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Langacker的CRPM图的合理性与解释力

2021-01-04 07:39孙文选
外国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心智事物结构

孙文选

(大连外国语大学 商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0 引言

Langacker(1991/1993/2000)将“参照点”概念引入语言学研究,并运用认知参照点解释了英语中的领属结构和转喻机制,画出了认知参照点模型(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 Model,简称CRPM),见图1:

图1 认知参照点模型①注:C代表认知主体;R代表参照点;T代表目标,即认知主体利用参照点来建立心理接触的那个物体;D代表认知领地,是所有潜在目标的集合;虚线箭头表明认知主体通达目标的认知路径,用来表示参照点的圆圈被加粗,目的在于表明参照点具有凸显性。(Lan,2000:174)

自认知参照点理论引入中国以来,运用该理论对汉语、英语等语言的研究成果逐年增多。但是以“认知参照点”为关键词从CNKI上检索到100多篇论文,大多数文章是对该理论的应和或诠释,几乎没有对该理论进行批判与反思。事实上,发轫于汉语方位词研究的我国汉语学界(廖秋忠,1983;方经民,1987a/1987b/1999a/1999b/2002/2004;林笛,1993;刘宁生,1994/1995;郭攀,2001;郭锐,2004/2008)构建的参照点理论要早于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理论。对照我国汉语学者及其他学科对人类认知活动中的参照点的相关研究①我国语言学家廖秋忠(1983)在《现代汉语篇章中空间和时间的参考点》中指出:在指出某一个东西或所处的位置时经常要有一个定位的参考点。同样,在指出某一时间时,也经常要有一个定时间的参考点。,笔者发现,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模型(CRPM)的合理性及其解释力尚有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本文运用认知心理学的框架和概念,结合中国汉语学者及其他学科关于“参照点”理论的研究成果,对认知参照点模型中的各要素进行分析,以期建立对认知参照点的正确认知,并提出建构理想的ICM思路。

1 Langacker的认知参照点理论概述

Langacker(1991)认为,认知参照点(CRP)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能力,普遍存在于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经验之中,并用“夜空现象”②“夜空现象”概念引自王寅《认知参照点原则与语篇连贯》一文(2005:28)。进一步解释了CRPM:世界可以被想象为由无数不同质的物体组成。对于特定的观察者来说,这些事物的凸显程度差异很大。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有些星星对于观察者而言显而易见,但有些星星只有努力寻找才能看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凸显的物体可以作为参照点。当观察者知道一个非凸显物在凸显物附近时,他可以通过将注意力转向后者,在其附近搜索来找到它。我们把这个理想化的概念称为参照点模型(Langacker,1991:170)。

Langacker(1993:5-6)进一步指出,认知参照点具有凸显性和动态性。如图2所示,在第一阶段,R获得凸显成为认知主体C的概念,从而具有激活R所辖领地,即认知领地(D)中任一潜在目标的潜力。然而,当这一潜力被挖掘,即当R确实被当作认知参照点时,其所激活的目标获得凸显成为认知主体(C)的认知焦点。当R实现其参照点功能后,便退居为目标(T)的背景,而目标(T)则上升为新的认知参照点来激活下一个目标。依次类推,以便更多的目标被识解。

图2 认知参照点的动态性(Lan,1993:6)

Langacker(1991)认为CRPM是一种理想化的认知模型(ICM)。由图1、图2及其相关解释也可以看出,Langacker对认知参照点的认知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这一变化过程一方面表明Langacker对认知参照模型的认知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另一方面也说明对它的认知还有模糊之处,有待于进一步研究和完善。

