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默禅
(山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义和团运动是晚清时期国内外矛盾的一次总爆发,它肇始于山东,以“扶清灭洋”为口号,在清政府剿抚不定的政策下迅速蔓延到直隶,所到之处,杀洋人,焚教堂,毁铁道,拔电杆,辱官长,与官府分庭抗礼。清朝统治者以为“拳民可恃”,引义和团入京,进而下达了攻打外国使馆、对外宣战等一系列“虽至愚亦知其不可”的“乱命”,以致于神州陆沉,乘舆播迁,“酿成三百年未有之奇祸。”在此过程中具有言谏和监督职能的科道官员对清朝统治者的决策起到了重要作用。
科道官员是明清时期六科给事中和诸道监察御史的合称。历史上给事中负责向上规谏君主,御史负责向下参劾百僚,是封建制度政治运行的稳定器,其具体历史流变以及职官设置在高一涵先生的《中国御史制度的沿革》①高一涵.中国御史制度的沿革[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邱永明先生的《中国古代监察制度史》②邱永明.中国古代监察制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曾纪蔚先生的《清代之监察制度论》③曾纪蔚.清代之监察制度论[M].北京:商务书局印书馆,1931.中均有过详细论述。还有晚清时期科道官员的研究论文《监察御史与晚清政局——以奕劻被弹劾案为线索的考察》④王 倩.监察御史与晚清政局——以奕劻被弹劾案为线索的考察[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08.,以及《清末政治漩涡中的御史1894—1911》⑤郑翠彬.清末政治漩涡中的御史1894——1911[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13.,两者都以清末时期的御史群体作为考察对象,却未对义和团运动时期的御史和给事中进行专门考察。本文所要考察的是义和团运动时期在任的给事中和御史对于义和团运动的意见和观点,仅以各种档案史料中所记载的御史和给事中的奏议和记录为考察对象,难免有管中窥豹之嫌,敬请专家指正。
1897年山东大刀会“巨野教案”直接导致了德国将山东划入了其势力范围,由此,令清廷对山东的仇教组织闻之而色变。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御史张元奇在奏折中说“臣闻山东兖、沂、曹、济各署教民掠人勒赎,德国教士安治泰纵容包庇,地方官无入之何,民间私相仇杀,德兵复率兵入乡扰害无辜。山东省本有大刀会匪,元是啸聚愈众,群与教党为难,若不及早解散,恐酿巨患。请山东巡抚毓贤饬属妥善办理,并将现在情形查明具奏。”①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从奏折中不难看出,御史张元奇不仅对两年前的“巨野教案”心有余悸,而且对山东是否还会有下一个“巨野教案”而感到忧心忡忡。十月,御史王绰也在弹劾平原县令蒋楷的奏折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为民教勾衅,地方官办理不善,恐酿巨案”。②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除此之外,十二月御史高熙哲亦奏言“为山东民教不和,深恐酿成巨祸,请妥筹解散,以安人心。”③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由此可见,御史群体对义和团在山东的发展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戒。
