在教会中国化的影响下开创了近现代中式风格,将中国古典复兴式建筑推向定形化;至20世纪20年代,在政治意志影响下,“中国固有式”建筑达到发展顶峰;但随着现代主义的引入和“中国固有式”建筑经济性问题的暴露,30年代,中国古典式、现代式、折衷式建筑分地而治,各有发展;50年代建国初期,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响下,出现了片面追求大屋顶的畸形发展,后及时矫正;60年代初,建筑地域性的探索开始出现;改革开放后,关于民族性的讨论逐渐理性和开放,并于80年代取得较大进步,民族性自此于现代主义框架下理性稳步发展(表1)。

国内建筑现代主义思想引入的进程始于20世纪初,国人由于西方建筑的传入开始反思中国传统建筑不具备的学理、功能、结构、构造,并开始追求西化;20年代后期,国际新建筑引入,出现了现代式、折衷式、中国古典式建筑并行的局面;50年代中期,随着政治形式的陡变,反浪费运动使现代建筑再次活跃,并开始深入普世人心;60年代,第三世界的现代主义经验开拓了关乎地域性的思考;改革开放后,后现代主义极大地解放了建筑师思想,打破了原来“现代”和“传统”的二元争论,现代主义进入良性飞速增长(表2)。

2.2 百年演化历程评价

时间维度虽然单向度滚滚前进,但是中国建筑现代化进程中现代和民族的关系并非平滑的线性发展。虽然现代主义自20、30年代即已传入中国并开始付诸实践,但由于其舶来的性质、跳跃式的科学跨度、相左的价值观念,此后百年实则一直处于内生演化的过程,反覆、逡巡、坎坷的发展历程正说明了这一点。其中20世纪20、30年代、50年代和80年代是思辨达到阶段性高潮的3个阶段。总结历史,这3个阶段可以被概括为“调和的灰度时代——民族式、现代式、折衷式并行”、“异化的黑白时代——现代和民族非黑即白”、“回归与再调和的多色时代——现代和民族多元化发展”。自此,现代化进程完成了一个“调和、异化、回归的”螺旋上升的周期,进入了新的“再调和”发展阶段。

3 “调和的灰度时代”——20世纪20、30年代

3.1 二元思辨的调和

这一阶段的思辨起源于西式建筑引起的探讨,发展于帝国主义外来侵犯后的反思,高潮于大批留洋建筑师回国,自此国人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如何看待中国传统建筑、如何看待西式建筑、如何进行中国人自己的创作的问题。

调和体现在形式和建筑价值观两个层次。大多数中国第一批建筑师所接受的布扎教育历来注重建筑的形式、风格和历史式样,将现代的材料、结构与西方古典的平面、构图、装饰加以结合,因此衍生融合现代的材料、结构和中国传统建筑特征的形式也不足为奇。宾大留学归来的建筑师赵深在1931年2月言明“赓续东方建筑技术之余荫,以新的学理,参融于旧有建筑方法,以西洋物质文明,发扬我国固有文艺之真精神”。后在《中国建筑》杂志创刊词中再次倡导“融合东西方建筑学之特长,以发扬吾国建筑固有之色彩”[2],这些观点深刻影响了当时社会意识对形式的看法。而建筑价值观则是对科学性、艺术性、经济性的综合考虑。民国《首都计划》采用了科学式的现代规划方法并规定了重点建筑的中国固有式风格,这本质上是对于那个语境下科学性和艺术性的平衡的追求,是科学性和艺术性的调和。其内容要求南京“不仅需要现代化的建筑安置政府办公,而且需要新的街道、供水、交通设施、公园、林荫道以及其他20世纪城市相关的设施”,同时“要以采用中国固有之形式为最宜,而公署及公共建筑物尤当尽量采用。”而后来,建筑价值观又加入了经济性上的考量。中山陵等项目昂贵的造价使大家意识到“固有式”在实用性与经济性上的困境。曾经以“中国固有”的“宫殿式”作为标准样式的首都建筑和上海的官式建筑开始寻找新的出路。一种“简朴实用式略带中国色彩”的折衷风格应运而生。这种建筑用传统建筑的局部构件、装饰纹样与现代建筑的结合代替对“中国固有式”建筑整体的模仿。

3.2 调和背后的现代性

在这种语境下,建筑创作在广泛接受现代结构、材料、技术的同时,发展出了中国固有式、折衷式和现代式[2]。在调和的总体观念下,建筑师根据项目类型和地点自由选择创作风格,在现代和民族之间寻找平衡,因此类似色彩学上代表黑白混合程度的灰度概念,故而笔者将之概括为“调和的灰度时代”。种种探索、实践、争论说明了这一时期建筑师对待现代建筑的相对开放心态以及在当时建筑价值观的影响下已开始积极探索现代主义中国化。

