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相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四川成都 610207)
宋代成都府路的黎州(今四川汉源)是当时王朝的西南边境所在,在其南境的大渡河上,有所谓的“玉斧划界”之说。虽然黎州所控扼的边外少数民族众多,面临着不小的边防压力,但大体上终北宋一朝,边外的少数民族都与宋朝保持了和谐的关系,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大的边患。不过南宋乾道九年(1173),黎州边外的吐蕃青羌和弥羌突然大肆袭扰劫掠边境[1],打破了长期的和平局面。由于朝廷还沉寂在黎州百年和平的氛围当中,没有丝毫准备,以至于黎州数百里很快便遭到蕃蛮的重创。“沈黎大惊,成都亦恐”。[1]在形势万分危急之下,朝廷诏令成都安抚使火速往黎州调兵抵御,后来更是借助其它黎州边外部族的力量才把乱事镇压下去[2]。突如其来的黎州边患,给了朝廷当头一棒。为防范于未然,朝廷在淳熙二年(1176)开始改变黎州先前没有军队驻扎的现状,随后形成了每年西兵五百人轮戍黎州的常例。[2]860
范成大在淳熙元年(1175)末被任命为四川制置使,此时恰逢黎州动乱。四川制置使具有防御边疆的重职,因此范成大对于黎州的边防建设,就显得特别重要。朝廷虽然诏令往黎州驻军,但是并没有进一步安排黎州的边防建设,其具体实际的操作则几乎是由当时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主动提出并积极筹化的,在范成大的经营之下,荒废许久的黎州边防面貌逐渐焕然一新。
学界对此关注不是很多,虽然姚根建曾指出四川制置使在执行对少数民族攻防职能的同时,也承担起经制蛮夷的职责,在其所列举的若干事例中,很简要地提到了范成大,却未能深入阐述。张邦炜、陈盈洁《范成大治蜀》一文虽然也曾提到范成大在黎州的所作所为,但同样较为简略。[2]有鉴于此,本文拟将范成大对于南宋黎州的边防建设做一深入探讨,期望将其置于更大的时代背景下来考虑。
宋朝为保卫边疆安全,不仅在西北广筑堡寨,在西南地区也筑有为数不少的堡寨。黎州也不例外,据学者指出,黎州就有十四个防御性的堡寨。[3]然而,乾道末年青羌等犯边黎州时,这些堡寨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抵御能力。范成大就曾说到:“祖宗筑城寨置兵,今名存而实废。”[4]68也就是说,为防备西南少数民族而设置的堡寨,只是空有名字而已,事实上它们早已丧失了攻防职能。黎州作为西南边防要地,在唐代时候,就建设起了强大的边防城寨体系。[5]不过入宋以后,黎州因长期和平无事,早已渐失应有的防御能力,不仅堡寨阙废,就连寨官也是所受非人,不务边事。在绍兴二十六年(1156)时,朝廷曾经有过讨论,《宋会要辑稿·方域志二十》载到:
臣僚言:“成都府……黎、雅等州,有阙城堡等寨屯戍人兵,控制诸蛮。其知城寨……类皆营私苟且,不恤边事。”……蛮夷桀黠,从古而然,唐以前屡被侵扰入川,属自大祖兵威抚定,以大渡河为界,由是不敢猖獗,然沿边控御兵官,岂可非人?[6]6992
虽然朝廷有意重视寨官的选择,但是我们并没有见到后来要加强堡寨建设的意思。到了淳熙初年,堡寨荒废的情况依旧保持不变。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现状的主要原因,就是朝廷长期沉浸于黎州和平的环境中,按范成大的说法便是“吐蕃、南诏昔为唐患,今幸瓜分,西南无警二百年”[7],宋朝因此对西南备边事务,“岁岁备弛”[8],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有为的边防建设。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少数民族问题十分敏感的宋王朝压根就没有积极经营黎州边外少数民族的意愿,即所谓太祖划界大渡河,此外非宋朝所辖,这才安于现状。