在监察官员如此严密的监视下,为什么义和团还能在山东地区迅猛发展呢?科道官员们将其归因于地方官员在民教争讼中不能持平办理。御史高熙哲的奏折中说:“窃维近年以来,最急最重之务,莫大于教案之迭起环生。臣推原其故,上不在督抚下不在百姓,全在州县之苛待良民,偏袒教民平日不能持平办理,而大患由此起矣。”④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给事中王培佑同样认为“窃维近年教案跌出,山东尤甚,揆厥所由,皆由地方官不能持平办理,以至于愚民怨毒相寻,故变而愈厉。”⑤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他进一步分析“自洋势日张,教堂肆虐,教民一入其中便荼毒乡邻,挟制官府。凡稍知大义不肯入教之乡民皆恣其鱼肉。及至不堪荼毒,而官又不为申理,始奋不顾身,与之为难,则教案出焉”。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福建道监察御史黄桂鋆在光绪二十五年十月的奏折中言“臣闻山东义和等团,非欲谋乱也,平日受辱教堂,久已痛深骨髓。自德人占据胶澳,教炎益张,霄小恃为护符,籍端扰害乡里,民间不堪其苦,以致衅端屡起。地方官不论曲直,一味庇教而抑民,遂令控诉无门保全无术,不得已自为团练,籍以捍卫身家”。⑦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3、48、51、53、46.总结上述,高熙哲、王培佑等人奏折观点,基本可以概括为:一是教民在日常生活中欺压平民;二是教士纵容包庇教民,干涉官府执法;三是官府迫于教士压力,不能持平办理;四是平民为求生存被迫加入义和团。显然,在他们看来,教民与教士是施暴者,是教案的源头,地方官员苟且偷安是洋人的“协从”,是教案的促成者。“拳民”是“被逼上梁山”的受害者。在这三者当中,对于前者科道官员们既恨又怕不敢问责;对于后者他们心生同情不忍问责,于是只有将责任归因于地方官员不能持平办理上。
科道官员们的这种态度体现在他们的奏折当中就是反对地方官员的主剿政策。1899年,平原发生教案,平原县令蒋楷向时任山东巡抚毓贤求援,毓贤委派济南知府卢昌诒及管带袁世敦带队前去弹压,过程中发生了大规模战斗。事后不久蒋楷、袁世敦即遭到御史王绰、给事中王培佑的参劾。结果朝廷以县令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将其即行革职,永不续用,管带袁世敦也因“行为孟浪,纵兵扰民”被一并革职,发交袁世凯营中历练。而在平原教案过程中一直对义和团“奖借之”的毓贤,却无人参劾。从“平原教案”的处理结果足以看出科道官员群体对于义和团的态度。
平原教案之后,各国使领馆纷纷要求总署撤换在教案期间袒护义和团的毓贤,清廷迫于压力,召毓贤入京,并于十二月初三日任命一意主剿的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消息一出即遭到科道官员们的反对,御史、给事中们纷纷上疏以袁世凯是袁世敦昆弟为由相攻讦。御史熙麟奏折中说:“窃自侍郎袁世凯奉命署理山东巡抚,东省士民,因该侍郎为袁世敦之弟,人心甚惶惑。该侍郎初到署任就有将义和团匪类尽行剿绝之言,传播于外,切闻到任次日即有主剿电奏,幸朝廷远虑,切戒不能妄动。”⑧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7.御史高熙也上奏参劾袁世凯的主剿政策:“日者枪毙良民,袁世敦已激变于前矣。今都下汹汹,皆谓袁世凯先行痛剿,然后奏报。虽属传闻,未必无因。万一百姓传谣言,互相煽动,祸起燎原,不可收拾。”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7.御史许佑身也在奏折中言“闻已革山东候补道员袁世敦,因民教构衅,带兵弹压,误伤民命。署理抚臣袁世凯任职封疆,办理此案,自不至有心袒护,而在山东人民观之,则袁世凯系袁世敦之弟,不免妄生揣测。况闻袁世凯长于治军,而性情太刚,杀戮太重,似于办理教案,不甚相宜。”①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给事中王培佑在奏折中说“平原之事,袁世敦鲁莽开炮,纵兵滥杀,其势必激变,人人知之。维此案未见抄报,不知大吏入告,能据实直陈,无少回护与否?今袁世凯带兵往署东抚,臣问士民从东省来者,佥谓各邑人心惶惶,哄传袁世敦既残杀夺命,伊弟袁世凯复将大加诛剿,比户夜惊,讹言四起。”②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科道官员们一封封连续而猛烈的奏折表达了他们对袁世凯主剿策略的强烈反对。他们坚决反对剿灭义和团的态度,如果说在处理“平原教案”时,尚且有些遮遮掩掩,那么在反对任命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时则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并将其表露无遗。