2 CRPM结构中问题的思考

2.1 CRPM图式结构的心智路径

从理想化认知模型的“出发地—路径—目标”图式结构来看,CRPM的图式结构应该是由“认知主体”(C)建构的,从认知参照点(R)出发到达目标(T),即“R→T”。

首先,人类是“心智”的,对世界的认知都是从自身出发的“心智操作”,“心智路径”是这种操作的轨迹。CRPM图式是在人的认知过程中形成,它是认知主体(C)建构的如何认知事物的“使用说明书”。因此,它必须超越C并脱离C,只有这样,才能成为被所有人使用的认知规律。因此,将“建构者”与“建构对象”混为一体的图1、图2不能看作是抽象的CRPM图式结构。

其次,由于C可分为“说话者”(S)和“听话者”(H),但两者的认知对象却分别是“现实世界”和“语言世界”。以C为出发点的图1可能是:(1)S对现实世界认知的模型图;(2)H对语言世界理解的模型图。不同的“世界”里的S、H无法建构同一个CRPM,而只能是在各自认知过程中都使用了CRPM的认知方法。

“具身认知”构筑了认知语言学的心理基础,“现实—认知—语言”是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原则。根据这一原则并结合其他认知心理学理论,人类的认知过程及语言的生成机制如图3所示:外界信息首先对五感进行刺激,生成对应的感觉,再加工综合形成知觉,进一步经过表征、主观化(情感)等,由思维概念化后外显为语言行为。在此过程中,除了大脑有意识地对信息进行加工外,情绪能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得到激发,使认知与情绪在感官体验中相融,从而实现语言中的主客观整合统一(subjective objectification)。同时,认知是情境的(situated),它根植于人类日常实践活动中,外部的刺激和内心的需要是语言行为产生的动机,语言行为反映了“言者之意”。

图3 说话者认知及语言生成过程

图4 受话者语言理解过程

由图3可知,当C是S时,其认知对象是“现实世界”,语言反映的是他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结果及其背后的动机(言者之意);如图4所示,当C是H时,其认知对象是“语言世界”,H通过对“语言”的识解,来了解S的认知方式、说话意图,从而去理解S所认知的现实世界,以达到接受信息、沟通情感的目的。换言之,当CRPM中的C是S时,是沿着图3的路径,在现实世界中依据参照点认知方式认知事物并生成语言(行为)的;当C是H时,是沿着图4的路径,在“语言世界”里寻找语言信息中的参照点,来还原“现实世界”并解析语言意义的。虽然在语言交际中S为了让H领会自己的说话意图,会采取关注H主观的言语方式,努力实现相互的理解和沟通,但是由于双方都是独立的个体,识解的对象不同,受社会文化背景、个体感情因素等的影响,双方发生交互主观化的程度必然不同。即使双方在语言交际中“心心相印”,但也不能你我不分、合二为一,而且语言交际中的歧义和冲突也不足为奇。

总之,虽然H和S都可以归结为C,“现实事物”和“语言行为”也可以归结为“认知对象”,但从上述分析可知,“语言世界”中体现的CRPM结构的构建者只有S,即在语言交际中由于S用CRPM进行了编码,从而引导H使用CRPM进行解码。在语言交际中H可能沿着S的思维使用语言中展示的认知参照点结构去理解语言,以便达成共识完成交际。因此,从认知主体(S/H)出发的图1、图2结构仅仅是“图示化”地说明了S、H在语言交际中,具有使用CRPM的统一性,而忽视了S、H在建构CRPM上的本质上的不同,也就无法抽象出作为一般认知规律的CRPM图式结构。

2.2 CRPM图中的D(dominion)的表达方式

关于D,中国学者有以下认知:王寅(2005)认为它是“讲话的范围”“R的语义域”“主观视角确定的论述范围”;张小兰(2014)认为D是参照点能够支配的包含目标的认知辖域;周扬(2015:73)认为D是人们的认知域,是认知参照点能够激活的潜在目标的集合;李美琪(2017:108)认为D是代表所有潜在目标的集合域;江加宏(2018:90)认为D是认知参照点可激活的一定相关的心理空间,即该参照点的领地。对D的不同的理解,说明D是复杂的。

