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与西部经略

2021-01-06 06:27章永乐李放春谢茂松殷之光
天府新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铁路

唐 杰 章永乐 李放春 钟 准 谢茂松 殷之光

引言:西部关乎全局

唐 杰

1911年,清政府欲将早已许归民办的川汉、粤汉铁路路权作为抵押向列强借款,引发了绵延数省的“铁路风潮”,其中以四川最为激烈。四川保路运动领袖罗纶在保路集会上声泪俱下痛陈:“川汉铁路完了!四川也完了,中国也完了!”(1)李新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一卷(1894—1912)》下,中华书局,2011年,第589页。这场运动随之成为推翻清廷的辛亥革命的前奏,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近代以来西部局面有着关乎全局的重要意义。

中国作为大陆农耕式文明型国家,其广袤的西部历来是中国与其他内陆文明交流交往的自然通道和区域。自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既而通道昆明,所为大抵是合纵、互货与广地;从此,能否有效维持从河西走廊向西的商贸通道,以及维持大一统国家在西南及青藏的地理版图,是中国历代王朝强盛与否的重要体现。但自近代以来,海洋霸权从东部侵袭而来,西部作为中国的内陆腹地,遂成为回应这一“大变局”的重要战略回旋空间,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战略大后方。故西南、西北一旦不保,则中国之“元气”不保;“四川也完了,中国也完了!”

因此,清末的衰乱以西部为列强所渗透威胁为最深刻症候,所谓“法人窥粤,英人窥滇,俄人西窥新疆,东窥三省,四夷入侵,各示所欲”(2)《内阁大学士额勒和布等代奏侍读奎华等条陈折》,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日战争》(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2-13页。,强邻四逼、边疆危机,内忧外患、无以为甚。在这样的历史处境中,国人对西部重要性的认识越来越深刻,经略西部以强根固本、御敌安边,成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在要求和必然选项,也成为一代代志士仁人的“西部梦想”。

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中国近代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要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局面,党从一开始就注重对西部的经营谋划。党在“长征”中遍历西部数省,实现了自身的脱胎换骨,开辟了稳固的根据地,探索出了中国革命的切实道路;解放军挺进大西南、挥师大西北,建立民主政权,实施民族团结,基本解决了边疆危机;而新中国成立后实施的“三线建设”,以及后来的西部大开发战略、今天的“一带一路”倡议,从国防战备到发展经济、联通全球,西部从单纯的“战略后方”转变为前沿开放高地,且随着中国在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中地位的改变,也就越来越具备牵动世界的意义。

在建党100周年的光辉时刻,《天府新论》邀请重庆大学经略研究院、共和国研究中心等单位的学者,发起“中国共产党与西部经略”笔谈,以详细史料与叙事相结合,从不同的侧面来刻画“中国共产党与西部经略”这篇历史与时代的大文章。在此,“西部”将是一个从战略分野意义上来认识的“大西部”概念,它包括中国西南、西北以及更广大意义上的“一带一路”西向区域。

章永乐从西部地区所体现的近代中国的复杂构成,由历史大格局追溯西部何以成为20世纪中国道路举足轻重的“根据地”和“试验田”,同时也表明近代中国问题很大程度上首先就是西部问题;李放春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在西南地区政权建设、纠纷调解和经济政策等方面推进民族平等团结的治理经验,理解经略西南对国家统一的实质贡献;钟准以铁路建设为例,透视西部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对于地方发展和国家整合的重大意义;谢茂松从“交大西迁”出发,讲述“全国一盘棋”,为快速建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党和国家对西部的战略安排;殷之光则通过批判西方中心主义的“地缘政治”理论,指出“一带一路”倡议实际上体现了全球空间共享与平等发展的概念,反映的是中国共产党反对西方霸权垄断的社会革命理想,由之可以构建出一种更符合人类历史传统经验的国家间合作模式与新型秩序。

归根结底,中国共产党的西部经略是党史、新中国史、改革开放史和社会主义发展史上的一篇精彩大文章,也是中国共产党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一部实践史。从更长的历史进程来看,中国的崛起意味着这颗星球上14亿中国人的集体现代化过程,而西部在这个史诗般的进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如何经略西部,是党的政治智慧、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体现,也关乎未来的全球格局。将来的历史学家与政治学者们,会对这一世界历史事件做出不断反复的研究和解读,而在此呈现的只是一个初步的梳理与思考。

西部经略与中国道路

章永乐

1921年出席中共“一大”的13名中国人中,有10人的家乡位于“中部”的两湖和江西,有2人分别来自“东部”的广东和山东,只有来自贵州的邓恩铭,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西部人”。这个人员结构,当然与10年前的辛亥革命首先在中部爆发所打下的基础不无关系。但在1921年,谁也无法预料,13年后党领导的红军将踏上长征之途,从南方转移到北方,从中部与东部转移到西部,陕甘宁边区将孕育出中国革命的“延安道路”;接下来,当日军占领中国东部和中部大片领土的时候,中国的西南与西北成为保存中国元气,进而光复国土的依托;而在20世纪60年代国际局势紧张的时候,西部再次通过“三线建设”,承担了保存中国元气的使命;到了21世纪,西部从内陆腹地一跃成为陆上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广袤的西部地区,成为20世纪“中国道路”举足轻重的“根据地”和“试验田”。

为什么西部对于“中国道路”的探索是如此重要?一个初步的回答是:西部最为集中地体现了中国的复杂构成,体现了近代中国的一系列尖锐矛盾,正是在认识西部的复杂性、破解其矛盾的过程之中,共产党人不断积累实践经验,提升实践水平;这一实践历练,使得他们在面对其他具有类似矛盾的地区的时候,能够游刃有余。而反过来,将其他地区面对较为简单的矛盾所产生的治理经验,机械地搬用到复杂的西部,往往就会产生一些难以预料的消极后果。(3)具体的案例研究,参见刘明:《生生不息:喀什棉纺织厂维汉劳工交往空间研究》,《开放时代》2015年第3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统计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统计学会编:《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届统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获奖论文选编》,2004年,第320-332页。那么,西部地区所体现的近代中国的复杂构成,究竟呈现出什么形态呢?我们大致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概括:

