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不见绿天庵

2021-01-04 04:59徐玉向
广东第二课堂·初中 2021年12期
关键词:零陵芭蕉叶怀素

徐玉向

进了铁门,我心中还是有些犹豫,这里岂是绿天庵?宽敞的院子中间,一座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广场边上停了几部车,左边是一个会所,对面是一个机关单位。院子北面是一排陈旧的红砖灰瓦的两层楼。楼房前面有一堵不到一米高的围墙,一座疑是亭子的仿古建筑的顶被圈在里面。除此之外,便是一排崭新的木制扶栏倚着一条冰冷的蜿蜒而下的水泥阶梯。

时隔千年,也不知道当年怀素种下的那一万多株芭蕉还剩多少,笔冢与墨池是否依旧。准备来永州时,我就期待能到绿天庵转转。这是因为我对草书的热爱,以及自三十年前就对这位颇负传奇色彩的名僧的景仰。在出发前一晚,我又临了一次怀素的草书千字文,撰了一首古风《重写怀素大草千字文十二韵》。

绿天庵在哪儿呢?我以为走错了地方,或是导航出了错。一路之隔,已是东山景区的停车场了。我自东山景区广场正门下车,没有进法华寺,绕过武庙,途中邂逅一道仿古城墙,路线竟然折向山下。看了导示牌,标注山下就是零陵楼,道路右侧仅有千字文碑,却无绿天庵。

绿天庵在哪儿呢?背着沉重的包裹,我按平板电脑的导航,从东山景区脚下一路上行。时已过午,树荫并不因为我一个外来人而有所眷顾。山路上陆续有几拨下山的人,听其交谈的口音应该都离零陵不远,或是从寺里出来,或是自武庙转回。可是导航的路线却让我翻过了整座山头,再从山的东北角往下走,到了一个高墙环绕、铁门半闭的所在。

是否还要沿着冰冷的水泥阶梯下去?我想起2010年参加“纪念怀素圆寂1210周年”活动时主办方赠送过的一本《怀素纪念集》,里面记录了怀素10岁时到零陵县城河西10公里之外的书堂寺为僧。至于后来为什么到东门外的绿天庵为僧,竟成了一个谜。

绿天庵是否真的存在?明代隆庆《永州府志》仅提到怀素“居城东二里,今有墨池笔冢在焉”。最早提到此处的是北宋《清异录》(陶谷著),“怀素居零陵东郊,治芭蕉亘带几数万,取叶代纸而书,号所居曰绿天。”只是说绿天,不是绿天庵。怀素在书堂寺受戒出家,可能由于他酷爱书法艺术,不能专心念经,所以最后离开书堂寺回了家。之后,为了继续写字,才种芭蕉代替纸张以供挥洒。因所居之处芭蕉成林,绿荫如云,故将其称为“绿天”。

绿天庵之名始见《大清一统志》。清代文学家刘道著1667年调任永州时,所访绿天庵遗址乃早他4年到永州的江右僧人慈月结茅而居洗石种蕉的所在。嘉庆十五年(1810年)武占熊重修《零陵县志》,关于怀素的记载有“贫无纸,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名其庵曰绿天。”咸丰二年(1852年),连同乾隆年间维修的建筑一并毁于战火。10年之后,即同治元年(1862年),知府杨翰又重建,设正殿一座,上为种蕉亭,左为醉僧楼,另建书禅精舍,舍旁有怀素所书诸碑。到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杨翰修建的清代建筑已只剩一座正殿。1981年,地方精神病院把仅有的正殿也拆除了,仅存风化剥落严重的清代摹刻的怀素草书“千字文”帖碑一块。

绿天庵,终究是寻不到了。难怪连这东山景区的导示牌也只标注“千字文碑”,倘若绿天庵存在,纵只存得尺椽片瓦,景区导示牌上定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标上“绿天庵”,而非“千字文碑”。

不甘心两手空空地回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探着水泥阶梯悠悠踱下去。岂料目之所及,恍然进入一个疗养院。大片绿荫之中,几栋房子错落其间,每一栋之间都有高低落差,且建筑间距极其宽绰,层高极低,楼房外立面不似近年建筑。或许,这里就是当年的精神病院?