Langacker(2001:174)认为,D代表一个抽象实体,称之为区域,它可以定义为概念区域或实体①实体(entity)在认知语法里被用来统括我们可能想到或指称的任何东西:事物、关系、地点、阶列上的某点、感觉、相互联系、价值等等。Langacker(1987)认为,在理解实体的概念时,最重要的是,要意识到实体不一定是独立的(discrete),可单独辨认出的(separately recognized),或认知上突显的(cognitively salient)。因此,任何物质及其扩展物都可称之为实体,无论是整个物体(如一个面包),物体中切割出的一部分(如一块面包),还是从整体中任意选出的一块物质(无论其大小)(如面包屑)(李冀宏等,2008:44)。集合,特定参考点可直接访问该区域,即潜在目标的种类。从Langacker的解释及其认知参照点模型图来看,D是概念或实体的集合,在这个集合里R与T能建立心理可及,反之只要R与T能建立心理可及,R、T就能形成D域。

(1)我的心中只有你。

(2)母亲是冬夜里的一床棉被,瑟瑟发抖时她会呵护你安然入梦;母亲是沙漠中的一眼清泉,干渴痛苦时她会让生命的汪洋在你心中蔓延。(周阳,2016:40)

图5 参照点结构图(兰盖克,2017:178)

图6 人物隐喻的CRP模型(周阳,2016:40)

在一个D中虽然R能支配多个T(图5),但如例(1)所示,“我心中”(R)可及的目标只有一个“你”(T),因此,此时的D只是R和T两点形成的一条直线。此外,如例(2)所示,在不同D域中“棉被”(R)和“清泉”(R)也可以共同指向“母亲”(T)。由此来看,D在CRPM结构中(图6)是多维的,不能简单地在一个平面内用封闭的实线表示。

其次,从R到T不但在同一个语义网络中可以实现,也可以跨语义网络实现。Collins&Quillian(1969)提出的分层网络模型(hierarchical network model)和Collins&Loftus(1975)、Bock&Levelt(1994)等提出的激活扩散模型(spreading activation model)对语义及语义表征的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词汇处理的大脑机制。图7是“动物”的概念组成的语义网络,当我们触动“动物”的概念时,与之相互联系的语义网络系统中的其他概念就会被启动激活并得到认知。在这个系统中,概念也是有层次性的,有的概念联系比较紧密、有的比较疏远。语义网络有助于说明认知参照点的认知机理。但是,认知参照点激活的并不仅仅局限于语义网络中的概念。如图8所示,“心智操作”可以根据语境等在不同的语义网络之间构建认知参照点结构。比如,“汽车前有一只鹅”“书上画着许多昆虫”“树底下蚊子很多”等分别跨“汽车—动物”“书—动物”“树—动物”语义网络构建的认知参照点结构。

再者,从R到T也可以跨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实现。Langacker(1987)指出认知域是描写语义单位的语境,或者说是概念化过程中的一个确定的领域,以此为参照物可以对语义单位的特征进行描写。不同的认知域赋予一个词不同的词义。基本认知域处在概念层次系统的最底层,为其他概念的认知和产生提供参照或背景。在基本认知域的基础上所产生的概念又为更高层次的概念提供参照或背景,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结构复杂的概念层次网络系统,或百科知识(李冀宏等,2008:44)。认知域是语境,它有助于对语义的理解,比如,“红”在色彩认知域中是“红色”,在感情认知域中是“生气”“害羞”等。

图7 分层网络示意图(张晓东,2003:37)

图8 跨语义域构建的认知参照点结构

(3)李光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上比门联还红。(《陈嘉庚择婿》国家语委语料库)

例(3)中,认知主体以“脸”为参照点,找到了“门联”这一目标,构建了从感情认知域到色彩认知域的认知参照点结构,在这个结构中R和T“色彩红的程度”得以比较,从而满足了言者表达“害羞程度”的需要。然而,在韩国,由于过年的门联是白色的,也就无法与感情认知域的“脸红”构建认知参照点结构。这说明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认知域也不完全相同。