面对科道官员汹涌的反对声音,袁世凯在被任命为署理山东巡抚十天后即写了一封厚厚的奏折向清廷报告山东的教案发展情形。奏折中对于教案的成因,袁世凯认为“推其本源,是由地方州县各官平时为传教洋人挟制,不能按约章持平办案”③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在处理案件时“苟且偷安”,为能“希图易结”而伸教屈民。等到“良民■极思逞,乃起与教士教民为难”时,地方官非但不设法平息事端,反而从中煽风点火,“思藉民以快报复”。接着他又进一步阐明了地方官员“思籍民以快报复”思想的危害性,历数自山东胶澳被占后发生的大小教案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并将这种思想危害比作“尤之父兄平时不能约束子弟,纵令在外为非,而父兄卒受科罚之累。”④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同时他认为教案中的“义民”并非尽是良民,多是不逞之徒从中“诳诱乡愚,勾引报复”,假仇教为名,行劫掠之实。因此,他主张对“义民”应当区别良莠,分别对待,并提出治标和治本两法,治本者即颁布约章,整顿吏治,调和民教;治标者,化导乡愚,清除匪类,绥靖地方。袁世凯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三的奏折是对反对其主剿策略的科道官员群体的一次有力回击,奏折全文言辞恳切,见解深刻,尤其在教案成因问题上,指出州县地方官员内心“思藉民以快报复”的思想,恰恰就是李秉衡、毓贤以及部分科道官员对待义和团所持有的态度,也是他们反对剿灭义和团的思想根源。在这篇奏折之后,科道官员对于袁世凯及其主剿方略的参劾,随着义和团在山东境内的活动一同逐渐归于平息。
对于正崛起于阡陌之中的山东义和团,清廷的科道官员们并非茫然无知,相反他们很早就意识到了其快速发展可能带来的危害并向清廷发出了警告。但对于义和团的成因他们仅简单地将之归结为地方官员不能“持平办理”,因此他们对义和团抱有同情,反对剿灭义和团,并对主剿官员进行参劾。
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后,一方面派公正绅耆分头劝谕,解散协从,一方面令兵队逐处弹压,严拏首要,很快就取得了“捕获朱红灯戮之,数月而匪势大衰”⑤陈 觉.民国丛书第五编68[M].上海:上海书店,1943:291.的战果。在袁世凯的力剿下,义和团在山东境内的活动陷入低潮,转而开始向直隶发展,到光绪二十六年二、三月间,义和团在直隶已渐有蔓延之势。三月初六日,御史许佑身奏报朝廷“山东拳匪滋事,徒党颇众,延吉深、冀一带,已见诸直隶督臣奏报。近闻新城、故安境内,亦有匪徒踪迹。”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同日御史李擢英也奏报“近又有山东义和团匪党,散布京城,潜通南宫、冀州一带,无知之辈,明目张胆,到处勾劝。”⑦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一日之内两位御史接连上奏可见事态紧迫。如何应对义和团的快速发展再次成为科道官员乃至整个清廷所关注的焦点。清廷此时所面对的情势已与在山东时不同,直隶密迩京畿,乃是辇舆之下,统治中枢,非山东可比,加之京城内外教堂林立,使馆遍布,稍有差池,立时将祸起萧墙,直接威胁清政府的统治安全。因此,两位御史待之也格外谨慎,皆在奏折中表达出对“其地距京仅百有余里,深恐愚民被其煽惑……不可不事先防范”⑧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京中虽有旗绿各营并五城练勇,窃恐防不胜防,不能无意外之虑”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46、50、51、57、72、71、83、91.的担忧,并一致认为清廷应当马上将义和团严行禁止,认真拏办。