第一,就历史中国的形成来看,西部集中体现了中国作为“跨体系社会”(4)汪晖:《民族研究的超民族视角——跨体系社会及中国化问题》,《西北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的特征。中国是在农耕、渔猎与游牧等多种生产生活方式的相互激荡中形成的,其中最为持久的对立就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冲突,而西部正是各区域之中最为集中体现两种生产生活方式张力的区域。从蒙古高原、河西走廊、新疆的草原和绿洲、青藏高原,到西南地区的藏彝走廊地区,历史上遍布游牧民族的身影。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历史上有冲突,但也有漫长的共同生活与融合历史,这在西部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格局。而即便同样是农耕生活方式,南疆的绿洲农业和四川的盆地农业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西部地区生产生活方式的多样性,族群、语言、宗教与风俗的多样性,是中国的东部与中部难以比拟的。一言以蔽之,在西部,我们能够看到最为复杂、最具多样性的中国图景。一个在其他地方行之有效的政策,如果搬到西部,就还需要考虑是否有利于民族团结、有利于宗教和谐,以及是否有利于生态的保护等,其有效性往往就不再是不言自明的了。

第二,近代以来,西部地区受到了列强的巨大压力,而当时的执政精英对列强压力的回应措施,有些促进了内部政治整合,有些则带来了新的内部矛盾。大英帝国与沙俄帝国的百年“大博弈”,深刻影响到了中国内陆边疆。由于担心沙俄南下争夺英属印度,英国遂与俄国在新疆展开角逐,并试图将西藏置于自身的“保护”之下;而为了牵制俄国在蒙古高原和中国东北的势力范围扩张,英国又于1902年与日本签订英日同盟,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日本的侵华野心。(5)关于英俄“大博弈”,参见霍普柯克:《大博弈:英俄帝国中亚争霸战》,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面对内陆边疆的严峻局面,1876—1878年,清廷出兵收复新疆,并于1884年在新疆建省,进而于1907年在东三省建省。为了防备英国势力通过西藏进一步侵入内地,清政府又加强了对川藏地区的控制,为后来的西康省打下基础。而为了改变内陆边疆地区人口稀少的局面,清政府还逐渐撤除内地与满、蒙、回、藏地区的藩篱,允许内地民众移民实边。这些加强内部整合、将间接统治变成直接统治的努力,有一些成功地实现了整合,如新疆的平叛与建省,使得新疆始终保持在中国版图之内;但在蒙藏地区,清政府转向直接统治,触动了当地贵族的传统势力,向草原的移民垦荒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内地农民与草原牧民之间的矛盾,这些就又给了帝国主义列强以可乘之机。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英国与俄国分别支持了西藏与外蒙古的分离主义势力。如果不是因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战场吸引了英国与俄国的注意力,中国的西部边疆危机还有可能进一步深化。

第三,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但其分省自立的革命路径,也使得新生的共和政权对各省地方实力派缺乏整合能力。在袁世凯死后,北洋集团四分五裂。1917年,民国连表面上的法统统一都已经无法维系。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时候,在广袤的西部,我们可以看到陈树藩、冯玉祥、西北“马家军”、杨增新、唐继尧、陆荣廷等不同地方实力派势力,而四川则处于刘湘、熊克武、杨森等地方实力派的混战之中。西部的大部分地方实力派实质上游离于北洋政府和南方的护法军政府之外。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蒋介石事实上是通过对红军的第五次围剿和追击,才控制四川和贵州,并与云南的龙云结盟,借助滇军压制桂系。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能够迁到重庆,就与前期的这种“削藩”成效有很大关系。在西北,自“西安事变”后,南京政府加强了对陕西的控制,但一直很难直接控制甘、青、宁三省,对新疆的直接统治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才实现。总体而言,民国时期的西部政局是相当碎片化的。

第四,西部地区远离海洋,除了西南的大部分地区外也缺乏良好的内河航运,其与东部、中部地区的经济差距在民国时期总体上是在不断拉大的。民国时期的中国经济具有很强的半殖民地属性,在东部沿海地区和通商口岸,有国际资本和买办资本的扩张,而民族资本通常也集中在这些交通便利的区域。除了有长江航运的西南地区,西部地区的工商业与东部、中部有着极大的差距。更关键的是,西部难以从东部和中部地区的“依附型”发展中获益。由于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财政体系的巨大缺陷,更由于权力结构的碎片化与政局的动荡,民国根本无法通过强有力的转移支付制度,让西部地区共享东部、中部地区的发展成果。尽管在抗战前夕及抗战期间,西北、西南地区从工商业的内迁中有所获益,但这是东部和中部地区受外敌威胁或沦陷所带来的结果,而且在西北各省中,获益的主要还是国民政府有较大控制力的陕西省。区域之间如何真正共享发展成果,对于民国而言,并未形成真正有效的制度。

第五,自清末以来,西部的生态环境承受的压力不断增大。清朝人口增长迅速,大量农民为谋求生存,砍伐森林、开垦荒地。为了巩固边疆,清廷在其最后的几十年开放了内地向新疆、内蒙古和东北的移民。垦荒固然有“实边”之效,但在很大程度上使得蒙古高原、黄土高原、河西走廊和新疆绿洲脆弱的生态更趋恶化。而黄河携带的泥沙越来越多,也给黄河流经的中、东部地区带来了越来越大的水患。(6)参见黄国勤主编:《农业可持续发展导论》,中国农业出版社,2007年,第310-319页。如果缺乏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进行协调,缺乏强有力的工业经济的支撑,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还会继续恶化下去,并进一步转化为各种社会矛盾。

西部地区呈现了以上五个方面的复杂性,但需要看到的是,其中的西北地区也为革命根据地的发展提供了一系列有利条件:第一,这里跟东南省份距离遥远,军阀势力游离于南京政府之外的程度较高,革命者能够利用军阀之间的矛盾,获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第二,由于地理环境的因素,日本侵略者的势力也很难直接进入西部,革命者因而能在西北站稳脚跟,并以此为基础,在中部和东部的沦陷区开辟抗日敌后战场;第三,西北地区缺乏东南地区的商业—金融网络和宗族势力,帝国主义列强的资本渗入也相对有限,当地的地主势力缺乏以上因素的支持,其力量相比于东南的地主势力要弱很多,这大大降低了土地革命的难度。西北地区的贫瘠也激活了中国古老的屯田传统,并进一步锻造了共产党人精打细算的财政风格。在西北革命根据地,共产党人实现了国家建设(state building)的飞跃,为治理一个超大规模的国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建党百年之际,西部地区的状况与百年之前相比已经天翻地覆。帝国主义列强制造的边患已经淡出我们的视野,中印边境虽仍有摩擦,但中国有强大的国防力量来捍卫边疆的安全。民国时代的地方实力派把控地方政权,不听中央政府号令,已经是遥远的故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西部已经运行七十多年,近年来虽有所微调,但促进各民族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共同发展的方向始终保持不变。在经济上,西部与东部、中部相比仍有较大的差距,但其地大物博的优势在社会主义工业化过程中已经得到了发挥,成为中国工业化的资源和能源基地,且经过“三线建设”,西部地区更是航天军工、轻重工业一应俱全;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中央不断加强对西部的转移支付,加强区域经济规划和区域协作,推动对口帮扶和脱贫攻坚,尤其是“西部大开发”启动以来,西部大规模实施“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推进植树造林和荒漠化治理,生态环境大大改善,绿色能源经济蓬勃发展。近年来,黄河水由浊变清,也反映出西北地区生态环境总体上的改善。