(4)冷蔵庫においしいものがたくさん置いてある。

a.冰箱里放着许多好吃的。

b.冰箱里放着许多好喝的。

c.冰箱里放着许多好吃好喝的。

如例(4)中的“おいしいもの”在日语语境中既可以是“好吃的”又可以是“好喝的”,但在中国“好吃的”和“好喝的”却是分开的,故根据不同情况例(4)可有a、b、c三种汉语译文,然而从认知参照点结构来看,两者是相同的。

(5)院子里站满了人。/院子外站满了人。/∗院子旁边站满了人。/∗院子站满了人。

(6)下午2点在二楼会议室开会。

如例(5)所示,在汉语语言空间里,如果没有方位词“里”“外”营造的媒介空间,就无法从“院子”(R)去访问“人”(T)所在的空间。例(6)中R是由“下午两点”(时间域)和“二楼会议室”(空间域)共同构筑的。此外,CRPM中的认知主体(S、H)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的“具身心智”分别构建了自己的D。

综上所述,D较为复杂,具有多维性、具身性、无界性的特征,在CRPM图式结构中也许应该用虚线来表达,或许无须表达。

3 认知参照点特征的再认识及解释力的分析

3.1 “凸显性”在领属短语解释中的问题分析

基于“夜空现象”中对那颗“易找的、明亮的”星星“感知凸显”的认知,Langacker(1991/1993)认为,参照点具有凸显性,并以此激活目标。在解释英语领属结构中,他指出:参照点和目标(领有者和被领有者)之间的不对称关系决定了参照点的凸显性,我们遵循以下的认知规律:整体比部分凸显;具体的事物比抽象的事物显眼;人具有最大的认知凸显度。

首先,在领属关系中领有者和被领有者之间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不对称关系”。哲学意义上的“对称”是“事物的对立统一”,科学和生活中的“对称”意思是“对等、对应、平衡”。

(7)a.the boy’s knife;b.∗the knife’s boy;c.the knife’s owner(兰盖克,2017:175)

(8)会社の車≠∗会社車

(9)a.张大爷的牛≠?张大爷牛;b.张大爷的建议≠张大爷建议

如(7)a、(8)、(9)a、(9)b表达的都是“所有者”与“所有物”的关系问题。“所有权”是人类社会中依法规定的权利,“所有者”拥有“所有物”,两者构成了对立统一的“对称关系”。例(7)a中的“’s”、例(8)中的“の”、例(9)a、(9)b中“的”是确立“所有者”与“所有物”关系的标志及两者之间的平衡支点。也正是因为这一“关系确立标志”使参照点得以凸显造成了领有者与被领有者表面上的不对称,但也正因为此才构成了两者本质的“对立统一下的对称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所有者的凸显只是对这种关系的强化和确定,但不能打破。例(7)b打破了从领有者到被领有者的秩序平衡;例(8)的“の”和例(9)的“的”去掉后,两者失去了平衡支点,致使“会社”和“张大爷”作为参照点地位丧失。故无论是在英语中,还是在日语、汉语中对领属关系的认知必须借助“关系确立标志”,才能实现从R到T的认知。

(10)a.Jack’s pictures;b.the pictures of Jack;c.the name of Jack

如果将例(10)的三种都归类为领属短语,比较三个短语发现,“Jack”的身份分别是:所有者(10)a、不一定是所有者(10)b、不是所有者(10)c。然而(10)b、(10)c中借助“of”凸显的是“被领有者”。从例(7)、(10)中我们可以发现英语中“’s”表达的是事物的“正秩序”,而“of”表达的是事物的“反秩序”,而在汉语和日语中“正反秩序”是统一的[例(10)a、(10)b都是“杰克的照片”]。因此,从领有者和被领有者关系来看,两者是在一定条件下的对立统一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参照点的凸显不是绝对的,要借助一定条件才能实现。

