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聪
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回顾中国职业教育的国际化之路,基本上包含着两条路线。一条是“引进”西方职业教育办学经验的路线。现代意义上的职业教育是工业化的产物,最早诞生于西方国家。近代以降,职业教育由日本传入中国。就此而言,职业教育从进入中国之日起就是一个“舶来品”。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对职业教育发达国家办学经验的学习之路仍然继续,德国的双元制办学模式、英国的“三明治”办学模式、澳大利亚的TAFE(Technical and Further Education)学院办学模式都曾以不同形式引入中国。另一条是“输出”中国职业教育办学经验的路线。该路线主要伴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与实施。在“一带一路”倡议下,中国职业教育逐渐走出国门,以海外办学、提供职业教育援助、交换留学生等多种形式将职业教育发展的中国经验介绍到沿线国家。然而,“一带一路”倡议下的职业教育国际化之路并非一帆风顺,甚至遭受文化冲突的挑战,所谓的文化侵略论调是一种典型的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新天下主义”可以为明晰中国职业教育国际化的文化逻辑提供理论基础。
“一带一路”倡议是我国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所做出的重要战略决策,也彰显出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的开放意识与大国担当。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先后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重大倡议,“一带一路”倡议初见雏形。2015年,国家发改委、外交部和商务部联合发布《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一带一路”倡议进入全面推进阶段。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一带一路”倡议的中心任务也正在于经济合作,而且是基于平等关系的经济合作。中国不仅是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而且是经济全球化的维护者。有别于发达国家主导、发展机会不均等的传统国际经济关系,“一带一路”倡议旨在推进沿线国家共商发展大计,合作共建各类经济项目,努力打造关涉政治、经济、文化等各大主题的命运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与传统意义上以西方为主导的经济合作不同的是,寻求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之间的互利共赢是该倡议提出的重要逻辑出发点,强调合作双方或者多方都能从中获得与其投入相匹配的经济收益。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要实现沿线国家的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在上述“五通”中,虽然并没有直接提到职业教育,但仍然不可忽视职业教育在“一带一路”倡议实施过程中的重要性。与传统意义的国际产能合作存在重要差异的是,“一带一路”倡议旨在提高沿线国家的工业发展水平。而在推动工业发展的诸多因素中,人力资源是深化实施“一带一路”倡议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绝不仅仅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事业;有些项目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完全落实,即便是部分基建项目可以在几年内完成硬件工程部分,其延续效果却是要靠两三代人去维护固化、推陈出新的。而且,由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具有复杂的国情,为了尽最大限度地避免国际冲突,需要尽可能地雇佣当地劳动力,这样也可以节约用人成本。就长远来看,各种项目的后续运营与发展也需要更多地依靠当地劳动力。对一国的工业发展而言,劳动力技能水平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在“一带一路”倡议之下,加强国际产能合作的困难,除了当地产业结构承接能力有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制约因素就是劳动力技能水平;由于技能水平的有限性,导致很多当地的劳动力只能从事技术含量较低、技能水平要求不高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其人力资源开发仍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而培养技能型劳动力正是职业教育的优势所在,也是职业院校的职责所在。
实际上,国家层面也意识到了“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性,并突出强调发挥职业教育在人力资源开发中的积极作用。2016年7月,教育部印发《推进共建“一带一路”教育行动》,提出开展包括职业教育在内的各教育类型的深度合作,并共商共建区域性职业教育资历框架,联合实施“丝绸之路”留学、师资培训、人才联合培养推进计划等。从教育行动文件表述来看,教育部实际上推出了涉及教学、科研及社会服务等各领域的政策 “组合拳”,试图通过积极引导职业院校参与国际化进程,来构建具有较高效率和覆盖面的职业教育国际化网络。
在全球化的趋势下,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如何更好地处理国际关系成为新时代的重要议题。塞缪尔·亨廷顿在其经典著作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提出,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是影响当前全球政治最主要也是最危险的因子,他将以极大概率产生于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而这也是造成迥异的文化不信任的基础。无独有偶,在“一带一路”倡议推进过程中,也会引致各方面的争议,甚至出现不同形式的文化冲突。实际上,无论是职业教育办学经验引进,还是职业教育办学经验推广,都面临一个文化磨合的问题,尤其是解决职业教育办学的本土化问题,这就需要进一步明确不同文化之间可能存在的主要冲突形式。