虽然朝廷因突如其来的边患,而破天荒地在黎州派驻了军队,但是在范成大看来,黎州还是存在堡寨长期荒废,士兵缺乏训练,防御能力不足的情况。为了改变这一面貌,据范成大给宋孝宗的《请措置边防疏》,他主要通过内练将兵、外修堡寨、团结寨丁三大举措来改变黎州的边防:乾道九年,吐蕃、青羌两犯黎州,而奴儿结、蕃列等尤桀黠,轻视中国,臣当内教将兵,外修堡寨,仍讲明寨丁教阅团结之法,使人自为战。[4]68
除了修葺原有荒废的堡寨外,范成大还在原有的堡寨之上,继续增修。《宋史蛮夷列传》言:“成大增黎州五砦,籍强壮五千人为战兵。”[2]14236经过范成大的措置,大凡边外部族可能袭扰边境的绝大部分路径,“悉筑栅分戍。”[2]11869可以说基本改变了原有的荒废面貌。这里的五千战兵,应当属于黎州当地的壮丁,即团结寨丁方面的举措,据此可以隐约感受到范成大期望在边防问题上,更多的则是依靠黎州本地的力量,而非来自远戍的军队,也就是说,范成大希望地方自己能够发挥防御功能。
如此大规模的边防建设,无经费则一切空谈,但是孝宗当时全力支持范成大。据《范成大神道碑》孝宗本人“上手札奖励,赐度牒钱四十万缗”。[7]又据《全蜀艺文志》卷26收录的《孝宗赐范成大奖谕诏》,孝宗对于范成大上奏的三大举措予以充分的肯定,并且更进一步期望他“更益勉旃,务在必行,早见成效,以副朕倚注之意”。[9]据此,可见孝宗对范成大寄予了深切厚望,从中也反映出了黎州的边防始终牵动着朝廷的神经。
为了管辖黎州的戍守军队,淳熙三年(1176)四月份,范成大“又奏差本路兵马都监高晃总出戍沈黎之卒”。[2]853范成大在这些具体举措进行之同时,最后还效仿唐朝李德裕重建了筹边楼,以规划对整个西南少数民族的防范。八月份,筹边楼建成,范成大特意让陆游为其撰写了一篇《筹边楼记》。[10]
综上,经过范成大的积极措置,黎州的边防面貌大为改观,再也不是先前的荒废状态,也自此奠定下了南宋黎州边防建设的基础。
范成大不光花费重力改变了黎州的防御面貌,他还作出了许多不同常规的边防举措。
淳熙二年(1175)五月的时候,吐蕃青羌首领奴儿结突然归还在黎州劫掠的人口,并且“乞再行打誓,依旧入省地互市”,随后黎州知州与之打誓,允许互市请求,还犒赏奴儿结回归了本部。[6]9870然而,当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得到黎州的上报,获悉要与奴儿结打誓恢复互市时,相关史料表明,范成大绝不允许如此作为,说到:“照得本朝故事,蕃蛮作过,若欲复通,须还掳去人口,如何但得三十九名,便于打誓通和?”[6]9870有宋一代,非常重视利用互市,力图以经济的手段来满足少数民族的利益,进而保持双方关系的友好。如此,范成大的做法就显得格格不入。其实,据学者研究,打誓或者盟誓自北宋起就是处理民族争端事件常用的手段,司马光《涑水记闻》里便清楚地记载少数民族要与宋朝进行打誓,则必须归还全部所掠人口作为首要条件。[11]所以,范成大这里是坚守既定原则的表现,才以强硬的态度拒绝了黎州知州要与奴儿结打誓,恢复互市往来的要求。
范成大不仅态度强硬的拒绝青羌的互市请求,而且还严厉打击青羌等的再度袭边的军事行动。当青羌奴儿结“借诸部兵二千扣安静寨”时,范成大直接派出了自己在成都创建的飞山军予以了打击。[7]
黎州在范成大的积极措置之下,原有的堡寨防御体系不仅得到修葺而且还得到强化,大凡扰边的路径都已筑堡置戍,青羌奴儿结事实上没有机会可乘。奴儿结为了再度袭边,可以说是费劲了心机。他与黎州堡寨的寨将缔结了婚姻关系,希望其到时能够诱导其犯边。相关记载说道,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在黎州斩杀了白水寨寨将王文才,其罪责便是“白水砦将王文才私娶蛮女,常导之寇边。”[2]11869
