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莎薇 郑秀花
(1.哈尔滨理工大学图书馆 黑龙江哈尔滨 150040)(2.浙江图书馆 浙江杭州 310007)
社会记忆理论认为社会记忆并非是对过去的复制性再现,而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文献是承载社会记忆的载体,以文献为工作对象的图书馆正是集中保存和传递社会记忆的社会装置。阅读推广作为图书馆的主流服务,在促进阅读和传递文献的过程中,也发挥着社会记忆建构功能。
社会记忆理论始于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他于1925年开创性地提出了“集体记忆”的概念,明确地指出社会群体自身是具有记忆的。这种记忆同个体记忆不同,却为个体记忆的识别、理解和回溯提供了基础框架[1]68。换言之,个体记忆是在集体中实现的,它只有通过阅读和听人讲述,或在纪念活动和节日的场合中才能够被激发[1]40。正是由于集体记忆的存在,个体才能够获取、定位和唤起他们的记忆。在此基础上,哈布瓦赫进一步揭示出集体记忆所具有的两种特征,即“社会建构性”和“立足当下性”[2]。他认为集体记忆不是依循个体记忆的简单加总原则形成的,而是根据社会此刻所处的状况和主导思想(包括现在的情势、信仰、兴趣、愿望等)建构而成的[1]70。虽然人们的记忆是以过去为基础的,但是对过去的理解和解释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在现时维度中的需要、观念和期待[3]。因此,围绕着过去的集体记忆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既定概念,而是一种能够经由理性的反思等方式使其对当下社会发挥价值与功能的“活的”存在,这即是说,在某种意义上,对集体记忆的建构和改造已成为实现现时目的和需要的重要手段。为了实现现时目的和需要,使社会记忆能够为此刻的社会秩序发挥效用,记忆建构者需要对库存的记忆进行挑选,抹去其中一些,并对其余的加以排列[1]304。至此,哈布瓦赫总结到,集体记忆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立足于现在而对过去的选择性重构[1]58-59,它始终是由当下所建构并为当下服务的。
哈布瓦赫之后,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将对过去记忆的研究扩展到社会实践层面上,提出了“社会记忆”的概念,并重点探讨了“社会记忆如何维持和传承”的问题[4]。与哈布瓦赫“以现在为中心”的记忆建构理论不同,康纳顿认为记忆是具有连贯性和延续性的,因此,在社会记忆的建构过程中“绝对的新是难以想象的”[5]1,对记忆的当下建构势必要依赖于过去原有的记忆理念。在康纳顿看来,社会记忆的保持和延续除了依赖于刻写式的实践外,主要通过两种非刻写式的操演方式得以实现:一个是纪念仪式,一个是身体实践[5]40。而无论是纪念仪式还是身体实践,在其传递社会记忆的过程中皆要受到社会权力的影响和制约。社会权力之所以要建构社会记忆,其目的便是使社会记忆能够为己所用,以引导社会中的个体在社会记忆的共享和传递中潜移默化地认同现存的社会秩序。因此,康纳顿指出:社会记忆受制于权力,与此同时,社会记忆也在这种控制和建构之中演变为权力本身[6]。
美国社会学家巴瑞·施瓦茨在肯定了哈布瓦赫和康纳顿的记忆理论的基础上,总结出社会记忆研究的两种基本向度[7]:一是“现在中心论”,即认为社会记忆是为现在服务的,现在的情势和需要是建构社会记忆的决定性因素;二是“过去影响论”,即认为社会记忆的建构过程并非完全取决于现在,过去对现在的建构行为同样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作用。施瓦茨认为上述两种研究向度各有利弊,因此他对这两种研究向度进行了综合,提出了较为全面的思想观点:社会记忆是过去与现在、持续与更新的复合体[8],即人们对社会记忆的建构既要以过去为基础,又要充分考虑到当下的社会发展需求。
综合以上三位社会记忆研究领域代表性研究者的学术理论可知,社会记忆理论研究的核心观点主要有以下四点[9]:①记忆并非个人所独有,社会也是有记忆的,个人的记忆是在社会中获得、唤起和重组的;②社会记忆并非是对过去的复制性再现,而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社会记忆的建构过程既受到过去的制约,又要以现在的需要为出发点;③社会记忆的建构过程是一种选择性的建构过程,在这种建构中,有些记忆被有意地唤醒和激发,而有些记忆则被忽视和遗忘;④社会记忆的保存、重构和传递有赖于某种媒介,如实质文物及图像、文献,或各种集体活动等。
社会记忆理论认为,“尽管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由人们构成的聚合体中存续着,并且从其基础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才进行记忆”[1]71。尽管个体通过把自己置于群体的位置来进行回忆,但也可以确信,社会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那么,社会记忆是如何影响个体记忆的呢?进一步讲,社会记忆是如何通过影响个体记忆来发挥自身的社会作用的呢?