社会主义要求“共同富裕”,国家启动“西部大开发”,致力于缩小西部与东、中部的区域差距,正是改革开放以来“先富带动后富”的重要实践。正因如此,西部地区的发展与治理,关系到“共同富裕”能否实现;而中国的区域发展是否均衡,民族宗教关系是否和谐,生态环境是否不断改善,关系到“中国道路”的国际感召力。就此而言,西部的发展和治理,不仅与西部自身有关,更是具有全局性的意义。

一个国家的发展与治理经验的普遍性,不是单靠理论“论证”出来的,它必须首先经过实践的有效性检验。浓缩了中国内部复杂性的西部地区,在很大程度上堪称检验发展与治理经验有效性和普遍性的试金石:因为西部足够复杂,所以对很多问题的回应,就不可能简单;同时也因为西部足够复杂,在这里产生的许多复杂的发展与治理经验,不乏被许多其他发展中国家借鉴的潜在可能性。例如,近年来西部地区的环境保护、绿色经济发展与扶贫的经验,已经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国际关注。在“一带一路”建设不断推进、西部成为内陆对外开放前沿阵地的今天,我们可以期待这样的景象:在忙碌的“新丝绸之路”上,流转的不仅是各国的物产,同时也传颂着许多生动的“中国故事”,尤其是关于中国西部发展和治理的故事。

开国之初的西南经略与民族团结

李放春

中华人民共和国自成立以来,实行了民族平等团结的政策。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众多,民族团结问题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经略西南最为复杂而又最为重大的问题。1949年10月5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关于少数民族“自决权”问题给第二野战军前委的指示中提出:过去在内战时期,中共曾强调过少数民族“自决权”这一口号;现在的情况已发生根本变化,中共领导下的新中国业已诞生。为了完成统一大业,“在国内民族问题上,就不应再强调这一口号,以免为帝国主义和国内各少数民族中的反动分子所利用,而使我们陷于被动的地位”。(7)《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5页,第5页。为此,他指示:“在今天应强调,中华各民族的友爱合作和互助团结。”(8)《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5页,第5页。

1950年7月,中央人民政府派出由刘格平率领的中央民族访问团,赴西南各少数民族地区展开访问,以密切与西南各民族的关系,加强民族团结。7月21日,邓小平在欢迎中央民族访问团大会上的讲话中谈到进军西南以来的认识:西南的民族问题复杂,必须解决好。他强调必须采取非常稳当的态度,把民族关系搞好:“现在我们民族工作的中心任务是搞好团结,消除隔阂。只要不出乱子,能够消除隔阂,搞好团结,就是工作做得好,就是成绩。”(9)《邓小平文选》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4页,第169页。而要把政治、经济、文教等各方面的工作做好,必须掌握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同少数民族商量”。特别是要对上层分子多做工作,多商量问题,搞好团结。邓小平还明确回应了有些干部担心这样会“丧失阶级立场”的政治顾虑。他指出:“什么叫正确的阶级立场?就是现在不要发动阶级斗争,做到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团结。”(10)《邓小平文选》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4页,第169页。

西南访问团在工作过程中,帮助推行民族区域自治及民族民主联合政府的政策。例如,刘格平率领的第一分团赴西康访问期间,协助筹备并建立了西康省藏族自治区域人民政府、西昌专区民族民主联合政府、西昌县红毛麻姑彝族自治区。(11)参见刘格平:《中央民族访问团访问西南各民族的总结报告》,《民族政策文献汇编》,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42页。又如,费孝通率领的第三分团赴贵州访问期间,在炉山县凯里区协助试办区域自治。

第三分团在贵州开展工作时,发现少数民族最关心的问题是少数民族是否实行社会改革。贵州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而且在少数民族区域中大量土地集中在汉人地主手中;少数民族农民的土改要求非常迫切,且带有民族翻身的诉求。费孝通在报告中指出:“在杂居区域内,少数民族很可能会不同意汉人先土改、少数民族后土改的办法,因为事实上很难预先留下土地给少数民族的。少数民族在土改上一旦落后就会分不到好地,那是他们最关心的。”(12)费孝通:《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费孝通文集》第6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53页,第253页,第 253-254 页。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费孝通建议:“只有加速创造条件,就是凡是决定要进行土改的民族杂居区域,先成立民族自治或联合政权,这样我们才不致被动和落在形势发展的后面。”(13)费孝通:《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费孝通文集》第6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53页,第253页,第 253-254 页。他强调指出:“民族工作发展到现在,主要的关键已集中到政权问题,就是成立区域自治或联合政权。”(14)费孝通:《贵州少数民族情况及民族工作》,《费孝通文集》第6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253页,第253页,第 253-254 页。

为此,第三分团在凯里区协助试办区域自治,得到苗族各阶层的欢迎。1951年1月下旬,贵州省第一个苗族人民的自治政府——炉山县凯里区苗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成立。(15)参见《贵州省炉山县凯里区成立苗族人民自治区政府》,《人民日报》1951年2月19日。经过两年的民族工作,

西南地区至1951年底已建立85个自治区、163个民族民主联合政府,数量远多于西北、中南等地区。(16)参见刘格平:《两年来的民族工作》,《民族政策文献汇编》,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100页。

除政权建设外,新中国成立初期西南民族团结实践的另一项重要经验是合理调解纠纷、订立团结公约。西康省西昌专区过去在各民族间和民族内部存在很多纠纷。这些纠纷有的已有很长的历史,有的牵涉范围甚广。有鉴于此,各地干部在加强团结的原则下进行合理的调解,并通过调解找出产生纠纷的原因。许多地方成立了调解委员会。为了加强民族团结,各地还纷纷订立团结公约。