黎州地处边境,汉夷关系紧密,边外部族随意就与黎州堡寨的汉人寨将缔结了婚姻关系,为了给其它汉人起到震慑作用,范成大后来在黎州当众处决了王文才,“公命即黎州教场斩之。”[7]此举无异于给了奴儿结当头一棒,范成大挫其密谋,断绝他与汉人的来往,这也成了奴儿结后来不得不归降的重要因素之一。
范成大最后还积极依托驻守在黎州的西兵严厉打击青羌。鉴于西兵的作用,范成大在斩杀王文才不久便向朝廷上奏请求再往黎州增添西兵,其理由不光是由于其战斗力强悍,另外还有“蛮夷最畏西兵”“号吃人肉”的震慑功用,[4]68其详细言语如下:
臣契勘黎州比蒙朝廷添屯西兵,最为良策。盖徼外蕃落,从来以西兵为重,谓之喫人肉虏子。只如近日,就黎州处置叛将王文才,既斩首讫,其见屯西兵,竞分其肉食之。互市诸蛮,皆环布震叠,面无人色。[4]33
按范成大的意思,在黎州的互市群蛮看到西兵竟然争着分吃王文才后,无一不被吓到。这些少数民族亲眼看到西兵“吃人肉”的形象,足以在其心中留下极大的印象。所以如果朝廷能够派驻更多的西兵,那么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蛮夷犯边的念想。有鉴于此,范成大在淳熙四年(1178)即将离蜀之时,还不忘上奏给屯守黎州的西兵在城外搭建营寨,避免其入黎州城内,与往来诸蕃相互熟悉,而丧失威慑力:“臣窃虑往来日久,不免与西兵相遇于途,人情浸熟,渐忘畏惮,无以养威。”[4]33
众所周知,宋朝在处理西南少数民族问题时,一般都是采取经济羁縻与政治笼络力主安抚,尽量避免采取军事手段,但是从以上范成大的行为中,我们却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一面,范成大对待黎州边外部族,不仅态度十分强硬,而且坚决予以严厉打击,最后甚至还采取了武力震慑的手段。总之,范成大在黎州的边防措置很大程度上都与宋朝一般处理方式所不同,值得我们注意。
虽然前人都指出了范成大在黎州驻堡置戍,或是讨击少数民族犯边,[2]但是并没有指出更深远的意义在于范成大对黎州边防面貌的改变,这是宋代黎州边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此外范成大在黎州的边防措置,态度强硬,手段积极,这都与一般宋朝处理西南少数民族问题,力主安抚的模式很不相同。由此也反映了在宋代也并不就是一味地安抚少数民族,也存在特例,范成大的所作所为就是其中比较有特色的代表。最关键的是范成大对南宋黎州的边防建设奠定下了之后数代四川制置使治理黎州的基础。在范成大离蜀之后,继任四川制置使的胡元质不改对西兵的重视,反而在对尚未归降的青羌战斗中,更加依赖于西兵的战斗力。《雄边堂记》言:“始,公未至蜀,首奏乞增戍西兵,以示弹压。”[10]537又如再后来的留正、赵汝愚等人都如同范成大般在黎州施行了非常积极的手段,从而保证了黎州的稳定,不至于因西南边境后院起火,而不利于整个南宋四川的抗金大业。清代学者就曾对范成大的功劳评价到,“吐蕃青羌,相率鼠伏,此不可磨减之功业”。[12]
注释
[1]吐蕃青羌和弥羌大致在黎州西境,今石棉县大渡河西南、九龙县、冕宁西北。他们是藏化的羌人。参考李宗放《四川古代民族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217-218
[2]详细的边事经过,参考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0:924-926.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14236-14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