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一等奖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市文联主席、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民族文学》奖等。另担任《爱情二十年》《欢乐农家》《金色农家》等多部影视剧编剧。
今年春节,我去南方一个城市,原计划是与几位老友同过一个旅游春节。万没料到,因为疫情,武汉市紧急封城,一夜间,满世界都紧张起来。老友们决定,抓紧订票,且留遗憾,各回各家。宾馆客服说,飞机就别想了,只有选乘火车。我说,最好是下铺,我年纪大了,夜里好起夜,请多关照。客服很快答复,说总算订到一张软铺,但只有上铺。我犹豫有顷,客服催促,请快拿主意,有客人在等候这个铺位。
时间还算从容,我推开软卧包厢的时候,只有20号上铺有位年轻人仰靠在行李上看手机,他倒时髦,已戴上口罩了。我去跟列车员提出调换铺位的请求,列车员说,等19号下铺和20号下铺上车,你们自己私下商量吧。这两位旅客迟迟没有上车,那一刻,我已心存侥幸了,要是有人漏乘,我倒省事了。
但站台上预备开车铃声响起的时候,眼见一辆救护车急匆匆停在软席车厢门口,列车长和乘警帮忙将一担架抬送上车,一直送到20号下铺位置。担架后面跟着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妇女,略显发福了,脸上满是汗水,看样子像乡下人。细看病人,男性,六十来岁,谢顶的头上包着绷带,裸露的左小腿敷着药,上面还挂着医用胶管。女人安顿好病人,说:“我先垫补垫补,饿惨了,我吃完再喂你。”病人“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眯缝着,看不出表情。
女人泡好方便面,坐在19号下铺哧溜哧溜吃得那叫畅快,连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看来真是饿得不轻。在我登铺的时候,她说:“我应该喊您叔吧?要不您睡下边?”我说:“你得照顾病人,咋好意思和你换呢,谢谢啊。只是我下铺的时候,腿脚笨,别碰了你和病人就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20号上铺的年轻人仍在摆弄手机,现在的年轻人呀,手机就是魂儿,都这德行。
不敢喝水,满以为可以不起夜,可过了半夜,还是去了两趟卫生间。我回来时,见女人已坐在过道的边座上,临窗远望。大地已是一片雪白。
我问:“你家人是什么病?”
女人叹息:“脑梗,人一下就废了。”
我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大叔看呢?”
“应该有点亲戚吧?”
“不沾点亲,这钱谁愿挣。”
“他没儿女吗?”
“老太太先走了。儿子打架,伤了人,坐牢了。当爹的一股火,就这样了。医院开了药,回家养着吧。”
“上车时怎么来得那么晚?”
“不是闹疫情吗,又赶上过年,病人急着出院的多,手续好不容易办利索,奔车站的路上又堵车。”
我又问:“病人吃晚饭了吗?”
女人说:“怕他屎尿,就将就吧。”
包厢里有了动静。20号上铺翻了个身,被子险些掉下来。女人忙起身,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对我说:“不说了,别惊醒别人。”
黎明时分,列车员来换铺牌,并提醒做好下车准备。原来病人在前方站下车,那个20号上铺也下车。列车已减速,列车长和乘警又赶过来,准备帮助抬送病人。女人对20号上铺说:“大兄弟,拜托帮把手,我手上带的东西多。”
20号上铺没拒绝,他将双肩包背好,左手便抓牢了担架的把手。见他抓担架的前右方,我便抓担架的后左方。乘警说:“老先生,后面我一个人就行。”我说:“多只蛤蟆二两力,我总比蛤蟆力气大点儿。”几个人都笑,20号上铺也跟着笑。
列车进站,站台上很安静。担架放到光滑洁净的站台上时,有个中年汉子悄然靠前,从20号上铺肩头接过背包,似乎还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去。
但就在那一刻,让我万没料到的一幕陡然出现。一直卧床不动的病人突然豹子般腾身而起,一下就将接包人扑倒在地。20号上铺见状,拔腿欲跑,却被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女人抓住臂膀,一个漂亮的背飞,眨眼间他就被重重地摔在了站台上。说话间,只见人群中闪出几位便衣,瞬即便将两人扭走了。
一切似梦,猝然反转,让人目瞪口呆。豹子般的病人站在我面前,用力地跟我握手,说:“夏老师,一路委屈您了,但愿后会有期。”我怔了,原来他不光身健如豹,还知我的姓氏和退休前的职务,看来,一切,都不简单啊。
会擒拿的女人也跟我告别,笑着说:“我知夏老师好写文章,如果写到今天,还是假语村言吧。我们缉毒警察的任务艰巨、复杂又漫长,而且风险极大,还请多支持。”
我知道,这不是玩笑。緝毒工作极需隐秘,力求人赃俱获,且要顺蔓掘根,我把此篇小文中的具体时间、地点和车次尽皆隐去,也算是对缉毒工作的一点配合吧。
我说:“真没想到,大过年的,又全国防疫,警察同志的工作还这么紧张。”
女警察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让毒贩子们趁机作乱。”
开车的预备铃声响了。女警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19号下铺是您的了,内勤同志已跟铁路部门打过招呼。祝夏老师吉顺安康。”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