1951年1月,大凉山区召集彝族各支头代表召开座谈会,并订出全区的团结公约。公约规定:(一)解放前的案件,一般不算旧账,把过去的冤仇一笔勾销。(二)禁止打冤家及相互侵占土地、抢人、偷盗、抢娃子,以及相互诅咒等不团结行为。(三)如有纠纷发生,告诉亲戚、家门调解;如仍不能解决,再经调解委员会调解;如解决不了,送人民政府依法处理。禁止相互报复、仇杀、暗杀等不法行为。(四)如有杀人、侵占、抢人、偷盗等事件发生,除先由亲戚、家门、调解委员会调解外,并经过人民政府依法处理。(17)参见沈石:《解冤家》,《人民日报》1951年2月20日。

昭觉县彝族自治区成立了由彝族各支头组成的调解委员会,1951年一年内就调解了纠纷1153件,“打冤家”成为个别现象。过去彝族在夜里要抱枪睡觉,出门要带枪、找保,冤家对头不能在一起吃饭。经过调解纠纷后,这些现象已不存在。(18)参见梁文英:《西昌专区民族工作的成就、经验和问题》,《西南民族工作参考文件》第5辑,西南军政委员会民族事务委员会,1952年,第72页。再以贵州省贵阳专区为例,该专区内的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36%。1951年5月,专区召开首届各民族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会上成立了各民族人民的联合政府,并订出各民族人民的团结公约。(19)参见《贵阳专区成立各民族人民联合政府并订立该专区各民族人民团结公约》,《人民日报》1951年5月20日。

少数民族地区农业生产合作化过程中,民族团结在经济生产当中也得以落实。1955年10月,中共七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农业合作化的决议》中指出:“在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可以组织单一民族的合作社,或者是民族联合的合作社。”(20)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0册,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20页。

贵州省荔波县板考乡曾创造出民族杂居区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成功经验。这个乡是布依族、水族、汉族杂居的山区。几个民族的农民在一起处理入社的具体问题,是一件非常复杂而细致的工作。水族农民喜欢多种杂粮,布依族农民喜欢多种棉花,汉族农民什么都要种点。因此,党支部非常注意倾听各族农民的意见。处理具体问题的时候,先在建社筹备委员会内由各族党员干部和社干部根据政策协商出处理办法,再由他们召集各族群众开会,分头协商、统一意见。然后,群众再回去召开家庭会。这种办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例如,少数民族的妇女对棉花地十分关心:棉花地一般是妇女的私房,因此在开始建社的时候,妇女们一般都不愿意将棉花地入社;如果入社,少数民族要求同田一样吃死租,但汉族农民棉花地少,不同意。但经各民族协商后,决定棉花地入社,分成两等吃死租。这样,少数民族妇女就愿意把棉花地入社了。(21)参见蔡中运:《荔波县板考乡民族杂居区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经验》,《新黔日报》1955年9月18日。

云南省文山县石洞乡土族(当地群众对彝族的俗称)和苗族在合办红旗社过程中,土族嫌苗族“不会种水田”,苗族怕“搞不好生产受气”,经党支部在土族中进行民族团结和“先进帮助落后”的教育,合理地解决了入社评产问题,并在留麻地上照顾了苗族的需要。苗族向土族学习种水田,土族向苗族学习种山地和饲养牲畜,结果全社获得增产。(22)参见孙雨亭:《开展少数民族地区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为领导和帮助各族人民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而奋斗》,《云南日报》1958年3月1日。

新中国成立之初,西南经略与民族团结政策的实行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一时期西南地区的民族团结实践,为实现国家统一做出了实质的贡献,也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治理经验。

西部铁路建设与国家整合①

钟 准

①本文系重庆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人文社科类项目“马列经典中的铁路问题与新时代海外铁路建设研究”(编号:2020CDJSK47YJ03)的阶段性成果。

交通基础设施对于国家整合具有关键作用,其中,铁路又有特殊意义。铁路与其他交通工具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作为一种“机器集成”,它包括铁轨和火车两部分,缺一不可。这意味着排他性的路权和必须统一管控的运营模式。在这个意义上,铁路似乎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不“自由”的。20世纪60年代,当中国的铁路施工队与美国的公路施工队在坦桑尼亚相遇时,美国历史学者孟洁梅(Jamie Monson)认为,来去自由、随走随停的公路代表的是自由市场,而国家统一管控的铁路是社会主义的象征。(23)孟洁梅:《非洲自由铁路:中国发展项目如何改变坦桑尼亚人民的生活和谋生之计》,胡凌鹤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年,第2页。

事实上,国家统一和社会管控并非社会主义的专属,而是现代国家整合的必经之路。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的序言中写到,“铁路是资本主义工业的最主要的部门即煤炭和钢铁工业的总结,是世界贸易发展与资产阶级民主文明的总结和最显著的指标”(24)列宁:《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页。。在此之前,马克思已经强调过运输革命对商品流通和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性。铁路帮助了现代国家实现其目标,无论是保障军事胜利、维护社会秩序,还是追求经济增长。例如,铁路先后推动了英国、欧陆和北美国家的工业化与城市化,促进了国家整合,成为其大国崛起的必要条件。(25)参见Patrick O′Brien (eds), Railways and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Western Europe (1830—1914), Macmillan, 1983;克里斯蒂安·沃尔玛尔:《铁路改变世界》,刘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中国运用轨道交通的历史悠久,早期实践也与国家整合有关。中国从秦汉起就开始大规模兴修驰道,建立全国性的驿传制度。秦始皇推行“车同轨”后,相同轮距的马车反复行驶,在驰道上压出了深深的车辙痕迹。这些沟壑会对行驶的车轮有一定的固定作用,如同轨道。但到了近代,铁路作为一项新发明率先出现在西方,在传入中国之初竟遭到保守派抵制。尽管后来洋务派、维新派和革命派都重视铁路建设,但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不得不借助外国的资本和技术修建铁路,甚至被迫允许列强在华修建服务于其帝国主义目的的铁路。孙中山在其《建国方略》中为中国勾画了宏大的铁路修建蓝图,然而无论是建设铁路还是建设国家,计划的真正实现还要等到中国共产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

