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杰弗里·迪弗
为什么要见我?
透过牢门方形的窗户,博伊尔看到了詹姆斯·费兰,40岁左右,个头不高,瘦削的脸,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大多数囚犯的眼睛后面是一片迷茫,而费兰并不是,明亮的眼睛蓝得像荷兰瓷器。
博伊尔打开门,费兰咧嘴一笑,仔细打量他。
“你好,詹姆斯。”博伊尔说。
“原来想见我的人是你。”
博伊尔是警察局警长,从事追捕杀人犯的工作已经19年了,过去一年负责格兰维尔公园凶杀案,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博伊尔打开笔记本,拿出一支圆珠笔,费兰看着他一身休闲打扮:牛仔裤、耐克鞋、紫色衬衫,看上去并不是专门为审讯他而来的。
费兰感觉博伊尔比自己至少重三四十斤,且大部分是肌肉。尽管如此,博伊尔还是把笔放在费兰够不着的地方。
“一个月前我就要见你,”博伊尔亲切地说,“你到现在才同意见面。”
“见面?难道不是审讯?”
“你已经认罪了,詹姆斯,我为什么还要审讯你呢?”
“那过去几个月你屡次三番给我律师打电话要和我见面,为什么?”
“也没什么重要的,只是这个案子还有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事实上,博伊尔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激动,星期一即将宣判费兰无期徒刑或注射死刑,之后他将永远离开这儿。这么久了,他对见面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今天是星期六,就在一个小时前,他正在打包火鸡三明治,准备和家人去野餐,费兰的律师来了电话。他让妻子朱蒂丝和孩子们先走,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看守所。
“之前我不想见你。”费兰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在想,也许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博伊尔善意地摇摇头,但他也承认的确有些幸灾乐祸。凶杀案发生后没能立即逮捕凶手,这件案子就慢慢变了味,好像变成博伊尔与凶手之间的博弈。博伊尔的办公桌后面至今还贴着《纽约邮报》的头版,一张照片——皮肤黝黑的博伊尔从报纸的右侧方怒视着摄像机,左边是经过合成的犯罪嫌疑人,两幅照片被醒目的“VS”字符隔开。
博伊尔至今仍对凶杀案发生六个月后的那场新闻发布会记忆犹新,他向格兰维尔的居民承诺,不会放弃任何希望,凶手一定会被抓获:“那个人是跑不掉的!只有一种结局,没有平局,只有将军。”之后的几个月,有关费兰被捕的每一篇报道标题都是:将军。
但博伊尔一直有个疑问:费兰为什么无缘无故对一名手无寸铁的妇女痛下杀手?这谜团在他脑海里像个肿瘤一样生长,为此,警长早上醒来常会大汗淋漓,被“费兰噩梦”搞得焦头烂额。这是博伊尔办过最棘手的案子,他曾多次感到绝望,觉得不可能找到凶手了。但上苍保佑,他赢了。所以他到这里来,多多少少也有欣赏战利品的意思。
“……是我杀了她……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杀她?”博伊尔说。
“为什么?”费兰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问我动机,有点儿无聊。”
“说吧,你的动机对量刑没有影响,我们只是想完成结案报告。”
“你们?”费兰把锁链甩到桌子上,用他那古怪的眼神看着博伊尔。
博伊尔感到很不舒服。囚犯们会咒骂他,偶尔朝他吐口水,甚至会攻击他,可费兰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警長,你喜欢恐怖片吗?”
“还行,但不是那些血淋淋的。”
“《三个水龙头》看过吗?”费兰笑了,“斯蒂芬·金的电影音效不错,还有……”
“我们把事实回放一遍怎么样?过一遍你的供词,看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费兰停了下来,不说话。
“9月13日,格兰维尔,你骑着一辆偷来的本田夜鹰摩托车。”
“没错。”
博伊尔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继续道:“……我在兜风,听说他们办了一个集市或节日之类的活动,有骑马,还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和手工艺品出售……我去逛了逛,唉,太无聊了,于是我沿着一条小河往前走。没走多远,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木头上,望着河水。我记得她在市中心一家慈善商店工作,叫安妮,或者安娜什么的……”
“安娜·德弗里奥克斯。”
“……她正在抽烟,像是偷溜出来的。她曾向所有人保证自己不会抽烟,所以听到有人走近,她把香烟扔在地上,把它踩灭。我跟她打招呼,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当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重重地打了她的脖子,然后抓住她的围巾,用力勒到她不能动为止。之后我找到香烟,她没把它踩碎……抽完烟,我走回集市买了个冰激凌,樱桃口味的。然后,骑上我的摩托车离开了。”
费兰说到这里,点头,“不管怎么说,是我杀了她,没什么好说的。”
博伊尔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背掠过,“就这些吗?你从没提到过动机,为什么要杀她。”
费兰摇了摇头:“我不完全……
唉,脑子里一片混乱,倒是花了几天时间和一个朋友讨论这件事。”
“谁?你的摩托车伙伴?”