中国建筑的现代性首先是普适的现代性的一部分,它分享了现代性的基本特征,诸如理性、进步、专业化,也交织着民族身份认同的建构。与此同时,中国建筑的现代性又只能体现在具体性中。这个时期是中国建筑现代性出现的开端,并且是一种无意识的现代性。如今看来,现代性的含义是“和此时此刻整体的社会生活背景相关的当下存在”[3]。而调和这一反映“社会生活背景相关的当下存在”的建筑现象恰恰说明了那一阶段中国建筑界觉醒的现代性。之所以西方在20年代出现简洁的、经济的、工业化的国际新建筑,是因为经历了从西方古典到西方折衷到ArtDeco等早期现代主义所在内漫长演化过程的发展,是西方社会战后重建的“社会生活背景”催生的产物。而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的中国,全盘接受国际新建筑不是现代性,国际新建筑进入中国语境发生的变化本身——中国传统古典与现代主义的调和才是现代性。这一阶段的部分建筑可能不够现代主义,但绝不缺乏现代性。

但是,受到那个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影响,调和始终没有脱离形式操作和价值观表象。很多建筑师于建筑形式的选择并非坚定遵从理性判断,而是视业主类型、业主要求而决定。同时也没有重视现代主义中为大多数人服务、工业化的生产方式等更深层次的价值观探讨。这说明了那一阶段的现代性尚处于无意识状态,是不够成熟的现代性。

4 “异化的黑白时代”——20世纪50年代

4.1 二元思辨的异化

在政治要素的干预下,50年代的思想交锋更加频繁和激烈,民族形式和现代形式几乎成了水火不容的“擂台”双方。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思想讨论的正确状态,诸多要素因为多方原因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异化。

第一个方面是评价体系的异化。民族和现代的内容被全然标签化认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运动中,现代主义被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民族形式成为社会主义的唯一答案。而在再次转向的反浪费运动中,民族被与艺术划上等号,现代则是科学的化身[4]。进一步说,艺术等于浪费,科学等于实用。“事物之间的差异被简单化地分成了进步与落后,叙事为二元化模式所主导。对建筑的评价,变成了无视建筑本身品质、以风格站队的简单化模式。”第二个方面是建筑价值观的异化。由于建筑话语权与建筑界脱钩,转而和政治态度挂钩,关于科学性、艺术性、经济性平衡的建筑价值观失去了作用。或是忽视经济性的调控作用,或是批判艺术性的资本主义,或是只追求艺术效果,这些都是建筑价值观异化的体现。第三个方面是实践的异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运动导致了全国范围内大屋顶的无原则泛滥。据北京市的统计,1952年“大屋顶”的建筑面积约为51000m2,1953年增加到约169000m2,1954年达到220000m2。而且由北京开始,两三年之内就传播到全国许多大中城市,几乎成了中国建筑设计的一种潮流。后来的反浪费运动的政治讨伐则直接导致实践的片面节约,“结果,公共建筑内部必要的设备和外部装修被减少到最低限度,住宅建筑中也产生了‘窄、小、低、薄’的低标准,北京阜成门外大街出现的简易楼,简易得只在红砖墙上开窗洞。”[5]

表1 国内建筑思想民族内容演化

4.2 异化背后的现代性

这一阶段现代和民族的对立性被无比放大,上升到了意识形态层面。非黑即白、二者取一是这一时期建筑师被强加的建筑价值观。“异化的黑白时代”可以作为这段历史生动的标题。尽管政治活动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但是就中国的现代性发展本身,政治因素只是激化矛盾的外因,其内因也不容忽视。

异化现象是引入新建筑的红利期结束时的产物,从形式与内容反覆的讨论中可以看出当时建筑师们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在对于中国传统建筑形式的探索中,历史研究越发丰富,然而现代化转译却迟迟停留于“宫殿式”的形象、或是结构的类似;另一方面,日益兴起的大量实践迫切需要寻找确定性的方向和理论的指导。异化折射的是一种焦虑、怀疑的态度。因此,现代性的要求变成了简单化的选择问题,这一时期所有的思想转向都是民族和现代的二选一。这一阶段思辨的异化影响了后续数十年的中国现代化演进。建筑的艺术性多年内没有人再提,折衷主义、民族主义、复古主义至今都不是一个中性的词语。

《建筑与现代性:批判》一书的希尔德·海嫩认为,“中国的现代性有其自身的特点,内部特定的社会、政治、历史、地域、年代等因素共同塑造了这一概念”,某些看似发展停滞的时代的建筑史“并不是一个黑洞,而是这个轨迹上的一部分”[6]。这一阶段的探索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是:是非的二元对立、不由分说的价值判断、非黑即白的简单评价体系从来都不是正确的建筑价值观[7]。在认清宫殿式并非中国建筑出路后,中国建筑师的视角从过去狭隘的对于官式、纪念性建筑的关注转移到如今对于区域的、乡土的、景观的建筑,认识到了地域建筑、民居等多类型建筑的价值和可能性[8]。