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独立自主地发展铁路。铁道部于1949年初成立,之后接管了大陆地区原有铁路。铁路的组织和领导,材料的调配和使用,管理的规章制度和修建的规格标准由此统一。在铁道游击队和护路部队的基础上,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成立了铁道兵兵种,平时参加铁路建设。新中国在1952年建成了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一五”期间共建成宝成、兰新等铁路6100公里。在“三线建设”中,国家又动员了数以百万计的民兵,在中西部的崇山峻岭中建成了襄渝、湘黔、成昆、青藏铁路(西宁到格尔木段)。尽管部分“隐蔽、靠山、进洞”的铁路在当时远离市场和人口聚居地,但铁路将广阔的西部接入全国交通网,起到了整合和建设国家的作用。在此,我们将以成渝铁路和成昆铁路为例进行具体说明。

(一)成渝铁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优越性

成渝铁路的修建历经近半个世纪,一波三折。清政府1904年就开始筹建川汉铁路,成渝铁路属其西段。但清政府并未建成一里铁路,反因筑路权问题引发的“保路运动”而走向灭亡。国民政府成立了成渝铁路工程局,向法国借款,从1937年起先修重庆至内江段,但受制于经费、材料的缺乏,至1947年底彻底停工,成渝铁路也仅完成总工程量的14%,尚未铺设一寸钢轨。1950年6月,在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区政治委员邓小平的组织领导下,成渝铁路再次开工建设,确立了“以修建成渝铁路为先行,带动百业发展,帮助四川恢复经济”(26)俞荣新:《成渝铁路修建背后》,《红岩春秋》2014年第8期。的发展战略。

成渝铁路建设展现了中国共产党强大的组织动员能力。铁路由军民合作修建,承担筑路任务的解放军约有2.8万人,在修路过程中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朝鲜战争爆发后,军工筑路队纷纷归还建制,地方政府则紧急招募动员了近10万民工。(27)刁成林:《新中国成立初期成渝铁路建设与民工动员》,《当代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4期。与旧政权强拉民夫待遇恶劣不同,新政权修建铁路为沿线民众提供了就业机会,通过“以工代赈”改善了其生活水平。中央政府调配了全国资源支援铁路建设,先期拨付2000万公斤小米工价作为启动资金,并调动海军登陆艇将火车头经长江运往重庆。同时,为节约经费,铁路修建尽量就地取材,西南军政委员会在几十个县发起了献卖木料的运动,四川人民共捐献枕木129万余根。此外,为防止潜伏特务和土匪的破坏,民众还组织了护路队。

1952年6月,505千米的成渝铁路建成通车,中国共产党完成了清政府和国民政府四十余年未能办到的事。铁路建成极大地加强了四川民众对于新政权的认同感。(28)田永秀:《成渝铁路建成通车与民众认同》,《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熊克武、但懋辛、刘文辉等过去的四川军阀也受邀参加通车典礼,见证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的优越性。成渝铁路串联了成都和重庆两大西部中心城市,沿线聚集了机械制造、军工等产业集群,为我国西南战略后方工业基地的形成打下了重要基础,也是今天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的先声。成渝铁路通车一个月后,连接西南和西北地区的宝成铁路又开始修建,“蜀道难”的局面得到了显著改善。

(二)成昆铁路:资源开发、国家安全与民族团结

1952年成渝铁路竣工后,铁道部西南设计分局立即开始了成昆铁路的选线和实地勘测工作,并提出了东线、中线和西线三个方案。其中,东线和中线方案可在成都至内江段与成渝铁路共线,新建线路较短;尤其是中线方案,地形相对平坦,修建难度较低,得到了当时苏联专家的大力支持。但是,1954年我国在西线的攀西地区发现了丰富的铁、煤和有色金属矿藏,这意味着可兴建大型钢铁厂;而且西线方案经过大片少数民族聚居区,包括红军长征曾经过的彝区,修建铁路可改善少数民族同胞的生活水平,增加其对新中国的向心力。为此,经过反复研究,我国决定采取难度最大的西线方案。

成昆铁路西线方案沿线地形复杂,山高谷深,修建难度极大。不少外国专家认为中国不可能建成并维护好这条铁路,但中国共产党决心攻坚克难。成昆铁路于1958年开工,由于建设难度大,又历经“大跃进”和“文革”期间的困难,铁路建设多次停工、复工。随着1960年代国际环境的恶化,党中央加快了“三线建设”的布局,成昆铁路、攀枝花钢铁基地和重庆常规兵器工业基地是其中标志性的“一线两基”工程。在毛主席的直接关怀下,成昆铁路历经十二载终在1970年建成,于同年7月1日举行了通车典礼。为修建近1100公里的成昆铁路,共有2100多人牺牲,沿线几乎每个火车站旁都有烈士墓地。

成昆铁路已建成通车50多年,它不仅促进了沿线资源开发和重工业发展,也为当地各族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提供了便利。沿线彝族集中聚居县所需的粮油肉蛋等生活必需品都由成昆铁路配送,居民饮食水平得到了显著改善。电灯、收音机、缝纫机等工业制成品也通过铁路大规模地进入该地区。同时,本地农特产品也通过铁路走出大山,远销全国和海外。(29)冯仲鑫:《成昆铁路对川西南民族地区经济带动作用初探》,《现代商业》2021年第11期。在高铁越发普及的今天,成昆铁路仍然开行带有公益性的“慢火车”(30)孙红林、刘双双:《高铁时代的“慢治理”:成昆铁路“慢火车”的空间经验》,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继续扮演着沟通沿线乡镇村寨和团结各族人民的角色。

与成昆铁路相似的还有青藏铁路,同样是修建难度大,主要途经民族地区。2006年,青藏铁路(格尔木到拉萨段)的建成结束了西藏无铁路的历史,促进了沿线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和与中东部的联系,有利于维护边疆的稳定和安全。

从“三线建设”到西部大开发,再到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的“一带一路”,铁路建设都在中国共产党经略西部的构想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西部铁路建设在新中国成立后取得了巨大成就,充分展现了社会主义制度“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越性。如今在整个“大西部”,越来越多的普通铁路、高速铁路,还在昼夜施工、穿山越岭,加速构建更大规模的西部铁路网。在铁路的修建和运营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做到了“人民铁路为人民”,不仅是从物质上将西部与全国整合在一起,更是在精神上了铸牢了中华民族共同体。