费兰耸耸肩,“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女人。”
“你喝酒吗?”
“喝呀,但杀她那天没喝酒,只喝了些柠檬水。”
“关于她,你了解多少?”
“安娜?我不认识她。”
“供词里你说见过她。”
“我还见过电影里的朱莉娅·罗伯茨,这不意味着我认识她。”
博伊尔点点头,“安娜和她丈夫谈过离婚的事。”
“她丈夫叫什么?”
“他叫鲍勃。”
人人都知道受害者的丈夫是罗伯特,博伊尔故意说错,是希望费兰能透露点什么。
“所以,你认为是他雇我去杀安娜的?”费兰咕哝了一声,“不,他没有。”
“安娜是个漂亮的女人,不是吗?”博伊尔问道。
“ 不记得了。我没和她鬼混——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费兰郑重起来,“那天我只是觉得集市很无聊。”
“我听你说过好几次,你最讨厌的就是无聊。”
“是的。我讨厌无聊。”
“她身上有些首饰……”
“你是说抢劫?如果她要离婚,为什么不把婚戒给我?”费兰轻松地驳回。
动机到底是什么?
谋杀、袭击、酒后闹事……费兰究竟是什么人?没人了解他,连《时事新闻》也只能找到他的两名前狱友采访。他没有朋友,没有前妻,没有老师和老板。警察对他进行过专业测试,没发现什么。心理医生的结论是:囚犯表现出相当强烈的反社会倾向。
博伊尔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她?”
费兰沉思着,“也许是我脑子里什么东西在作怪……我有时候觉得身上有些东西失控了。”
“什么意思?”警长心跳加速,他感到快要抓到罪犯了……
“可能与我的家庭有关,我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垃圾。”
“有多糟糕?”
“真的很糟糕。我父亲坐过牢,偷窃、酗酒,经常打我,而他和我母亲却被认为是恩爱的模范夫妻。你结婚了吗,警长?”费兰瞥了一眼博伊尔的左手,没有婚戒。
博伊尔从没戴过,他试图将私人生活与工作分开,“我结婚20年了。”
“伙计,”费兰笑着说,“时间够长的。”
“我在警校认识了我太太朱蒂丝。”
“你当了一辈子警察,我看过你的简历。”他笑了,“在你抓住我之后,报纸头条叫《将军》,很有趣。”然后,费兰的笑容消失了,“我母亲去世后,我们一直在搬家,在20个州住过。文章里说,你大半辈子都住这附近?”
他终于肯多说了,博伊尔兴奋地想,要让他继续。
“住在离这三英里的马利蒙特。”
“我去过那里,很漂亮。我在许多小城镇都住过,从小到大对我来说最糟糕的算是上学,作为新同学,我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像你的孩子,有个警察爸爸可是优势,没人敢找茬。”
博伊尔说:“嗯,但我也树敌不少,所以孩子们也经常转校,尽量不进公立学校。”
“他们上格兰维尔的那个私立学校?看起来像个大学,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不,他們在埃奇蒙特。虽然规模小了点儿,但还是要花一大笔钱。你有孩子吗?”博伊尔可以感觉到,他正在接近某种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过。”
博伊尔小心翼翼地做着引导,“什么意思?”
“我妈在我十岁时就去世了。
我有两个妹妹,双胞胎,我不得不照顾她们,所以12岁我就大概了解做父亲的滋味。你孩子现在多大?”
“儿子乔纳森十岁,女儿艾丽丝九岁了。”博伊尔忍住了荒唐的冲动,没有亮出钱包里的照片。
费兰突然变得忧郁起来,“那对双胞胎总想从我这得到什么,玩具、时间和我的注意力。我成天辅导她们读这个,读那个……天哪。”
博伊尔注意到他脸上的愤怒。
接着说呀,他默默地催促着。
“伙计,这几乎把我逼疯了。
我不得不独自承担,因为父亲总是在约会,或者喝得酩酊大醉。”他猛地抬起头,“见鬼,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是吧?”