5 “回归与再调和的多色时代”——20世纪80年代

5.1 二元思辨的回归与再调和

80年代初期,压抑久期的思想交锋喷薄而出。短期内,思辨回归了一个较高的水准:民族和现代的问题回归了理性探讨,主题回归了形式与内容、艺术与科学的辩证关系。与上一个阶段相比,探讨话题没有发生很大变化,但是政治色彩明显被淡化,内容更加注重建筑本身的物质性和实用性。而且民族形式这一阶段的含义被衍化到了形似和神似,暗示着具象概念到抽象概念的提取。“形式仅仅是躯壳和表象,空间、行为方式和精神意向才是设计的本质。”[9]这个背景下,关乎民族内容和现代内容的探讨经历了从“异化”到“回归”的转型。

80年代中期开始,国内引入了很多建筑理论,包括环境心理学、人体工程学、比较文化学、文化人类学、建筑符号学、建筑阐释学、建筑形态学、建筑类型学、后现代主义和解构主义等[10]。在国外新思想、新学科的影响下,建筑学再一次面临新的知识和话语表达,这是再一次调和的开始。“对建筑本质的重新定义,借助其他学科的理论寻找新的视角对建筑问题进行重新阐释、拓展建筑的范围,由此发掘建筑创作的创新点”[11],成为一时最为普遍的趋向。现代建筑中国化、中国建筑现代化的问题自此不再是现代与民族的二元争论,发展成为多元的话语。从历史的视角来看,这是百年来知识分子对于建筑理论最渴求的一个阶段,也是对之前理论行为怀疑最甚的一个阶段。无论是渴求还是怀疑,在国外理论的启发下,这一时期的讨论开始超越工程实践,与其他多种人文社科学科建立联系并再一次调和,现代和民族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历史就此完成了一次螺旋上升的演化,并站在了新的发展起点。

5.2 回归与再调和背后的现代性

回顾这一阶段,由于多方面内涵的拓展,建筑不再被局限解释为艺术与技术的结合,而是与多学科交叉的综合学科。受此影响,原先单向度解释建筑问题的方法被革新了,民族和现代并非此消彼长的唯一二元,而是多元中的二元。如同自由主义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刺猬与狐狸”命题中有关多元论的思考,当社会的复杂程度决定了不存在统一评判标准时,任何单向度的线性解题思维都无法破解现实难题[12]。中国建筑师也开始意识到,我们不能用对待简单系统的思维模式来对待复杂的系统.我们不能停留于非此即彼的一种选择,一种模式[13]。在这样的思想觉悟指导下,中国的建筑价值观站在了新的高度。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有了丰富多彩的全新的探索。因此,以“回归与再调和的多色时代”形容80年代乃至今天的建筑学发展最恰当不过。

但是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和现代化进程的不同步,后现代主义常常与复古主义合流。尽管“新的话语阐述模式形成”,但“话语或术语的改变,并不必然意味着整个建筑知识结构的变化,虽然它们是其中的一部分”。后现代主义的启发意义远大于实践意义,现代性的演变还是需要依靠国内建筑知识分子的努力。这提醒我们,现代性的发展是有各个文化语境的独特差异的,一味追求与西方的同步或同质是受西方影响的思维固化。外来语汇或许可以启发我们的思辨范畴,但不能代替我们的发展进程。中国现代化进程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实践和摸索的,是需要经历“调和、异化、回归”的螺旋演变上升的。

6 历史的螺旋

民族和现代的思辨是时代催生的产物,一方面中国几千年的建筑艺术不可能毫无价值,它也远不是自然演进而亡的学科;另一方面,现代主义对历史毫不留情的批判态度是对于那个工业时代的理想诉求和乌托邦表达,不是实践的完美准绳。正是这种矛盾的现实让国人建筑精英不能忽视问题,他们迫切地为日益增长的实践机会寻找方向。尽管道路很曲折、很漫长,有调和、有异化、有回归,但这一追求背后折射了他们内心对于中国建筑现代性坚定的认识,现代性不是国际式的,是立足本土文化、历史、社会的。无论对于西方现代建筑还是中国传统建筑,过度的同化、模仿和照搬形制都被中国近代史证明是走不通的[14]。

“调和、异化、回归、再调和”的过程也揭示了舶来理论演变的普适规律。调和所体现的是舶来理论不可避免的、会一定程度和产生它的语境剥离,然后在新的语境下针对新的问题解答。而异化所体现的是新的语境下有较大可能产生的简化或误解,从而偏离原有理论最重要的内核。回归则是纠偏的过程,将理论发展拉回良性道路,继续对实践起指导和引领作用。这个过程可能会因为理论的过时或者现实情况的改变而中止,也可能会继续循环下去,开始新一轮的再调和—再异化一再回归,形成螺旋式的辩证进程。“调和、异化、回归、再调和”的时代梳理或许可以帮我们带来一些启发。譬如,如今处于80年代思想高峰延续下的“再调和”阶段,这一阶段,建筑发展迅猛,出现了很多的本土化的地域化的探索[15]。但因为社会实际的变化,还有理论解释的不足,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异化初现端倪。就此,我们可以早一点思考应对。

过去亦是现在。让我们多一些反思。

资料来源:

文中表格均为作者自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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