交大西迁与西部发展战略布局

谢茂松

习近平总书记2020年4月22日下午来到西安交通大学,参观交大西迁博物馆,会见14位西迁老教授。他说,从黄浦江畔搬到渭水之滨,你们打起背包就出发,舍小家顾大家。交大西迁对整个国家和民族来讲、对西部发展战略布局来讲,意义都十分重大。他勉励广大师生把“西迁精神”一代代传承下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建功立业。(31)《习近平:看了你们的信我非常感动》,2020-04-23,网址:http://www.gov.cn/xinwen/2020-04/23/content_5505369.htm,访问日期:2021-07-01。

“西迁精神”与“两弹一星”精神一样,是新中国“集中力量办大事”举国体制的体现。新中国的一件重要大事,就是要快速建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将中国由后发国家、农业国家变成工业国家。要快速达成此目标,就必须举全国之力,上海交通大学西迁西安正是这一国家战略安排的一个缩影。

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立足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来初步建立工业体系的基础。这156项重点工程主要分布在东北以及内地,而非东南沿海。这一方面是基于东南沿海被美国封锁而有战备问题,另一方面是对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遗留问题的克服:旧中国本就很少的工业和高校却又片面集中于帝国主义容易控制的东南沿海城市。新中国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要求改变旧中国沿海与内陆、东部与西部发展不平衡的不合理现象。

在“一五”计划中,陕西分布24项重点工程,其中17项在西安(32)《陕西及周边省份156项重点工程分布》,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这些项目都是当时的先进技术,西安也被国家规划为新中国的第二大工业基地。但西安的这一国家战略规划与高等工业学校布局存在严重不匹配的问题, 为此,1955年高教部向国务院提交以交通大学为代表的高校内迁方案。该方案经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陈云等审定并通告全国。中央这一决策与顶层设计是深思熟虑的,显示了社会主义国家“全国一盘棋”的大局观。

1955年5月26日,交大校长、党委书记彭康在全体同学中作了学校迁往西安问题的报告,在同学们中间引起强烈反响。许多班级纷纷写信给校刊表明态度,决心克服困难,保证以愉快的情绪迁往西安。他们在信中坦诚最初由于不知道迁校的意义,思想上存在顾虑,认为“内地生活条件差,没有上海好,交通又不方便,天冷气候不好,尤其是家在上海的同学,有些离不开家”。在听了彭校长的报告后,才知道迁校是为了更好地发挥重工业学校的作用,“现在我们认识到,美好的社会主义决不是自己会到来的,是必需要用艰苦劳动才能得来”。(33)《我校同学热烈拥护迁往西安的决定》,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交通大学教务长、一级教授、中国热力工程学界先驱陈大燮,也在校刊上发表题为《深刻认识迁校的重大意义,坚决愉快地响应祖国号召》的文章。他在文章中指出,国家决定交大迁往西安,“对我国发展重工业建设来讲是有其重大意义的”。他特别从改变半殖民地旧中国在工业和高等教育发展上的不平衡这一不合理现象的高度,来深刻理解交大西迁的意义:“在半殖民地时代,帝国主义为了加重的剥削我们,在我国建立了某些工业,而那时的高等学校也在有意无意中与之起了配合作用。因之,我国的工业和高等教育的发展是不平衡的。即以西安而论,从我国沿海到西安只等于从沿海到西部边疆的1/3的路程,换句话说,我国疆土在西安以东的只有1/3,在西安以西的则有2/3,但以往我国的新式工业和高等学校在西安以西的就很少。为了适应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就必须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我校之迁往西安,这只是在西北地区对高等学校做比较合理分配的开始,因此将来我校对发展西北地区的建设事业是负有很重大的任务的。”(34)陈大燮:《深刻认识迁校的重大意义,坚决愉快地响应祖国号召》,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1956年1月,上海交通大学组织了西北参观团,由交大副校长任团长,团员由教师、学生、部门代表各十人组成。他们在实地参观西北的工业建设后,得出了几个印象。一是西北人民搞工业化表现出的精神气象:“西北人民艰苦劳动、克服困难的精神给我们的印象很深。我们在参观工地时,常常可以发现这样一些气魄宏大的标语:‘为了祖国工业化,天寒地冻都不怕’,‘向风雪挑战,和严寒斗争’。”二是西北技术人才的缺乏:“新中国成立后,虽然由于各地的大力支援,西北技术干部有很大增加,但仍然赶不上建设需要。”西北这几个城市的工业建设给参观团“总的印象”是:“数目多、规模大、技术新、速度快、资金省、干部缺。在参观后我们不仅亲身感觉到西北工业建设的宏伟,并且也更加感觉到了迁校西安的必要性。”(35)《西北参观团报告摘选(1956年)》,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西安工业基地建设“数目多、规模大、技术新、速度快、资金省”与“干部缺”之间的不匹配,让参观团实地认识到交大迁往西安的必要性,而西安作为国家第二大工业基地建设“数目多、规模大、技术新、速度快”的特点,又能让西迁的交大大有作为,二者可谓相得益彰。

1957年,交大校刊陆续刊登了校外群众支持交大西迁的来信,群众来信提到“交大是全国人民的”;这期间,钱学森等一大批校友也写信支持交大西迁。1957年6月24日,交大校友钱学森收到交大发给他的一封电报,征求他对于迁校的意见。他在6月26日专门写信给校刊编辑,认为“党和政府高级领导”对于迁校问题“一定做了深入的分析和全面的研究”,“此外,他们现在也还正在听取各方面有关人士的意见。所以我相信,他们的决定是明智的,我们应该服从并支持这样的决定”。(36)《校友钱学森同志来信》,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与钱学森一样接到交大的电报的,还有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他也于6月26日给交大回信。他在信中首先提到对于交大西迁的困难的认识:“交大西迁是一件大事,毫无疑问是有各种各样的困难的。西迁后科学研究的开展,毫无疑问,也将受到一定的影响。但这些困难和影响,我相信,都是一时性的,是值得忍受而迅速得到补偿的。”接着,他从长远利益和全局观点而主张西迁:“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业已肯定以大西北作为工业建设的一个重心。这里正需要有科学大军的支援,这里因而也会成为繁荣科学的最肥沃的园地。因此,我觉得交大迁到西安,对于国家建设事业和科学发展事业,都会有好处。从长远利益和全局观点来看,似乎西迁比留在上海更好。”