其次,在认知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中也并不完全遵循由整体到部分的“认知方法”,即整体比部分凸显不是规律。Langacker(2008)关于“侧显”的论述也从另一个方面否定了这一观点。

(11)a.椅子的靠背;b.∗靠背的椅子;c.高靠背的椅子

(12)a.我的肩膀=我肩膀;b.我的肩膀的肌肉=我的肌肉

如例(11)a、例(12)所示,虽然我们会经常遵循从整体到部分的认知方法去认知事物,并借助“的”标志在语言中实现整体的凸显。同样,如例(11)c所示,“靠背”借助“高”和“的”实现了局部凸显从而定义了“椅子”(整个事物)。

事实上,当我们看到一个桌子角时,就能立即联想到一张完整的桌子。整体是由部分构成的整体,整体与部分是在整体性原则下认知的,格式塔心理是它的认知机制。至于R到T,无论是“整体到部分”或是“部分到整体”,无需用凸显来建立心理可及。凸显仅仅是说话者的策略选择,表达的是“言者之意”。例(11)中“椅子的靠背”强调的是“不是别的靠背”,而“椅子靠背”表述的是一个概念,“高靠背的椅子”描述的是椅子的特征。

(13)a.我的爸爸=我爸爸;b.我的爸爸的妻子≠我的妻子

对家族成员的认知遵循家族相似性原则。在家族相似性原则下,例(13)b中的“我”和“爸爸”相比,“爸爸”与“妻子”更具有家族相似性。(13)a的R是“我”,(13)b的R是“我的爸爸”,虽然“我”在(13)a、(13)b中都得以凸显,但如例(13)b所示,凸显的“我”却不能与“妻子”(T)建立心理可及。显然,心理可及是合乎认知规律的心智操作,参照点的凸显只是有助于这种操作。

其三,从抽象的实体到达具象的实体,或从具体的实体到达抽象的实体,也并非完全遵循“具体事物比抽象事物显眼”这样的凸显规律。

(14)心中的太阳

(15)a.the student’s knowledge;b.the knowledge of student

(16)a.yesterday’s news;b.the news of yesterday

例(14)中的“心”、例(15)中“knowledge”和例(16)中的“yesterday”都是抽象概念,在领属短语中都能实现认知上的凸显。

其四,认知参照点是否凸显和“人有最大的凸显度”也不具备强相关性。具身认知理论认为,人类的概念结构来自于具身体验。人类最原始、最直接体验的是空间,包括地点、方向、运动等,这些构成了概念结构的基础,因此人类语言中有丰富的包含地点、方位的词汇(张娣,2018:116)。刘宁生(1995)也指出,“参照点”和“目标”不是物体在客观空间中固有的特征(功能),而是人们在看待物体时赋予他们的特征(功能)。它反映了人们对认知空间中两个事物关系的认知过程和认知方式(方经民,1999b)。“参照点”在认知中的作用是在时空域中判断、定位“目标”(廖秋忠,1983;方经民,1987a/1987b;刘宁生,1994)。虽然认知参照点结构是在人的“具身认知”中构建的,“人有最大的凸显度”,但只有人在认知参照结构中将自身作为“参照点”时,才和“目标”形成参照关系,即认知参照点是否凸显和“人有最大的凸显度”没有强相关性。再者,在认知参照结构中,如果“人有最大的凸显度”,那么当参照点不是“人”时,参照点也就不会凸显。

