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师，把晚年洗净

周婧

“老人味”

在拨打助浴电话之前，李琴已经为家里两个老人的洗澡问题困扰了多年。

李琴的母亲今年90岁了，父亲92岁，她为老人请了保姆，照料三餐起居。但洗澡，她不放心交给保姆，每周都过来自己帮着洗。

李琴父母长期卧床，体重都有130多斤，仅把老人扶起来，迈动脚步，她就已经气喘吁吁，还不包括洗澡、脱衣穿衣时的托举。何况，浴室环境潮湿闷热，老人无法待太久，需速战速决，每次李琴和保姆都是手忙脚乱。要知道，李琴自己也已经是快60岁的老人了。

元宵节前一天，老人又提出洗澡的要求，想起前几日在养老驿站看到的助浴服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拨下了那个号码。

这绝不是个别家庭的困局。

90岁的孟爷爷几次试着去大众浴池洗澡，可一进门就被工作人员拦下了：“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人陪着，不安全，下次别再来了。”

给陌生人洗澡

从预约助浴服务开始，李琴就发现，老人嘴上不多说，却在每次助浴师上门那一天，早早起床，坐在靠背的椅子上等着，好像这是一种仪式。

前几次，李琴不放心，会在浴室里全程旁观。

李琴说，刚洗完澡，冒着热气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温顺得像一只洋娃娃，可爱极了”，她喜欢看母亲那心满意足的样子。

对助浴师来说，“让顾客心满意足”却不是可以轻易抵达的目标。洗澡，只是助浴师们的附加服务，她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居家养老护理员。给陌生老人洗澡，绝不仅是一系列复杂细致的规则，还要越过心里那道坎。

“助浴，其实也有一套标准流程。”45岁的助浴师郝美云说，首先，助浴前要给老人测量血压，观察老人当前是否适合洗澡，一些老人常见的基础病也要事先和家属确认。

正式洗澡前，助浴师要仔细观察浴室条件，如何转移老人也需要技巧。

每一种服务业，在标准规则的壳子之下，都要满足顾客各种各样的特别需求，助浴也是如此。几乎每个助浴师都能回忆起一兜子或是尴尬或是委屈的经历。

24岁的雪，第一次上门服务，就被家属说哭了，“为什么洗完后还是有这么多干皮，你要是这样洗的话，我要你干吗？” 雪觉得委屈，因为老人的皮肤失去了水分，变得很干，洗得太用力皮肤很容易红肿，反而不好。可是对方就是不理解。

21岁的小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讲究奶奶”。助浴前，家属就叮嘱她：“我们家老太太要求高，喜欢搓背，你要按照她的要求来。”小谭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洗澡刚没几分钟，老人就打断了，“小姑娘，你是南方人吧，你这样搓可不对。”语气里夹着火，还一把夺过搓澡巾，“这个一定要拧干了，然后这么一层层地往下搓。”

慢慢地，助浴师们也开始理解这些老人的处境。雪说，在狭小的浴室里这样密切地接触，尴尬的不是只有她，老人也会尴尬。需要陌生人给他们洗澡，对很多要强的老人来说，是一件触及自尊的行为。

后来，在助浴时， 雪会有意识地让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着拿花洒，让老人感觉到自己也在帮忙，而不是任凭“摆布”。她发现，这些小事确实能够让老人松弛下来，减少助浴的尴尬与摩擦。

江雪和小谭都谈到在这份工作中感受到的价值。只是至今，这价值仍然停留在情感层面——“助浴师”听起来时髦，却仍是零散小众的低端服务，产业远未铺开，小谭和雪们一小时只挣几十元。

藏在浴室后的悲喜

每次洗澡，助浴师待在老人家里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两小时，却几乎可以窥见一段家庭关系的最隐秘处。

有一次，郝美云服务一位有认知障碍的老人。老人患病多年，女儿早已磨光了耐心，“让你去洗澡了！”郝美云听见女儿对着老人吼叫。老人抖了抖肩膀，两眼空洞。“慢慢说，别吓着老人。”她连连劝说。

郝美云知道，这样的老人，任何交流都无法流到耳朵里，儿女长久的照顾压力巨大，在公共养老服务尚不完善的今天，这是一个难解的结。

但其实，想到为老人找助浴师，已经是一个普通家庭为改善老人状况难得的努力。而且，助浴并不是一项便宜的服务，均价在80～120元之间，专业的护理机构甚至高达400元以上。

“多数客户的家庭条件其实挺苦的。卫生间很小，没有任何防滑设施。”郝美云见过脏乱、刺鼻，“几乎待不下去”的房间。这样的老人，其实是最需要助浴的那部分人，却是服务的触角最难抵达的人群。

只有助浴师才能真正理解，洗澡这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对老人有多重要。从业5年，郝美云最触目惊心的记忆，是一个70多岁的爷爷后背一道一道的刮痕，那是皮肤不断发炎积下的痕迹。

还有些家庭，经济状况好一点，保姆长期在家，儿女找助浴的原因是怕保姆太累了，把气撒在老人身上。

52岁的王淑玲是老年助浴点的管理员，在她的手机里，存着几十位老人子女的微信，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故事和无奈。见的人多了，她慢慢感觉到，所有的故事，指向的都是同一個问题：照顾老人难。

在那些关于助浴的故事里，有一个无暇照顾母亲的女儿，她记着妈妈需要洗澡，定期为她叫助浴师。而故事里的母亲已经80多岁了，大部分记忆离她而去，但死死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助浴时，这位母亲大喊大叫，不让任何人靠近，只有一句话无往不利：“奶奶，是你女儿叫我们过来的。”

听到这话，这个奶奶顷刻放松下来，欢天喜地走进浴室。洗完澡，穿上干净蓬松的衣服，老奶奶舒服地眯起眼睛，赶紧给女儿打电话：“你给我找的这个小姑娘啊，洗得真好。”

//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黄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