御史李擢英、许佑身的奏折不能说是不及时,但在如何对待义和团的问题上清廷内部再次出现分歧。三月二十九日,给事中胡孚辰上奏认为义和团“揣其结会之由”,“乃资拳会以资保护,并无与官为仇之意”①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因此并非邪教。而袁世凯、梅东益等绾兵符者,喜事好功,为求干进,戕害无辜。并提出“今日之时势不仗兵力而仗人心;各国之觊觎而不敢遽动者,亦不畏兵力而畏民心”②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而洋人之所以屡次要求剿匪是欲我官兵与拳民自相鱼肉,好坐收渔利。因此,胡孚辰认为“义和团只可设法解散,不宜清剿”。四月初三日,御史郑炳麟上奏,主张招抚义和团。奏折中郑炳麟同样认为义和团练习拳棍仅是为了抵御教民欺凌,保护身家,虽以仇教为名,“然窥其心并无作奸犯科之为”,如果对其严剿,必定转投教会,将无以立国,如任其发展,又恐尾大不掉。因此他建议“应饬下直隶督臣、山东抚臣,派素有声望之道府大员为团练总办”,对义和团“宽其既往,责其将来”,“备极牢笼之术,隐喻钳制之方”,“因私团而官练之”以达到化私为公,消弭后患的目的。给事中胡孚辰提出的“仗民心不仗兵势”与御史郑炳麟“因私团而官练之”的主张,并非空穴来风,在此之前,前任山东巡抚毓贤因剿办义和团不力被招来京时,就曾盛赞义和团忠勇可恃,后被载漪拜为山西巡抚。给事中胡孚辰与御史郑炳麟显然是受此影响。
军机处将御史郑炳麟的奏折转发直、东两省督抚询问意见,立即便遭到直隶总督裕禄和山东巡抚袁世凯的反对。裕禄在奏折中说“义和团会,始自山东,其传习拳棒者,皆系无业游民,托之持符念咒,能降神附体,金刃不入,枪炮不伤,游行各处,诱惑乡愚,拜师传徒,立场设坦,聚而演习。其所供奉之神,大都采择稗官小说之人,穿凿附会,荒诞不经。并知各处民教,多因雀鼠之讼,口角之争,积有嫌怨,故假以仇教为名,使其言亦动听,甚至编写无名揭帖,捏造谣言。或云拳会思逞,定期拆毁教堂,以恐吓教民;或云教堂害人,井中置毒,种种所为,无非为诓骗钱文,牟取衣食之计……究之,信从盖系乡间愚蠢之人,少明事理者不为也”③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因此“拳民”绝非“义民”。而“似此无知愚氓,其技既无可取,而其教习之人又皆匪类,用为团练未必能奉公守法。而公正有为之士绅,亦断不肯出为倡导。”④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故也不具有可行性。“且拳会方以仇教为名,屡与教堂勾衅,若假以官势,恐将恃众生事,外人亦有所藉口。”⑤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认为倘若酿成教案,造成的后果将不可设想。
山东巡抚袁世凯的奏折措辞更加坚决,袁世凯直言“伏查义和团即离卦教中所称之义和门与白莲教同出一源。”因此,不能不谓之“邪教”,他进一步评价义和团说“该拳会聚众游行,每于数百里外劫取钱财,不得谓之为保护身家。焚杀掳赎,抗拒官兵,不得谓之非作奸犯科。掠害平民,骚扰地方,不得谓之为专仇洋教。本无伎俩,屡战屡败,安足以备大敌。愍不畏法,寻衅滋事,安妄其保教堂。”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2、71、83、91、115、123.而且自他署理山东巡抚之后,通过派员分投劝导,逐处弹压,目前山东已经“拳党悉散,地方安堵”,招抚义和团只能让“已解散者复聚之,已遏者复起之”,因此,认为完全没有招抚义和团的必要。
清朝的统治者倘若此时能够察纳雅言,及时弹压,未必不能杜遏乱萌,消患于未然,但自“戊戌变法”失败后清廷朝政便为慈禧皇太后心腹端王、刚毅等人所把持,慈禧太后对西方庇护康党已经是“大恨”,列强在“乙亥建储”中的一系列不合作的态度更是让这层关系雪上加霜,“载漪愤甚,日夜谋报复,会义和团起,以灭洋为帜,载漪大喜,乃言诸太后,力言义和团起,乃国家之福”⑦陈 觉.民国丛书第五编68[M].上海:上海书店,1943:261、391、43.,其“籍民以快报复”思想已初露端倪,而官员中为求仕途干进者则争相趋奉,力言拳民可恃。“何乃莹,于五月初,在顺天府府尹任,迎合端、刚之意,上折力言拳民宜抚不宜剿,因事端、刚深喜之,立擢副督御史。”⑧陈 觉.民国丛书第五编68[M].上海:上海书店,1943:261、391、43.给事中王培佑“以曾奏请发给拳民口粮,为端、刚所喜,得授顺天府府尹,所属各县令以迭奉上谕,拿办拳匪,乃往见王,请示机宜,正谕之曰‘近日拿匪明文,并非政府之意,尔等只须奉行故事,便系尽职,否则定遭参办',各县令始恍然而退。”⑨陈 觉.民国丛书第五编68[M].上海:上海书店,1943:261、391、43.