如图(9)a、(9)b所示,Langacker(2017)认为,无论是“HAVE”还是“POSS”,都是基于图形/背景的认知。为了说明参照点是凸显的,在“HAVE”图示中,他把领有者作为射体、被领有者作为界标,而在“POSS”图示中,却把领有者作为界标、被领有者作为射体。此外,图形结构中的D也都在RT域外。显然Langacker对参照点“凸显”等的认知比较混乱。笔者认为,图形/背景和认知参照点结构的共同点是认知两个事物的关系。不同点是:图形/背景是在共时的时空里,通过“感知凸显”区分图形和背景的认知,对事物的认知发生在认知过程的知觉阶段;认知参照点结构是在历时的时空里,通过参照点去认知、定位目标,对事物的认知,发生在认知过程的思维阶段。

图9 HAVE与POSS的结构图(兰盖克,2017:175)

王寅(2014/2015)认为,传统认知语言学理论虽然包含了“感知体验”,但忽视了“体验”的基础性,并且西方学者对“认知”的研究也大多主张用“科学实验”“数据调查”等“计算方法”来验证有关语言或心智的生成机制和运作过程,未能体现第二代认知科学的要义。王寅(2014:61)强调指出,心智和语言都是来自对现实的“体”(互动体验)和“认”(认知加工),他(2015)在“体认一元观”基础上,将“认知语言学”修补为“体认语言学”,使认知语言学与第二代认知科学的“具身心智”理论接轨。如图3、图4所示,“现实—认知—语言”构成了一个“体认”的整体,语言、认知是认知主体与情景的互动中塑造的,是一个复杂的连续的系统工程。通过以上分析可知,Langacker仅从语言的领属结构推导出的CRPM结构及其特征是对语言结构的局部解读,这种解读不但脱离了“体验的基础”(语境),也存在对“认知加工过程”认知的不足。以“夜空现象”来说明认知参照点的凸显性无疑是受到了图形/背景理论的影响,导致的结果是对R的认知止步于知觉阶段,而没有揭示整个认知过程体现的CRPM特征。此外,比喻式的说明虽然有助于对事物的认知,但不能揭露事物的本质属性,“X像Y≠X是Y”。显然,作为理想化认知模型(CRPM)中的R的特征需要基于“现实—认知—语言”一体的原则来考察,但可以确认的是感觉阶段的凸显性不是R的特点。如果这种凸显性只停留在S的感知中,而不用语言去表征,那么H将无法读取S的“感知凸显”,因此,S必须通过语言(行为)策略使H读取自己的“感知凸显”,或使其产生与自己相似的“感知凸显”,才能取得共识,达到交际目的。

3.2 认知参照点凸显性的心理学分析

图形/背景理论表明在知觉过程中人们会习惯把鲜明的、具体的、可记忆的作为图形,把不鲜明的、可忽略的作为背景。不可否认,人类选择参照点时容易将“突出”的事物(大的、典型的、鲜明的、熟知的等)作为参照点,但不能据此说参照点就具有凸显性。张云德(2017:137)指出,感觉是对事物个别属性的认识,知觉是对事物整体属性的认识;它们认知的都是事物的外部现象。显然“星空现象”中那颗“易找的、明亮的”星星由于在现实世界中“突出”,容易被首先感知,形成“感知凸显”(perceptual prominence)。正如人脸/花瓶图所展示的那样,这种“凸显”是动态的,是知觉阶段注意选择的结果。感知凸显体现了注意的选择性。Lavie(1995)提出的“知觉负载理论”(The Perceptual Load Theory)认为,知觉负载影响选择性注意。观察者能首先找到的那颗“易找的、明亮的”星星,是因为它的知觉负载低,不需要太多注意。如果观察者把注意集中在知觉负载高的其他星星上,那么其他星星也会因“注意”得到“凸显”。

CRPM结构不仅仅是停留在认知过程中感觉和知觉阶段的认知,那颗“明亮的星星”作为参照点也是观察者赋予它的,其目的是以此找到附近的目标。因此,选择什么作R,是否使其凸显不仅是感知阶段的问题,还是观察者在思维阶段的一种策略选择,现实世界中“突出”的事物,并不一定和认知中的“凸显”完全一致。