具体而言,在“一带一路”倡议推进过程中,面临的文化冲突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民族的复杂性问题。无论是陆上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绸之路,“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民族数量都较多,且相互之间也具有复杂的关系。以中国西部边疆为例,由于历史变迁,中亚国家和中国西北地区形成了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在中国叫乌孜别克族)、吉尔吉斯族(在中国叫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俄罗斯族、维吾尔族、鞑靼族(在中国叫塔塔尔族)、东干族(在中国叫回族)、蒙古族等9个跨境民族。民族的复杂性意味着政策实施的复杂性,这也给不同国家之间的职业教育交流带来更大挑战。二是宗教的多样性问题。“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是世界宗教的重要发源地,几乎聚焦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宗教类型。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印度教徒、民间宗教信仰人口等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在“一带一路”倡议实施过程中,如果不考虑到宗教因素,很有可能导致包括职业教育援助在内的各种合作类型项目的中断。三是劳动观念的差异性问题。总体而言,“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劳动观念与我国存在较大程度的差异。一方面,从劳动参与率来看,“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劳动参与率水平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尤其是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更低,这意味着其适龄人口参与劳动的积极性并不高。另一方面,从劳动态度来看,与我国勤劳务实的劳动态度不同,不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劳动态度不够端正、行事方式较为散漫。劳动观念方面的巨大差异不仅会给职业教育合作项目招生带来一定困难,也很难给人才培养层面的深度合作提供保障。
由于文化冲突的存在,包括职业教育援助在内的不少“一带一路”合作项目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误解。不少“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将中国职业教育输出看作一种 “文化侵略”,甚至是一种教育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植入”,忽视了“一带一路”倡议平等互利的基本出发点。为了更好地推进“一带一路”倡议下职业教育的国际化合作,需要进一步揭示西方文化殖民论调的本质,明确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真正的文化逻辑。
在《现代性的社会想象》一书中,查尔斯·泰勒发现,传统社会到近代社会的历史转型过程中发生过一场“大脱嵌”的轴心革命,在17世纪欧洲的科学革命和宗教革命之后,发生了马克思·韦伯所说的“除魅”,个人、法律、国家逐渐从神意的宇宙世界中游离出来,获得了独立的自主性。伴随着这场“大脱嵌”,西方世界的民族国家意识不断增强,科学理性也开始逐渐获得超越神性的主导地位。在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下,世俗国家逐渐摆脱教会的控制,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独立。民族主义思维方式的优势在于处理世俗政权与教会神权之间的关系,可以帮助一个国家迅速实现崛起,提高本民族的凝聚力与团结意识。
但是,当这种民族主义思维方式走向极端之时,即演化为狭隘的民族主义。尤其是在处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时,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习惯于将其他国家看作是排他性存在,而非可以合作的共同体。而且,为了达到所谓的帮助后发国家实现现代化的目的,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方式倾向于采取同质化的手段对其他国家进行各种形式的攻击或者侵略。从全球范围来看,当今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一方面,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成为人类社会的共同诉求;另一方面,民粹主义、单边主义以及自私的国家主义等问题给人类社会带来严峻挑战;二战后特别是在苏联解体后美国独霸、西方独强的环境下,一些西方价值取向和经营理念直接导致其所主导的全球化出现严重问题,使其陷入一种“衰落的国际霸权秩序话语环境”。如今,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战争结束之后,狭隘民族主义逐渐表现为一种文化形态上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于将不符合西方价值观的文化形态视为“异类”。
基于狭隘民族主义的思维方式,西方国家习惯于将“一带一路”看作是一种对西方世界中心地位的挑战。具体到职业教育领域,在以经验引进为特征的国际化阶段,中国职业教育对西方职业教育办学模式的不断引进,并未招致西方世界的非议。长此以往,这种中国向西方学习职业教育办学模式的状态被看作是一种理所当然。而当中国职业教育伴随着“一带一路”进程,进入以对外输出为特征的职业教育国际化阶段时,却受到了来自西方世界的批评,同样是受到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
由前文可知,在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下,各个国家之间的文明冲突受到极大关注。对于为何会造成这种现象,仍然需要更进一步的思考,即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何以产生?在西方的政治哲学分析框架中,政治问题的优先排序是“个体—共同体—国家”。其中,国家是最大的分析单位。在这样一种分析框架中,缺少“世界”的位置。亦即,西方的政治哲学观缺乏真正的“世界”观。当使用上述分析框架处理民族国家内部问题时,方能自圆其说。因为在近代以来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受关注更多的主要是民族国家的崛起问题,这一分析框架的局限性尚未得到充分暴露。但是,自20世纪初世界大战以来,国与国之间的政治问题逐渐成为重要议题,西方政治哲学中“世界”观缺失的理论缺陷逐渐显现出来。
