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国
帆 帆
张敬孚坐在门前淘米。米是农场自产的,稗子特多——好的可以当商品卖,差的便分给职工,自产自销。米里稗子太多了!簸是簸不干净的,只有用水慢慢淘。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他把装有米的圆簸箩慢慢地浸入水里,当水漫过米时,稗子便漂了上来;然后小心地倾斜着水盆滗掉上面的稗子。再将下面的米翻上来,如此这般反复,一次又一次将稗子逐渐滤出。做这事需要耐心,不能性急,动作稍一大,稗子便会沉进水里。反复很多遍以后,绝大部分稗子都淘了出来,差不多可以下锅了。
我从院子里过,看见他专心致志地在淘,便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看:嗨!算是学了一招。以前我都是靠簸,稗子是簸出来了,米也浪费了不老少。夏帆过来了。张敬孚喜欢逗孩子,他和帆帆爸爸夏仲光是一批支边来的上海支青。“帆帆,昨天你家谁来了?”“我三姨妈。”“你有几个姨妈?”张敬孚故意问。“还有个大姨妈。”夏帆回答。“哪——我就不懂了,”张敬孚笑着说,“大姨妈、三姨妈,那么你二姨妈呢?”夏帆脸红了,知道是张敬孚逗他,转身就走。“哎,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我不和你说了,你逗人!”回头又补充了一句,“哼!不怀好意。”这词用得合适。张敬孚朝我挤挤眼。
帆帆爸爸老夏教语文,张敬孚教体育,住在一个院子。从张家门口抬头就能望得见帆帆家。戎学诚家在老一连,离场部很远,每次来场部办事,这两处便是落脚点。三人在上海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夏住的是间“拐把子”,即一排房子顶头一拐,如“7”字上一短横。大概就一二十个平方,逼仄,也就能支一张铺。不得已,老夏在靠路一边自己接了间小屋子。原来那间当卧室,外面是厨房兼“客厅”。两口子上班时,帆帆就关在屋里。当时他还小,很听话。父母管教也严。一天我正和张敬孚说话,戎学诚来了。他先去的老夏家,大人不在,帆帆一人留守。敲门——“谁呀?”“帆帆,是我,你戎学诚叔叔。”“叔叔好,有什么事吗?”“开开门,帆帆,叔叔进来跟你说。”“不行!爸爸妈妈说过,大人不在不能开门。”“叔叔不进去,我还要上场里办点事,你把门开个缝,让哥哥进来和你一起玩好不好?”戎老师带着他儿子。迟疑了一阵子,帆帆趴在门缝里朝外看,然后说:“不行,爸爸妈妈说,谁来也不能开!”这小家伙肯定听大人讲过“狼外婆”的故事,“小羊儿乖乖”那一套行不通。还好,帆帆没把应对张敬孚那句话用上。咋办?不行就走呗,刚一说走,里面传来带哭腔的声音:“求求你們,嗯——别走!再和我说会儿话。”……孩子怕孤单!以上是戎学诚的叙述。
这会儿我想起夏帆小时的模样来:圆圆的脑袋,一笑眼睛像豌豆荚,眼角往上翘。
王 赞 军
是个礼拜天。丁亦林过来说:“走,我带你去认识个人。”同来的还有陈大坚。出了团部,我跟着他往水管所方向进发。路上我问是谁,他说是王赞军。其实我早认识王赞军,只不过没有交往过。记得他结婚时住团部一间“拐把子”,是万海山领我去的。粉刷得雪白的四壁挂着他手书的毛主席诗词,是隶书。字写得工整耐看。整个房间就一“新”房,干净、整洁。他那时是加工厂文教。我见过他在墙上写标语,仿宋体。王赞军在良繁连简校负责。此时的王赞军家才是他真正的风格,一个字:乱!同昔日的“新房”不可同日而语了,满屋随处堆放着杂物。交往久了,我说,在你家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一伸手就取到烟。这也彰显了女主人的风格,盛祥娣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主妇。他家院墙是土坯砌的,门口竖两根木桩,门是用铁丝将木棍胡乱捆绑起来的,歪歪斜斜,象征性的,根本起不到门的作用,不当心会刮烂衣服,至今那情景仍历历在目。进门闲聊了一阵,快中午了。他把一盒烟往跟前一扔,说:“你们聊,我弄饭去。”王赞军是麻利人,不一会儿七八个菜便端上桌。酒是伊犁大曲,至于有些什么菜,忘了。只记得有一盘“藕片”,一看就是土豆切片,用钢笔套戳上窟窿加工成的。那年月谁家待客都没有荤菜,有的是真诚!酒足饭饱往回的路上,陈大坚不无感慨地说:“唉,今天最好的菜是藕,好多年没吃上家乡菜了!”他还真把土豆当成了藕!
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回忆起来真是恍若隔世。大坚后来去了湖北十堰,再后来音讯渐稀。最终退休跟老婆去了上海,没有回温州,死在了上海。他是一个待人坦诚的人。他家多多小时候可真丑。用大坚的话:“丑怕啥,逗人喜欢!”
老丁两口子跟了小儿子定居在北京。这个活到四十来岁没坐过火车的家伙,第一次去乌鲁木齐丈人家,专门跑火车站去看火车。
王赞军从师医院退休回了上海。近八十的人了,每天练练字,拉拉琴,拍拍照,怡然自得。更重要的是,身体硬朗,腿脚便利,满世界溜达。前几年还来四川旅游,在峨眉山风景区碰见一小年轻,相机出了故障无法拍照。他热心地为人解难,估计是相机内存卡废了,便把自己一张备用卡给对方插上才解决了问题。后来,他还把这张卡送给了那位年轻人。年轻人十分感激,提出给钱酬谢,被他拒绝了。又说,留个名吧,将来好联系。老王说:“不必了,阿拉上海人,记住上海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