美国著名的认知心理学家约翰·安德森(2011:343)指出,在很多方面,语言结构与我们的大脑加工结构相对应。如前所述,“现实—认知—语言”原则下的语言“体认”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图10)。从“现实世界”中的“突出”到认知过程中的“凸显”再到“语言世界”中的“突出”也要经过复杂的心智操作。感知可以分为知识性感知和非知识性感知。任何生物都具有简单的非知识性感知,但是对于复杂的理解还是需要知识和概念性的资源来实现(崔中良等,2018:40)。因此,凸显认知有多种加工组合形式:“突出1→凸显1→凸显2→突出2”“突出1→不凸显1→不凸显2→不突出”“不突出1→凸显1→凸显2→突出2”“不突出1→不凸显1→不凸显2→不突出2”等8种。在大脑加工的感知阶段和如何用语言表征思维的阶段,凸显都会有过滤选择。显然,只选“突出1→凸显1→凸显2→突出2”一种组合操作,就认为参照点具有凸显性的结论不够全面,且不完全符合客观现实和语言事实。大脑加工世界中的“凸显”是S心智操作的结果,具有主观性,并最终反映在语言上。也就是说,S在通过语言表达自己对真实世界的认知时,采用了“使凸显”的操作,以实现H的“感知凸显”,从而将H带入自己认知的“现实世界”。“语言世界”中的“突出”是实现H“感知凸显”的策略是S思维的结果。

图10 认知参照点的凸显演化过程

3.3 认知参照点凸显的意义及认知参照点的“确定性”特征

如前所述,在领属短语中,领有者和被领有者共同构筑“对立统一的对称关系”,凸显性不是参照点的本质属性。参照点是否“凸显”在言语中是动态的,体现在语言中的“凸显”是说话者在语言表征中构筑的,表现为语料中的参照点成分的“突出”。语言中的参照点“凸显性操作”以“问题解决”为导向,体现S的说话意图。

(17)It is in this street that I happened to meet him.

(18)嘿嘿——你这个明白人!(《金牛奇传》国家语委在线语料库)

(19)阎大哥,阎连科,你听说过土地的主人不能在他庄稼地里种庄稼的事吗?(阎连科,2014:30)

(20)喫煙には多くの弊害があります(吸烟有许多害处)。

例(17)采用“It is”强调句型、例(18)用指示代词“这个”、例(19)通过重复、例(20)通过添加提示组词“は”等“突出”参照点的表达,构筑听话者对参照点的“感知凸显”,实现了对“相遇地点”“你是什么样的人”“听说的内容”“多くの弊害”等目标的准确定位、评价、确认等。

(21)(a)Where is the lamp?

(i)The lamp(tr)is above the table(lm).

(ii)∗The table(tr)is below the lamp(lm).

(b)Where is the table?

(i)The table(tr)is below the lamp(lm).

(ii)∗The lamp(tr)is above the table(lm).(兰艾克,2016〈上〉:126)

例(21)表明问题不同,参照点的选择也不同,这说明参照点的凸显和事物本身的大小不完全相关,而只是便于认知确认。

(22)我刚说完,(我)旁边就有人抢着发言。

(23)真是个好孩子,(碗)外面一粒米也没掉。

(24)(队伍)前面龙灯走,(队伍)后面狮子跟……(国家语委在线语料库)

例(22)通过“刚……就……”构式、例(23)、(24)分别通过省略“碗”“队伍”隐去参照点,实现了目标的最大凸显。

可以看出,在语言表达中,可采取强调、疑问、重复、构式、省略等不同表现形式,“突出”参照点或目标,体现S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的表征,构筑H的“感知凸显”,实现语言交际目的。我国学者方经民(1999a:19)指出,说话人预设位置参照点是受话人已知的或可以确认的。因此,参照点具有“确定性”,并以此来定位、评价、确认目标,参照点“凸显”意义有助于目标的认知,凸显性却不是参照点的本质属性。