哈布瓦赫指出,个体并不是直接去回忆过去,而是通过阅读文献或听人讲述,或者通过纪念性集会而被间接地激发出来的[1]43。这意味着,社会记忆对个体记忆产生影响需要借助于一定的载体。而文献正是承载社会记忆、使社会记忆得以发挥作用的重要载体之一。正如德国图书馆学家马丁·施莱廷格所指出的,图书正是承载社会记忆的载体,对图书整理即是对社会记忆资源的整理[10]。亦如美国图书馆学家巴特勒所指出的:“图书是保存人类记忆的社会机制”[11]29,这些无一不揭示出文献的实质,即文献是人类知识的体外记忆载体[12]。既然文献承载的是社会记忆,那么以搜集、整理、加工、存储、传递文献为手段,以促进文献交流,进而实现文献自身价值为目的的图书馆[13],便成为搜集、整理、加工、存储、传递社会记忆以便使社会记忆发挥自身价值的社会机构。由此可知,无论是杜定友的名言——“图书馆的功用,就是社会上一切人的记忆,实际上就是社会上一切人的公共脑子。”[14]还是巴特勒的名言——“图书馆是将人类的记忆移植到现在人们意识中去的一种社会装置。”[11]29抑或是吴慰慈、董炎对图书馆所下的定义——“图书馆是社会记忆(通常表现为书面记录信息)的外存和选择传递机制,换句话说,图书馆是社会知识、信息、文化的记忆装置、扩散装置。”[15]其实都是从社会记忆角度来揭示图书馆的功能与价值的,即认为图书馆是用来集中保存和传递文字记录的社会记忆设施[16]。
需要强调的是,图书馆对社会记忆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保存社会记忆与传递社会记忆。这两方面分别对应于图书馆的“藏”与“用”两个基本职能。“藏”是“用”的条件,“用”则是“藏”的目的,两者既相对独立,又相互依存、相互促进。只有正确、科学地处理好“藏用”关系(即保存社会记忆与传递社会记忆的关系),藏用统一,藏以致用,才能够充分发挥文献及其所承载的社会记忆对个人及社会的作用和价值。
目前,图书馆阅读推广已成为图书馆的主流服务。然而,学术界对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基础理论研究却处于起步阶段。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学者在总结了相关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基本概念,如万行明指出阅读推广即推广阅读,就是图书馆及社会相关方面为培养读者阅读习惯,激发读者阅读兴趣,提升读者阅读水平,并进而促进全民阅读所从事的一切工作的总称[17];张怀涛指出阅读推广就是社会组织或个人为促进人们阅读而开展的相关文化活动和事业[18];李国新、于群认为阅读推广是指图书馆通过开展各种阅读活动,向广大市民传播阅读知识,培养市民的阅读兴趣,促进全民阅读[19];于良芝等人认为图书馆阅读推广主要是指以培养一般阅读习惯或特定阅读兴趣为目标而开展的图书宣传推介或读者活动[20];王波认为图书馆阅读推广是指图书馆通过精心创意、策划,将读者的注意力从海量馆藏引导到小范围的有吸引力的馆藏,以提高馆藏的流通量和利用率的活动[21]。上述概念虽各有侧重,但皆揭示出了图书馆阅读推广的服务目标:促进阅读。具体而言,就是“使不爱阅读的人爱上阅读,使不会阅读的人学会阅读,使阅读有困难的人跨越阅读的障碍”[22]。在实现“促进阅读”这一服务目标的过程中,无论是对个人阅读兴趣、阅读能力的培养,还是阅读条件、阅读环境的完善,都隐含着一个深层意图,即让更多的人通过阅读来获取文献中的价值,发挥文献对个人及社会的作用和影响[23]。
既然图书馆阅读推广的深层目的是通过促进阅读来发挥文献对个人及社会的价值,而文献又是社会记忆的载体,那么,由此可知,从社会记忆研究视角出发,图书馆阅读推广实际上就是通过“推广”和“促进”社会记忆,以使更多的人能够受到社会记忆的影响,进而实现社会记忆对个人及社会的价值的重要方式。而在促进社会记忆传递的过程中,图书馆阅读推广并非复制性地再现与过去有关的一切,而是在现时维度中,从当下的社会发展情况出发选择性地建构了社会记忆,因此可以说,图书馆阅读推广具有社会记忆建构功能。
图书馆阅读推广对社会记忆发挥选择性建构功能,主要体现在对文献内容的选择性推广和选择性诠释上。本文现就这两方面内容进行详细阐释。
3.2.1 对文献内容的选择性推广