在这样的政治风向下,地方上恪尽职守、实力剿办的官员遭到了科道官员们密集弹劾。五月初七日,御史许佑身上折参劾涞水教案中请兵弹压的涞水县令祝芾和带兵驰往的杨福同,指责“涞水县知县祝芾,既不能消患于未形,迨事起仓促,又复张大其词,剧请调兵。督臣派武员杨福同带兵驰往,同时提督聂士成所派之兵亦到,以拳匪尚属安静,按兵不动。而该令怂恿杨福同,诱杀十余人,一致匪徒反噬,身被戕害。该令办理不善,咎无可辞,应饬下直隶督臣,确切查明,从严参办。”①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五月十四日,御史管廷献上奏参劾主剿诸臣,先参提督梅东益及其营官范天贵“去年在景州弹压,杀死无辜多名,抢掠二十余村,念在任丘亦然,民谣曰‘遇著梅东益,家家没饭吃;遇著范天贵,家家都是会'道路传播,众口一词,自应查明严办。”②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继而又将矛头对准吴桥县令劳乃宣“骚扰故干宪典,而激变溃败,觉罪尤重,闻义和拳会激怒之由,由于吴桥县知县劳乃宣,素奉天主教,不敬神像,县民祈雨,恭请关圣神像,求其拈香,伊不行礼,反将粪桶加于冠旒之上。民恨刺股。久旱不雨,皆云该县令所致,由无故严拏拳民,杀戮多名。甚至斩官戮尸,以媚教堂。”③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最后指责河间知府王寿堃与涞水县令祝芾无故激变,“尤为彰明昭著者也”,并要求将以上诸臣一并查明,从严参办。
由上述分析可见,这一时期只有因“滥杀”“激变”而受到科道官员参劾的官员却没有因“袒匪”“养痈”而收到参劾的官员,这一时期科道官员群体对于义和团运动的态度显而易见。
清廷剿抚不定的政策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直隶义和团已成燎原之势;二是各国兵舰已经云集大沽随时直趋京师。面对内外双重压力,五月十日晚,慈禧太后召集各大臣到皇宫内密议义和团事宜,主剿派与主抚派争论激烈且持久,最终慈禧太后“议定决计不将义和团匪剿除,因该团实皆忠心于国之人,如予以上等军械,好为操演,即可成为有用劲旅,以之抵御洋人颇为有用”④沈云龙.近代史料丛刊第八十三辑拳匪纪事[M]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194.,“遂命刑部尚书赵舒翘、启秀、大学士刚毅、乃莹先后往道之入京师,至者数万人。”⑤陈 觉.民国丛书第五编68[M].上海:上海书店,1943:261.