“我当然知道。”警长诚恳地说,“朱蒂丝也有工作,所以我经常陪孩子。”
费兰的眼神游离了一会儿,“以前我妈妈也想出去工作,但父亲不让。有一次发现妈妈在看招聘广告,他气愤地打碎了她的下巴。
对了,你妻子是做什么的?”
“ 护士, 在圣玛丽医院工作。”
“我妈妈也曾是个护士,对病人有爱心,喜欢帮助他们。但父亲一直打她……这就是她开始吃药的原因。”费兰向前探了探身子,小声说,“但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詹姆斯?”
“ 有时我有这种感觉…… 我会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我妈,如果她不工作,爸爸就不会打她,她就不会酗酒,也不用服用那些药物,现在还会好好地活着。”他哽咽起来,“有时想到他打她,我会感觉很好……”
“生活有时并不美好,詹姆斯。”
“见鬼,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些。”费兰突然默不作声,博伊尔也不敢打断他的思路,“警长,你经常和家人待在一起吗?我们从来没一起做过任何事,从不休假,从不去看球赛。”
“哦,如果不是在这里和你说话,我现在就和他们一起去野餐了。”
费兰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很好,警长。我总是想象一家人一起在公园里野餐,看看演出什么的。”
博伊尔笑着说,“好吧,我们不喜欢社交,所以也就去一去我父母北部的小住所。”
“田园小屋?”费兰慢吞吞地问,像是在想象它的样子。
“在泰康利湖边,我们经常去。”
费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道:“警长,我有个奇怪的想法:一切知识我们都记在脑子里,比如,如何杀死乳齿象、如何制造核飞船、如何用不同的语言交谈,这一切都在每个人的头脑里,只是他们需要寻找。”
他在说什么?博伊尔感到疑惑不解。
“但怎样找到这些东西呢?
还是你静静坐着,然后突然有了主意?”费兰突发一连串疑问,让博伊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费兰似乎并不指望得到答案,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想对所有人隐瞒,只是不能给出你们想要的答案。”
博伊尔合上了笔记本,说:“没关系,詹姆斯,你已经告诉我很多了。”
将军!
“知道了。”博伊尔对着餐厅走廊的公用电话说,他刚刚和费兰专案组的其他警察共进了一顿庆祝午餐。电话里传来地方检察官热情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博伊尔对费兰进行了最后的审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这很复杂,”博伊尔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一切和他母亲的死有关。”
“费兰的母亲?”
“是的,他对原生家庭很愤怒,因为母亲在他十岁时就去世了,他不得不抚养两个妹妹。”
“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呓语,但一切都符合情理……”
“博伊尔,费兰的父母都还活着呀!”
沉默。
“博伊尔?你在听吗?”
过了一会儿, 博伊尔才回答:“接着说。”
“而且他是独生子,没有妹妹。他的父母……为了帮助他,不知请了多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并为此欠下一大笔债。警长?你还在听吗?”
费兰为什么要撒谎?这一切只是个大笑话吗?他要见费兰十几次都被拒绝,直到今天。为什么?
博伊尔猛地站了起来,结实的肩膀撞到了电话亭的一侧。
他绝望地用左手捂住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告诉了费兰自己家里每个成员的名字,朱蒂丝在哪工作,孩子们在哪上学……见鬼,他还告诉了费兰他们现在在泰康利湖边!
博伊尔警长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狡猾的费兰计划了好几个月,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愿透露作案动机的原因:为了拉近和博伊尔的距离,让警长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等等,冷静点儿。费兰已经被关起来了,他不能对任何人做任何事,他出不去——哦,不……博伊尔的心凉了。
费兰的朋友——摩托车手!他可以在30分钟内抵达任何地方。
“嘿,博伊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费兰的犯罪动机,答案根本毫无意义。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凶手的最后一件武器——他正在用它对付那个一心想扳倒他的警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博伊尔扔下电话,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囚犯拘留室。
“费兰在哪儿?!”他尖叫起来。
警卫对疯狂的警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他就在拘留室,警長。”
博伊尔透过双层玻璃,瞥了一眼詹姆斯·费兰。
“我离开后他都干了些什么?”
“看书,仅此而已。哦,他还打了几个电话。”
博伊尔扑了过去,抢走警卫的手机,输入湖边小屋的电话,电话铃响起……三次,四次……
费兰看着博伊尔,笑了。他说了什么?隔着防弹玻璃听不到。但博伊尔知道,这个人说了“将军”这个词。
//摘自《啄木鸟》2020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