郭沫若又引“艰难玉汝成”来说明困难对于人的积极性与创造性的激发:“当然,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它所带来的困难,对于一部分的师友,可能还很大。这些痛苦,我个人是能够体会的。如果可能,我们就请以上火线的精神和拓荒者的精神,克服着这些痛苦,投向火热的建设阵地去吧。古人说‘艰难玉汝成’。一时性的条件不够反而可以促进我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我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提高了,建设事业也就发展了。条件是人所能创造的。兵法说‘置诸死地而后生’,何况西安并非‘死地’。”郭沫若在信的最后表示了对交大西迁的意见并理解确实有困难者,他说:“因此,我个人的意见,是希望交大全部西迁。当然,我并未身当其境;我的这些意见只供师友们参考。如果有一部分的师友实在有些不能克服的困难,个别的例外我相信国家是能够体谅的,不会以强迫行事。”(37)《交大》校刊1957年7月1日刊载的郭沫若来信,题为《郭沫若院长希望我校全部西迁》,转引自《交大西迁纪念册》,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84-185页。

1957年7月27日下午,高教部部长杨秀峰来校与教职工代表座谈并作讲话。他这次在上海、西安一个多月参加交大迁校问题讨论,考虑两地学校的合理部署。 他说,必须改变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造成的文化教育的畸形发展状态,要在实际锻炼中培养学生的品质;又说交大迁校牵涉到西北建设,牵涉到沿海支援内地的问题,其影响不仅在目前有,还会影响到将来。西北是第一、二个五年计划建设的重点,是重工业和国防工业基地。而“培养人才的工作要赶得上,不能等什么都搞好了才再来”。因此,从工业到文化教育各方面都要动员沿海力量来支援内地、支援西北。西北文化是落后的,但怎样才能不落后呢?“要支援,我们有责任改变这种状况。要培养干部,高等教育工作也要赶上,这是一个重要任务”。(38)《高教部杨部长来校与教职工代表座谈》,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对于西北高等教育赶上的方法,有些人有不同看法。有的人讲,在上海培养干部,派到西北来工作,同样也可以支援西北,何必迁到内地来培养呢?杨秀峰指出,如果这样看问题,就是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造成的工业、文化教育的畸形发展状况忽视了。为了适应建设的需要,原来的文化教育畸形发展必须做一些合理改变、合理部署,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39)《高教部杨部长来校与教职工代表座谈》,转引自西安交通大学西迁博物馆。

为了配合西部工业体系的建设,内迁高校不仅有以机电类为主的交通大学,还有军工类、动力类、无线电通信类、建筑类的其他数所高校。同时,还从沿海地区调入一批基建和文化服务部门,以更好地配套服务这些西迁高校的发展。

今天来看,1957年上海交通大学完成主体西迁,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到1959年,西安交大成为全国16所重点大学之一,在机、电、动传统学科的基础上,相继创建了无线电、原子能、工程力学等一批新兴学科。西安交大成为西北的龙头大学,在新中国成立前三十年为西部的工业建设、军工建设提供了科技与工程技术人才;也为后来的西部大开发以及军民融合、国家战略科技发展准备了科技创新所最急需的科技人才。

西安交大还在多个领域的“卡脖子”技术即关键核心技术攻关方面取得突破。在电气领域,研发了GIL输电关键核心技术,打破国外垄断,使得我国在特高压上取得领先;在电子信息领域,解决了电子信息器件基础材料制备的“卡脖子”难题,研制出一系列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视觉信息处理芯片,成功运用于航空航天、消费电子等领域。

2020年5月22日,中国13所高校被美国列入实体制裁清单,其中西安就有两所,即西安交通大学和西北工业大学,这显示了西安交通大学在战略科技上的科研能力。被美国列入实体制裁清单的还有西部的另两所高校,即四川省成都市的电子科技大学和四川大学。被美国列入实体制裁清单的中国高校,有近三分之一来自西部,这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中国共产党当年西部发展战略布局中深谋远虑的大战略思维。

“一带一路”与空间共享

殷之光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弗里德里希·拉采尔的“生存空间”、哈尔福德·麦金德的“世界岛”和阿尔弗雷德·马汉的海权理论等概念的提出,一个以西方历史经验为中心的地缘政治理论体系开始正式形成。特别是麦金德与马汉的工作,更将拉采尔描述德国霸权兴起合法性的国家理性叙述带到了国际关系理论建设中。作为一种诞生于西方霸权竞争背景下的理论,“地缘政治观”随着西方殖民帝国的全球扩张,将社会达尔文主义、地理决定论和文明等级论扩展到了更广阔的空间中。

传统的地缘政治强调,国际政治由地理特性或是意识形态等单一要素决定;国际间秩序则基本取决于大国的意志。在这个框架内,诸如环境变迁、自然资源、人口与资本流动等各方面因素,都可能对地缘政治格局产生影响。地缘政治在19世纪欧洲霸权竞争的背景下诞生,并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都得到了长足发展。依照“地缘政治”这一术语的发明者鲁道夫·契伦来看,地缘政治是“以国家为对象的科学”。国家的生死存亡与成败取决于对自然环境空间的掌握。同时,欧洲大国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来自争夺空间的战争。因此,地缘政治学在契伦看来,主要也就是一门战争的科学。(40)Geoffrey Parker, Geopolitic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London: Printer, 1998, pp.10-19.

在这种地缘政治视角审视下的欧亚大陆,于是成了“控制”世界命运的关键核心地带。无论是为英帝国张目的麦金德,还是后来强调美国霸权重要性的尼克拉斯·斯皮克曼都表示,“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谁就控制了世界的命运”。两人当中,前者更重视对欧亚大陆“心脏地带”的控制,而后者则更强调争夺“边缘地带”,即“世界岛”沿岸的中东、印度、东南亚、中国,以及美洲大陆、撒哈拉以南非洲、澳大利亚等地区。(41)索尔·科恩:《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第16-27页。

随着冷战的爆发,西方外交政策的理论家们更将麦金德与斯皮克曼结合起来。在这种视角下,西方的遏制政策不单着眼于对“心脏地带”的欧亚大陆国家的遏制,也积极采取防止意识形态敌人向第三世界扩散的战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西方甚至不惜采取代理人战争,或是在第三世界国家中以扶持法西斯主义右翼政权的方式,来阻止“共产主义的威胁”。