即便有西方学者提出“国际”理论的新框架,但其仍然是以民族国家为前提的,本质上仍未解决“世界”观的缺失问题。以英国、美国等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 “世界思维”只不过是推广自己的特殊价值观,把自己的价值观给予普遍化;问题不在于西方国家不思考世界,事实上他们总是在思考世界,但是,“思考世界”与“从世界去思考”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此外,在传统的民族国家分析框架中,个体、共同体与国家之间类似于一种“原子化”的存在,相互之间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以维护各个层级的自身利益为出发点。这就意味着,在狭隘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下,受关注更多的是个体利益与国家利益本身,而国家利益之外的所谓世界利益、全球利益不具有“合法性”前提。当西方国家基于自身利益去探讨全球问题时,更多的将国与国之间看作是竞争的个体,将符合自身的利益价值看作是合作的前提。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在狭隘的民族主义思维方式下,将中国作为竞争对手的西方国家,会将“一带一路”倡议中不包含政治意义的中国职业教育对外援助项目视为一种“文化侵略”。
“天下观”是中国的传统政治理想,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的分封制度。在《道德经》中,老子曾提出,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而在儒家思想里,则提出更为简练的“家—国—天下”分析框架。与传统民族国家分析框架不同的是,天下体系提供了一个分析国际问题的世界尺度。从20世纪90年代起,伴随着中国的和平崛起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构想的提出,关于新天下主义的思考在学术界引起广泛讨论。2005年,新天下主义的早期代表赵汀阳在《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一书中提出,天下体系试图推荐一种世界制度,以便克服世界无政府状态所导致的各种灾难,使旨在发展世界公利的世界集体性行动成为可能。在此基础上,许纪霖在其《家国天下: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中明确提出新天下主义的概念。他认为,作为一个世界性大国,中国理应对世界承担责任,对传承“世界精神”承担责任,而这个“世界精神”就是以普世价值形态出现的“新天下主义”。再来看“一带一路”倡议下的职业教育国际化。职业教育国际化是深化落实“一带一路”倡议、促进“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民心相通”的重要抓手,其关注更多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合作,而非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与冲突,是真正意义上的对世界负责,试图构建一种全球合作的世界秩序。从本质上来看,这与新天下主义的精神内核是相通的。
与民族国家范畴不同的是,中国所倡导的新天下主义提供了一个解决全球问题的世界尺度。在以“家—国—天下”为分析框架的天下体系中,天下而非国家是最大的分析单位。但是,家、国、天下并非如西方那般的原子化存在,而是一种关系性存在。从伦理学意义上来看,存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顺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无论是治国,还是平天下均是以齐家为伦理前提的。亦即,天下虽然是最大的分析单位,但家才是真正的伦理核心。在天下体系中,国与国之间并非是一种排他性存在,而是以和谐的关系形式统摄于天下体系之中,通过这样一种世界制度的构建,保障民族国家之外的更广泛意义上的世界公民利益,进而实现克服民族国家分析框架局限性的目的。所谓“天下无外”,正是此意。民心相通是“一带一路”倡议实施的重要宗旨,也是推进中国职业教育国际化进程的重要行动指南。如果民心相通问题无法得到有效解决,将很难推动中国职业教育办学经验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落地生根”。在“一带一路”倡议下,推进中国职业教育与沿线国家的合作,并非强迫其他国家接受中国的价值观。而是基于平等尊重的基本前提,主要展开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之间在技术技能人才培养层面的重点合作。在这一过程中,中国援外职业院校积极推进职业教育的本土化进程,积极贯彻“入乡随俗”的办学原则,充分尊重其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遵守当地的法律法规,致力于实现中国职业教育标准、课程、教材等与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的深度融合。
狭隘的民族主义思维方式很容易制造敌人和冲突,而新天下主义思维强调的是化敌为友,弥合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强调展开基于共同利益的国际合作,致力于构建一种普世和平的伦理秩序。国家利益至上,永远只能说服“我者”中的利益中人,而无法让“他者”心悦诚服,天下之普世价值,是一个最大的“自我”,人类的“大我”。而且,与民族国家分析框架不同的是,天下体系旨在构建一个超越民族国家范畴的利益共同体,强调对世界公共利益的维护,而这种维护的力量甚至可以达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程度。如此一来,可以有效降低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实际上,在“一带一路”倡议下,中国职业教育在推进国际化合作过程中也一直遵循着互利共赢的基本原则。一方面,职业教育国际化的根本目标是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培养当地“用得上”的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与以西方为中心的职业教育办学模式输出不同,中国职业教育国际化强调的是通过培养人才,促进当地经济产业的可持续发展,不仅不会损害当地的利益,而且会给当地带来额外的利益。另一方面,中国职业院校在国际化合作办学过程中,输送了大量国内的职业教育教师,但同时十分注重雇佣与培养当地的职业教育教师,保护当地教师的利益。中国职业院校教师的到来,不仅不会挤压当地教师的生存空间,反而可以帮助其实现更快地专业化发展,从而打造出以深度合作为基础的一体化职业教育教师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