在大院子中间看到的仿古建筑的顶,其下确有一座朱漆描就的八角亭子。亭子中间,由黑漆角铁和玻璃构成的罩子护着一截残碑,碑额已无,碑文仅有数字可识,依稀是怀素大草所书千字文。玻璃罩右側是一块带有介绍文字的牌子。亭子右侧一小块空地上立着半人高的水泥基座,上面刻着“永州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绿天蕉影遗址”,时间是二零零三年五月。

“这里很不好找!”游客除我之外,竟然还有一位女士。从简短的交流中得知,她与我的遭遇相似,也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寻到这里。可是眼前的东西与心中的期望实在差距太大了。“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怀素生前何其风光,其身后遗址何其寒酸。许是造化弄人,自怀素之后,学其书者代不乏人,到当代书坛,学怀素、学狂僧者更是不计其数。

我赶紧放下背包,请唯一的同道拍了一张照片。本想多聊几句,哪知她已不住地叹息着踏上水泥阶梯。孤零零的我,半仰着脑袋,看一眼亭子中间被明晃晃的玻璃罩包围着的残碑,再望一眼斜阳下那刺眼的渐渐远去的无声背影。

出了铁门,我沿着路向北走,一路拍照,准备去山脚下的零陵楼拍张照片再离开。我发现了先前邂逅的女士在前面路口,她看了一眼导示牌,转向停车场中通往茶舍的路。

秋天的脚步似乎还没有光顾到这里,树丛中,我发现几株碧绿挺拔的芭蕉。换了几个角度仍然拍不到满意的照片,又往前走了几米,两株长在路边的小芭蕉留住了我的脚步。进入我平板电脑镜头的除了芭蕉,还有它们身后不远处一栋类似阁楼的三层仿古建筑。走过两株小芭蕉,我又发现数株间隔不远的大芭蕉,竟然是最先在树丛中发现的那几株。

这里不会是绿天庵吧?我转头想去呼喊先前的那位唯一同道,可是她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为她的消失感到惋惜,她终究是没有见到绿天庵,哪怕是一片芭蕉叶。

我循着一条荒废许久、铺满落叶的山路向下去。或是精诚所至,我竟然误闯入一片芭蕉林里。站在这片芭蕉林中,我仿佛是丛林中的小矮人。天空被芭蕉叶的缝隙切成大大小小不规则的补丁。阳光则像一个身手灵活的纯朴山野少年,穿过芭蕉叶的缝隙,或攀在树茎上,或与树根边上的野草叙着话,或是沿着林中唯一的、窄窄的乱石铺成的路,把我引到芭蕉林深处。每一株芭蕉都挺着脊背,尽量伸展着每一片叶子。每一片叶子都充满张力,都泛着碧翠,又都像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芭蕉叶大的比成人的身体宽,小的也宽过手臂。层层叠叠之间,到处是绿的身影,看一眼,觉得眼睛舒缓无比。这种绿是这片蕉林发自内心的生命呼唤,是对这个世界爱的回馈,是对大地、阳光、空气及所有供养它生长的物质的敬意。

一阵风掠过芭蕉林,我仿佛听到一阵阵“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这声音不就是当年怀素在芭蕉林下奋笔疾书时,他那支粗糙的笔划向碧绿宽大的芭蕉叶时发出的摩擦声吗?我庆幸能聆听这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再次认为这里就是自己不远千里要朝拜的绿天庵。

沿着芭蕉林深处的小路往前走,我看见了那栋三层的仿古建筑。待我走前去,却发现门被紧紧锁住了,两边廊柱上那副楹联亦毫无古意,一块很气派的牌子赫然标着“绿天蕉影”。

在回程的高铁上,我写了两首诗以作纪念,其中两句是:“青史空传惊电笔,世间不见绿天庵。寻阶回首窥来处,落叶秋风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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