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再次将霸权主义的地缘政治学说短暂地推向了高峰。诸如罗伯特·卡普兰等地缘政治学者,将美国视为能够稳定世界体系的唯一霸权力量,承担着“阻止专制潮流扩散”、抗击“伊斯兰的反现代主义”、让世界“远离恐怖主义威胁”的责任。(42)Robert D. Kaplan, The Coming Anarchy: Shattering the Dreams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0, pp.37-41.限制地区大国过分扩大其影响甚至联手反对美国霸权,特别是在欧亚大陆上组成反美联盟,成为布热津斯基、亨廷顿、基辛格等美国外交理论家们的重要关注点。

作为帝国的知识,地缘政治将全球各个区域转化为霸权支配的对象。而从这个视角出发来理解“一带一路”,则无疑将中国转化为19世纪以来帝国主义霸权竞争历史中又一个新晋参与者。然而,以欧洲历史经验为中心的地缘政治观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即这一视角将世界划分为排他的私有化空间的集合。的确,在国际关系层面,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陆地空间都被大大小小的主权国家所分割。然而,我们需要把这种主权国家对空间的分割同空间的私有化区别开来。实际上,将主权视为对空间的私有化占有,是一种从西欧国家与天主教会对抗历史中产生的特殊现象。

对于更广大的欧亚大陆其他地区而言,空间的形塑不仅取决于地理环境的客观作用,也取决于各种游牧社会和农耕定居社会之间不断的文化接触与政治互动。毫无疑问,战争作为一种政治互动形式,是形塑空间的重要力量之一。但是,围绕着生存与发展需求展开的各种经济交往,则从本质上造就了欧亚大陆以及印度洋沿岸的文化与政治面貌、空间秩序甚至空间形态。欧亚大陆历史上稳定的商业活动沿着印度洋和中亚、西亚的内陆交通节点展开。这些地区在地缘政治欧洲霸权中心的审视下,通常会被视为“边缘新月地区”,或是动荡不安的“破碎地带”。(43)“破碎地带”的概念,参见Nicholas Spykman, America’s Strategy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42, pp.457-472; “边缘新月地区”的概念,参见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林尔蔚、陈江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56页。但审视这种商业活动可以发现其根本前提有两个:一是游牧与定居民族之间相互对维持生存与发展的资源的需求,二是在这种需求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对空间使用权的共享观念。

长久以来,在这种共享的空间中进行的贸易与交换活动,不受任何一种霸权垄断。商人们仅在沿途的贸易节点或者装船出海与卸货贩卖的港口缴纳税金,而贸易线本身不属于任何霸权所专有。到了16世纪,葡萄牙人崛起达到了顶峰,才打破了这种既有状况。作为“海上帝国”的葡萄牙采用通行证的形式,在枪炮的支持下开始尝试支配贸易线。随后,陆续兴起的欧洲帝国则都围绕着这种支配权进行反复的霸权竞争。对空间进行垄断的企图,彻底打破了这种欧亚大陆与印度洋沿岸自古以来在互动过程中造就的空间的共享属性。

“一带一路”倡议,本质上是希望恢复既有的欧亚大陆乃至全世界在帝国主义到来之前便形成的由贸易和发展需求联通的人类空间,并恢复空间的共享属性。

实际上,这种通过贸易交往促进文化互动和实现平等发展的实践,在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国内政治活动中便有充分体现。沿着长征这一空间带进行的公平贸易,是红军与周边沿线少数民族进行平等交往的最重要手段,也是构成各民族对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政治认同的重要基础。陈云在其对长征的记录中多次提到,红军进入贵州、云南之后,在苗民中的活动多为发放“财物谷子”和沿途的物物交换。在经过不同的苗寨、汉寨与回寨时,红军除了沿途购买必需的军粮之外,还会通过购买或者交换的方式,积累一些如茶叶、皮衣、旧枪、食盐、布匹之类的货物,这类货物或者沿途赠送给少数民族村庄居民,或者用来与各民族交换军需物资(主要是粮食和牛羊肉)。红军还通过反对霸权,即没收沿途地主、官吏、豪绅财物的方式,完成对垄断资产的再分配。这种活动在中华苏维埃法律规定下,由财政人民委员会的没收部门统一调配,作为军队物资。而红军运输力不及的剩余物资,则被分配给当地群众。这种行动使得红军受到沿途各地群众的支持。因此,受到鼓舞而参加红军的少数民族也不在少数。(44)殷之光:《政治实践中的“中华民族”观念——从立宪到革命中国的三种自治》,《开放时代》2016年第2期。

到了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各族平等关系的首要表现便是平等贸易与平等发展权。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民族自治工作中,首先是要“把(少数民族)经济搞好”,否则民族区域自治便是“空头支票”。而“帮助少数民族发展经济,很重要的一环是贸易”。并且,这种作为经济工作重心的贸易工作“要免除层层中间剥削,使他们(少数民族人民)少吃亏”。其工作重点则是调动中央力量,统筹调配,促进经济落后地区的发展,并达到“促进人民生活水平”的目的。这种针对少数民族进行的贸易活动,首要原则是要“实行公平的即完全按照等价交换原则去进行的贸易”,甚至还要“有意识地准备赔钱”。(45)邓小平:《关于西南少数民族问题》,刘先照主编:《中国共产党主要领导人论民族问题》,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57-58页。

这种贸易的重点并不在于营利,而实际上更注重通过“平等互利”,甚至是汉族“多补贴、多支出”的形式,让“少数民族同胞多得一些利益”。同传统的“朝贡贸易”差序格局不同,以“平等互利”为基础促进的经济发展,其最终目标则是一个统一的在“生产力进步”这一历史逻辑中论证的社会革命理想。只有这样,才能“从过去压迫和被压迫的民族关系改变为平等、互助的关系;从经济上对少数民族进行掠夺与剥削的政策改变为帮助少数民族发展生产、物畅其流的政策”(46)《社论:开展少数民族地区的贸易工作》,《人民日报》1951年9月14日。。

这一点,在今天的“一带一路”实践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一带一路”提出的国际交往模式,尝试通过贸易互动、工商农业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等多种协作形式,将国际间交往从源自私有制的竞争关系,改造为一种更具普遍价值的社会性活动。“一带一路”与欧亚大陆以及印度洋沿岸各个主权国家的国内、区域经济发展战略不但不相排斥,反而形成了互补与对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一带一路”推动了一种新型的国家间合作模式,强调各国政府之间协调联动发展。其目的则是推进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并希望由此使得国际交往从私有化前提下的零和博弈与霸权垄断,转变为更为平衡的、面向共同发展繁荣的,也更符合人类历史传统经验的新型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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