随着义和团的进京,科道官员的态度又开始发生变化。五月十二日,御史吴鸿甲奏请“严申京城门禁,并严查私造军械,以缉奸宄而遏乱萌。”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在奏折中吴鸿甲表示近来城中的外来拳民,结党横行,京城内外铁匠铺,日夜赶工,铸造刀剑,售价数倍于以往,情形令人骇异,并且有谣言称义和团将约期烧毁东郊民巷使馆,他担心一旦拳勇滋生事端,形成交涉事件,将会给各国带兵进京以藉口。同时公然铸造兵器,以仇洋进行煽惑,令人有祸起萧墙之虞。因此他请旨,“严饬京城内外各门守兵,认真稽查。凡带持兵械及形色可疑之人,不得任其出入自由。其凶恶尤著者,立予拏究。并肯饬下步军统领、五城御史、督办保甲局,一体梭巡查察,凡外来匪类从严驱逐,制造刀械,悉数搜剿。”⑦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在奏折中吴鸿甲将义和团与嘉庆时期攻破禁城的八卦教相提并论,显然在他眼中义和团已经算不得“义民”了。
义和团进京之后,“自五月十六日始,京师内两翼地面,城外五城地面,所有教堂及教民住户房产焚毁殆尽。教民之被戗者,无日无有……因诬奉教之人,到坛焚表不起,觅保不得,而竟受冤死。”⑧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一辑[M].北京:中华书局,1964:7.五月十七日,一向反对力剿的郑炳麟在弹劾梅东益的奏折中也开始承认“臣闻义和团风声日恶专以仇杀教民洋人为事,每至一处,焚烧教房,秋毫无犯,故民心益于合服,至其种种神奇制胜之技,街谈巷议,原难凭信,然与官军交绥,互有伤亡,其不足恃,已有明证。不过乌合之众,惑于左道。”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115、123、33、121、125、360.鉴于联军的步步逼近,他建议趁“洋人怵于义和团声势,尚易就范”,与洋人“预为订约”。这虽然有些自作聪明,但也可以看出郑炳麟已经看透拳民不可深恃了。同日,曾经参劾过涞水县令祝芾遇事张皇,冒然请兵的御史许佑身也上折奏请稽查京城地面解散拳民,他在奏折说“臣近日风闻,炸子桥、徒园、白纸坊等处,每有奸匪纠众,借学拳棒为名,并有为首之犯绰号应天禄及李七等,此仅据臣所闻,其余匪徒聚处,恐尚不止,应请饬下步军统领衙门、五城、顺天府严拏首要,俾所祸之徒闻而解散。”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辑部.义和团档案史料 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0:597.同时他又指出“各城门禁,尤宜一律加严,拳民以红布裹首,红带束腰,易于辨识”,许佑身虽未提弹压,但显然已将义和团归为匪类。
五月二十日,义和团纵火焚烧大栅栏老德记,正阳门外四千余家商铺,数百年精华为之一炬。京城内市面萧然,“钱铺银号尽行关闭,各行买卖无论生意大小,具闭门暂停交易,菜肉糖果各市亦皆罢市。”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译室.庚子记事[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7.五月二十一日,五城御史文瑮等会奏“近日匪徒党羽日众,杀人放火,横行无忌。始而近畿滋事,今则城内矣;始而三五成群,今则什百矣;始而托词仇教,今则害良矣。前三门连日均有杀害教民,焚烧洋书馆、教民房屋多处,并延烧城楼,穿入内城东棋盘街情势。红巾金刀,气焰甚凶,加以游勇匪徒混迹声势,人心张皇,大局不堪设想”③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156、160、171、189.,文瑮等人请旨派宋庆、马玉崑等率部入京驻扎,联合诸王大臣所部兵马将拳民由内而外驱逐出京。而就在当日天津大沽炮台为联军所占。
五月二十三日,曾经极力主张“化私为公”,“因私团而官练之”的郑炳麟再次上疏,极力述说义和团不足为恃,劝慈禧太后万不能与列强失和。他在奏折中诉陈义和团“不可深恃”的五点原因有:一是耳闻不如目见,他亲眼所见数十名义和团民为洋人所杀弊。二是义和团不只焚毁教民房屋,也延及平民。三是义和团民多是无知幼童,行为如同儿戏。四是义和团民的神功极不可靠,难以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五是邪不胜正,必然存在破解义和团邪术的方法。据此他建议说“自古御变之方,非剿即抚,或剿抚兼施,或先后有别,但无观望不前之理,臣前请饬董福祥招人入行伍,间以勇丁,方可有用。若不听招抚,即是叛民,应恪遵叠次谕旨,实力剿捕,以安洋人而固京师,大局幸甚。”④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156、160、171、189.这种观点已经与当初主剿官员的态度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日,在得知了大沽炮台失守的消息后,慈禧召开了第四次御前会议,“太后力决战议,诸臣有虑拳民法术难恃者”,“法术自难恃,人心自有可凭;此时若再失了民心,真不能立国了”。即传谕:限各国使臣二十四点中内启程出京。”⑤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一辑[M].北京:中华书局,1964:51.
