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其人其事

卑屈的猫格

我妈不让我管她叫妈妈，她说，叫妈妈又俗气又老气，不如叫大宝。虽然我不乐意，但是既然她坚持，我也只有屈从的份。一个家庭往往总会有一个人拥有绝对的统治权，而大宝恰好就是那个人。

说起大宝，外表看上去很平凡、很普通，可是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却隐藏着一颗非常炽热的中二心。小时候，大宝的中二梦是加入游击队或者当个地下党，只可惜大宝出生在和平年代，只能靠拿炮仗炸同龄小孩的屁股获得一点实现梦想的快乐。年轻时的大宝，则反复观看《地雷战》《地道战》等经典电影聊以自慰。而人到中年的大宝，最了不起也就是在我观看日本动漫时喊我一声“叛国贼”，她梦想的实现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但是骨子里带着大佬气质的大宝，也因此是个能动手绝不动口的人——社会我宝哥，人狠话不多。

年轻时的大宝打起我来，很凶狠。多数时候，她是不会动用其他工具的，大宝一直觉得用别的东西打孩子特不敞亮。她一般会把我掀翻在床，大力用手抽我的屁股。天知道被打屁股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一巴掌下去，屁股火辣辣地疼，这时的眼泪带着耻辱的伤感，可是冷酷无情的大宝却从不肯跟我啰唆。而往往一顿打挨下来，我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挨这种打。

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大部分时候不过是由于我和大宝的个性不和引起的。其实，小孩和大人之间往往也是需要漫长的磨合期来适应彼此；大人不知道的是，看上去不懂事又很固执的小孩子，也是妥帖地收拾了个性去迎合自己家大人的，所以漫长的人生中究竟是谁迁就了谁，也说不准。

有一次挨打让我特别伤心，我居然记到了今日。那个时候我养的小鸽子皮皮鲁死掉了，没有人去调查一只鸽子为什么会死，感到难过的也只有我自己。大宝给我一个白色泡沫箱，要我把皮皮鲁拿去丢掉，我不敢不从，就把皮皮鲁装箱丢弃到家门口。晚上我辗转反侧，突然想起皮皮鲁自己在门外孤孤单单的，于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去门外把皮皮鲁的尸体拿了回来，郑重地塞进书包里，这才沉沉睡去。

皮皮鲁的尸体重新被发现是在两天之后，书包里的恶臭终于引起了大宝的注意，而那时我早就把皮皮鲁的事情忘了。

我被大宝拎到墙角站着，内心先是恐惧，但反复回想了一下，又觉得一个重情义的小孩大概不会因此而挨打。可是我想错了，大宝生来有洁癖，这种事情她忍不了。

那天大宝罕见地动用了工具，拿着一条扫把把我打得泪眼汪汪欲断肠，我心里想着：你应该懂我的呀，我只是不舍得皮皮鲁。你是我妈妈，你怎么会不懂！

可是，大宝不懂或者也懒得去懂我的心理活动。大概是因为发现了最亲密的人原来也未必肯花时间去思考你的脑回路，年幼的我真的非常受伤，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那种随之而来的对漫长而又无人理解的人生的不安。

不过，我之所以情愿跟在大宝屁股后面混，也的确是因为我家大宝这个人非常仗义。高中时我早恋，不幸的是，大约因为恋爱之后太得意，才不过两周，就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当时那个男孩成绩非常好，据说他的爸爸和班主任私交也不浅，而我则游手好闲，成绩平平，所以班主任权衡了一番，果断给大宝打了电话。

班主任给我妈打电话，居然把我拎到办公室旁听他讲我的坏话，仿佛要申明自己所讲句句属实。我脑子“嗡”了一下，不禁回想起年幼时被扫帚抽屁股的恐惧。

电话那头的大宝不知道和班主任说了什么，我听到班主任几次试图插话未果。后来脸色很差的班主任把我请出了办公室，什么都没说。当晚我回到家里惴惴不安，大宝却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和我恋爱的男孩子找到我，他说你妈妈怎么那么牛，班主任给你妈妈打电话听说还被你妈教育了一顿。

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说班主任给大宝打电话想劝大宝管管自家小孩，却被大宝反过来批评说当老师的不要神经过敏，男生女生的事情如果连老师都要想歪，那么小孩自己也正不了。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班主任找他爸爸了，他回家被揍了。

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但我感谢大宝那时没有用这件事羞辱我，对我大讲特讲一些大道理，最重要的是，大宝的做派让我觉得非常有面子。也许大宝那个时候也发现了我遗传自她的中二病，深知如果她逼我不要早恋，我反而是一定要早恋的，如果她告诉我要好好学习，我反而是一定不肯学习的，所以才会干脆随我去吧。

和那个男孩分手之前我还作了一通幺蛾子。某天，我不慎把发给那个男孩子的短信发给了大宝，我吓得半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等死，但是大宝还是没说什么。我几次试探，她只是淡淡地对我暗示，那天信号不好，电话都没接到，还错过了工作上挺重要的事情。我才终于释然：哦，原来大宝没看到我的短信。

直到我长大成人后，大宝才屡次拿这件事情羞辱我，说我的短信写得肉麻又恶心，如果真的发给男孩子，八成会把人家吓跑。真是气得我灵魂出窍。

时过境迁，如今的大宝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喜欢扎起马尾辫揍我的利落劲儿，也不再看战争片，转而投入社会伦理剧的怀抱。人到中年尾巴的大宝，热爱以德服人，大段大段的鸡汤、段子信手拈来。

漫长岁月的磨合，让我们终于逐渐适应了彼此——又或者我们谁也没有适应谁，只是当我妈妈这件事让她成熟了不少，而我也一边当着她家的小孩，一边慢慢地长成妥帖的大人。哪怕过程中有些坎坷，也在所难免。我心知自己有多爱她，也知道她在爱着我，这就是漫長岁月告诉我的确切无疑的事情。

//摘自犀牛故事，本刊有删节，暮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