在图书馆阅读推广实践中,无论是编制推荐书目,还是举办各式各样精彩纷呈的读书交流活动,都存在着主题选择的问题,而这种主题选择又必然涉及到文献内容的选择问题[24]。为了更清晰明了地论述这部分内容,本文以推荐书目为例来揭示图书馆阅读推广对社会记忆的选择性建构功能。清代学者王鸣盛说:“凡读书最切要者目录之学,目录明方可读书,不明终是乱读。”[25]这句名言充分揭示了编制推荐书目对引导和促进人们阅读具有重要的意义。李超平在《公共图书馆宣传推广与阅读促进》中指出,推荐书目具有选择性、引导性、评价性和工具性这四个特征,其中,选择性主要表明推荐书目是由图书馆编目人员(多为图书馆员)根据读者群体的特征以及该群体的特定需求等因素对书籍进行甄别和遴选而最终形成的[26]。王余光在《中国阅读文化史论》中指出,推荐书目作为读者读书的顾问和向导,它在对图书的挑选、排列、评注等方面,皆蕴含着编目人员对图书的选择性态度,而这种选择性态度正是对编目人员所处时代的特征及其个人的思想倾向的反映[27]。由此可知,在图书馆编制推荐书目的过程中,编目人员并不是毫无逻辑、毫无比较地将所有文献都罗列下来,而是根据当下社会的发展情况与发展需求,有倾向性地选择符合推荐目的的那一部分文献,并对之进行价值排序。这种以价值判断为基础的选择性建构不仅表现在推荐书目的编制过程中,而且在图书馆阅读推广的其他实践活动中也均有表现。值得注意的是,具有选择性的文献推广必然会导致一种结果,即被推荐的那部分文献更容易被读者看到和接受,与此同时,这些文献中所承载的社会记忆也更容易被读者知晓和认同,而那些不常被或从不被推荐的文献,则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所忽略和遗忘。至此可以说,正是在这种具有选择性的阅读推广实践中,社会记忆也被选择性地建构着。
3.2.2 对文献内容的选择性诠释
在阅读推广实践中,图书馆除了选择性地推广文献内容外,还对所推广的文献内容即社会记忆进行着选择性诠释。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说:“传统通常是自由和历史本身的一个要素。甚至最真实最坚固的传统也并不因为以前存在的东西的惰性就自然而然地实现自身,而是需要肯定、掌握和培养。”[28]围绕着传统而产生的社会记忆亦如此,它只有在不断的再现和重演中才能够持续地保有生命力。为了使文献中所承载的社会记忆能够在现时维度中发挥自身价值,图书馆在阅读推广过程中始终以“知人论世(诠释文献作者的本意)”与“以意逆志(过去与现在的视域融合)”相结合的态度,对文献进行着选择性诠释,既客观地揭示了文献的本来“含义”,又能为文献赋予新的时代“意义”,使文献及其所承载的社会记忆得以在重构中走向现在。
以中国古代经典文献为例,对中国古代经典文献的推广需要始终伴随着对这些文献的诠释过程。对于现在人而言,经典无论是在时间跨度上还是在语义理解上,都与自身存在着较大的距离。因此,为了缩小现代人与经典之间的距离,重新激发经典的活力和魅力,实现经典所承载的社会记忆在现代人生活世界中的价值,诠释者既要尊重经典原义,客观地揭示出经典的真实内涵,又要在此基础上恰当地、有策略地立足于现实,有选择性地凸显经典中对当代有价值的部分,进而创造性地揭示出经典的当代意义。正如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史家蔡尚思在其著作《中国思想研究法》中所指出的:“这古人的思想既为我所选取,而结合起来,则有一部分可认为我的思想,或我的眼光。”[29]论述至此,不难发现,这种包含主客观因素、兼顾“事实”与“意义”的“有述有作式”的文献诠释过程,其实就是一种立足于现在而对文献中所承载的社会记忆的选择性重构过程。而正是在这种选择性重构中,社会记忆实现了自身对当下社会的功能和价值。
哈布瓦赫认为社会思想本质上是一种记忆,它的全部内容仅由集体回忆或记忆构成[1]313。如果人们无法使这些特定的记忆得以重复和再现,那么,这些记忆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散。因此,为了保证社会记忆的有效性和持续性,人们需要通过一定的社会机制来使这些记忆不断地再现和重演,而图书馆正是这样的社会机制。它通过搜集、保存、整理、传递承载着社会记忆的文献来实现自身的社会记忆功能。作为近年来图书馆新兴起的服务,阅读推广也具有社会记忆功能,它对文献所进行的选择性推广和选择性诠释,实质上就是在选择性地传递和建构社会记忆。通过这种选择性传递和建构势必会使得一些社会记忆被不断地唤起,而另一些社会记忆则长眠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