如此,科道官员们不得不再次转变态度。给事中李擢英在五月二十四日的奏折中认为对于京师义和团应当“派员迅速招抚,并通知洋人,以安闾阎而弥后患。”李擢英在奏折中说,“洋人肆意多年,今忽受此挫辱,将来必不甘心”,而“义和团多贫民,恐难持久”。“近日义和团攻杀洋人,彼此互有伤亡,闻洋人已有惧心,意欲与拳民讲和”,不如“趁此机会与之订盟,盟书既定,今后联军虽到,不能食言,亦免教堂赔款”⑥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156、160、171、189.。据此他提出“拟请简派清正臣工,迅速开诚布公,分别收抚,并归董福祥管束,以成劲旅,则目前之干戈可息,日后之祸乱亦消”⑦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156、160、171、189.。李擢英希望在“不失民心”的前提下,通过招抚的方式平定北京的义和团,再与列强和谈,从而达到内患既平、外患自消的目的。显然李擢英所说“抚”并非是希望“藉民以快报复”,或是认为“义民可恃”,而是希望通过“抚”的手段达到“剿”的目的。
五月二十四日,给事中唐椿森也上折奏,“窃维恃勇玩法,本干条列。今义和团民仇教,其势日炽,致匪徒趁机毁铁路,拔线杆,焚城乡内外各教堂,罄我国之精华,将赔无可赔;禁拳民之仇杀,又制无可制。”⑧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义和团档案史料(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156、160、171、189.他认为“此时断无能和之理,亦无讲和之暇”,而“既往之事已不可追,而果敢足以制敌”。于是他提出“靖肘腋”“一心智”“尚节制”“清地面”四条建议。“靖肘腋”即将在京洋人“妥为保护回国,宏我皇仁”;“一心智”即统一清军和义和团之间的号令;“尚节制”是要“饬统兵大臣招抚团民,编为队伍,毋使其什百成群,肆行街巷,恐怖居民”;“清地面”则是要责成官员团练大臣、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御史等,于城乡内外,分段派兵巡逻肃清地面。从唐椿森奏折中我们不难看出,唐椿森并未将义和团视为“义民”,更不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义举”,其提出的四条建议其目的也主要是通过“抚”的方式对义和团加以约束,以恢复京城秩序。
五月二十五日,清廷以光绪皇帝的名义下达上谕,正式对各国宣战,科道官员们关于如何对待义和团的争论也就此告一段落。随着义和团由直隶进入京城,在亲眼目睹了“拳民”在北京的所作所为之后,曾经极力反对地方督府剿办义和团的科道官员们对义和团的态度出现了巨大转变。他们在奏折中对义和团的称谓由“义民”变成了“乱民”,而他们对义和团的评价也从之前的“拳民可恃”转变为“不足为恃”。为能尽快恢复秩序,他们开始奏请朝廷查禁义和团,甚至“剿办”义和团。在慈禧太后力决战议后,科道官员们虽又重新提出“招抚”团民以拒外洋的策略,然其目的显然已与之前的“思藉民以快报复”完全不同了。
综上所述,科道官员们对义和团的态度和意见,对于清朝统治者决策的影响力有限,科道官员虽被赋予谏言和纠劾之权,然生杀予夺的大权却仍然牢牢掌握在统治者的手中,因此,当面对当权者一意孤行时,大多数科道官员要么为求干进,迎合上意,要么为求自保,结舌自全,这使得他们对于义和团的整体态度不仅不能影响到统治者,反而为统治者所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