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心睿
自从上班以后,我就很讨厌夏季的雨天。
挤地铁已经是件够讨厌的事情,一下雨,地铁里就泛起那种酸酸的潮湿味道,与乘客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何况上班族的体面同尊严一样脆弱,每遭风雨的考验,无论是因淋雨而紧贴在身上的半裙,还是被汗水浸花的妆面,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像被打回原形的妖怪,又尴尬,又狼狈,只恨自己无洞府可藏。今天这场雨又来得这样汹汹,反正已经向公司报备了外勤,我决定在离客户公司最近的咖啡店躲雨。
踏入此间,我忽然失去了现实感,冷酷的玻璃照映出仓皇行人,将遮天蔽日的狂风乱雨与亮堂堂的室内分隔为两个世界,以瓷质方砖铺设出秩序井然,这座咖啡厅,真好似一艘玲珑、精密而永不倾覆的方舟。我独占一桌,发现店里似乎只有我是一个人坐。邻桌在谈商务,而看另一桌男女谨慎又强作殷勤的样子,多半是在相亲,都是明码标价的事情,无聊得叫人发困。我握着冰拿铁,一心一意地发困。
“欢迎光临——”
那个总是穿着红围裙的姐姐甜美的声音响起,她总是拿着那张手写的菜单殷勤地招呼着,虽然我们总是只点店里最便宜的柠檬茶,但她仍像招待贵宾一样招待我们,所以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们,是指我和小鱼,不是严歌苓写的那个少女小渔,而是我的同桌、我的朋友,我独一无二的小鱼。
我和小鱼都是内向的人,我們做同桌的第一天,一共只讲了五句话,最后两句是她问我“放学要一起走吗”,我说“好啊”。于是,在整个高中时代,我们不厌其烦地从街头吃到街尾,然后翻过来,再吃一遍。我们用制定人生大事的庄重与智慧来思考今天吃什么——香掉鼻子的炸鸡架、蘸满白糖的热烧饼、卤得酥酥烂烂的猪脚,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数过去,还未下课,口水已流了满桌满斗。西家的豆花香甜,东家的芋圆更弹牙,于是我们常常端着两碗豆花走过一整条街去加料,像两个虔诚的信徒,只不过,我们供奉的是自己的五脏庙和那条挑剔鼓噪的舌头。仰赖着它,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饭、有说不完的话。
咖啡馆在学校那条街最东边,紧靠着回家的巴士站,常常成为我们漫游的尽头。尤其是在补完课的周末,我们就在咖啡馆里吹冷气,喝玻璃杯盛的柠檬冰茶,手头宽裕的时候才偶尔点一次咖啡。就算加两包糖我们也会被苦得龇牙咧嘴,点它只是为了故意把成套的瓷质杯碟碰出清脆的声音,我和小鱼都觉得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高贵的声音,就像高跟鞋“笃笃”敲击大理石地面、金属烟盒“啪嗒”一声轻巧合上那种愉快的声响。那一刻,我们也像《蒂凡尼的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一样快乐而骄傲。
其实,我从前最爱雨天。雨天,是迟到了不会被罚站的天气,是不用出课间操的天气,是把暑热与烦躁一起洗刷个干净的天气。不用出操的话,那个长长的课间就可以用来补眠,小鱼早已倒下了,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臂间,前桌木头椅的钉子松了,摇起来“咯吱”直响,如听轻橹慢摇,应和着窗外雨声霖霖,叫我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江南的莲舟上浅眠,三十六陂春水,沁湿我一船清梦。
睡过了抱佛脚的时间,接下来的语文默写非作弊不可,我跟小鱼互相打掩护。《荷塘月色》这篇,我除了第一句什么“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勉强记住了,后面的全记不住。我一向最讨厌背白话文,不是这里多背个“了”,就是那里漏记个“着”,说来说去的,都是虚词,都是废话。课上走神时,我倒总是无端地想起最后引用的那段《采莲赋》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好明媚的嬉游时光,若换作我,只要能逃出这个闷热枯燥的课堂,才不怕什么沾湿罗裳,也不怕小舟倾覆,我只愿一头扎进江南的水里去。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
冷气充足的咖啡馆里,循环着Gene Kelly的浅吟低唱。我跟小鱼也唱过,在暴雨的街上,真正的singing in the rain,疯子似的,一生限量一次。
那是盛暑的一日,偏偏教室的冷气坏掉了,靠电扇苦苦支撑。暑气难耐,人变得格外烦躁,老师讲课的声音听来比蝉声还聒噪。小鱼一贯多奇思妙想,她用花露水把纸巾浸湿,贴在我们额头上、后颈处,又喷在手臂和腿上,果然一阵劲凉。整个教室因此都是花露水那种薄荷香气,像打翻了一千瓶冰镇的薄荷汽水,丝丝地冒着凉意。冰块、冷气、雨天,嘴巴里泛起薄荷糖的清甜,那大概就是我记忆里夏天的余味吧。
那难熬的一天竟以一场暴雨作为奇妙的收束,那场暴雨,大得像是女娲难补的天漏,大得像是要解了夸父的干渴,也解我们的干渴。同学们一放课就雀跃着跑进雨里,我和小鱼也不例外,伞也不要了。我们看看彼此仍贴着纸巾的额头,像极了电视剧里发热的病人,好滑稽。对,我们就是病人,发了热病,发了疯病的病人!我们高兴得非踏歌不可,非踩水不可!我们唱着《雨中曲》,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I walk down the lane with a happy refrain
Just singing, singing in the rain
…
这首歌放完,我才发觉自己空占着两人桌位,好像在等着谁来似的,连自己都有了等人的错觉,像《等待戈多》里的那个无聊傻瓜,戈多不来,小鱼不来,也没有别人来。
我重新打量着这间咖啡馆,打量它印着logo的环保纸杯,打量那个站在“每日咖啡”牌子后面忙忙碌碌的收银员,她看起来比我还小。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是我与小鱼流连数年的那一间,没有任何人或物帮我确认,连那首《雨中曲》都已放完。我如何能像疯子一样质问邻桌:你有没有听到那首歌呀?
自动门开合,打断我的自我讯问。两个少女站在门口,看起来也不过是高中生的样子,一个穿着像盛夏荷叶那样鲜绿的连衣裙,另一个长发上绑着鹅黄色的缎带。她们打打闹闹地收伞,长发女孩故意转了转伞,把雨水溅到伙伴裙下裸露的半截小腿上,惊起她飞鸿一样的、掠过波心的轻笑。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了。我站在门前的檐下回头看这间小小的咖啡馆最后一眼,像奈保尔回望他的米格尔街。雨仍在下,且还是那样凶猛的大雨。我想,这座干燥炎热的内陆城市,这么长又这么大的雨还真是罕见啊。大概是夏天慷慨又华丽的告别典礼吧,让我们不要怀着不甘心走进秋天。
我迎着那对少女,走进门外那几欲将天地倾覆的大雨里去,那雨声像一支浑然的壮美的歌,唱着我和小鱼一起度过的仿佛一万把彩色雨伞同时旋转的那些目眩神迷的夏天。女孩们无忧无虑地踏上那艘欢乐的方舟,而在她们看不见的背后,离别淋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