3.4 从语篇连贯看动态参照链的合理性

语篇结构复杂多变,语篇中的心智路径也不应该仅仅是沿着一个方向前行、接续生成的动态参照链(图11)。

图11 动态参照点链及其心智路径(杜小红,2018:788)

(25)魏克德先生的客厅宽敞舒适,玻璃墙外面是一个山坡,山坡上栽着人工培育的细草。(董成如,2014:71)

(26)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余秋雨,2006:20)

董成如(2014)认为,例(25)是沿着这样的心智路径“客厅→玻璃墙→山坡→细草”,依次被激活认知的。仔细分析例(25)的篇章结构,观察者可能是沿着“客厅→玻璃墙→山坡→细草”去认知的,但最终心智路径却是回指的,因为没有“玻璃墙”“山坡”“细草”这些参照点,认知不到“客厅宽敞舒适”的目标。例(26)中,参照点忽远忽近,任意转换。由此来看,心智上建立的语篇连贯,并不完全能使参照点与目标依次激活,形成动态参照链。

事实上,R并不具有动态性,因为若R是动态的,就无法实现与T的链接。就汉语的语篇连贯而言,廖秋忠(1983:13)指出,汉语篇章中,参考点分布情况既是语义上的承前省略,也是支配范围的持续。王寅(2005:20-21)也指出,CRP最重要的特征是心智性,这一特征充分体现了CL强调人的主观识解因素,以及解释语言表达背后认知机制的思想,语篇连贯不完全取决于形式上的衔接,而主要是心智上的连贯。代词有助于实现语篇连贯性,主要也是心智的作用,因为语篇生成者择用代词的过程是一种心智活动。因此,在认知参照点结构中,是心智在不断挖掘出R的潜势来激活T,形成“动态参照链”。参照点结构中的动态性是心智对参照点动态选择造成的“霓虹灯假象”。在视觉上,看似运动的灯光,实际上只是灯泡交替闪烁产生的错觉,而发光的灯泡本身并没有运动。如图12所示,认知主体在时间轴上依次对“R1、R2、R3……”的选择是动态的,而作为每个参照点却都是静态的。对静态的参照点的动态选择所构成的“动态参照链”反映了英语思维下的语篇连贯特征。

图12 参照点选择的动态性图

(27)经国务院批准,我国设立国家环境保护局。据了解,这个机构是由城乡建设环保部环境保护局改名的,它仍归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领导,同时也是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的办事机构。(廖秋忠,1992:58)

(28)饭局不仅是为了吃饭,还为了会友、叙情、说事、商洽、和攀附的升迁。贿赂大多是从饭局开始的。合同也多是饭桌、酒杯签下来的……(阎连科,2014:23)

“中国语里多用意合法,联结成分并非必需,西文多用形合法,联结成分在大多数情形下是不可缺少的。”(王力,1984:472)如例(27)、(28),从参照点出发,到达各个目标形成的面也可以构筑语篇连贯。因此,确定性的参照点和动态性的心理接触共同构筑了语篇连贯的认知机制。如图13所示,在一个篇章域中,语篇连贯既可以是“链式”的,也可以是“面式”的。

图13 语片连贯的参照点类型

4 结语

CRPM是认知主体在所构建的多域认知空间中从参照点到达目标的理想认知模型。凸显性和动态性不是认知参照点的特性。CRPM具有确定性、无界性、心智性等特征,确定性是模型架构的基础,无界性是说明模型有广泛的适用范围,心智性是模型的认知机理。研究语言学理论是为了更好指导对语言本身的研究,而研究语言本身是为了深刻洞察语言的规律和本质。Langacker基于英语的领属关系画出的认知参照点模型图看似一目了然,但他在对认知主体(S/H)、认知对象不加以区分的情况下,用比喻的方式对CRPM的阐释,不但没有抽象出CRPM的图式结构,也没有理清其特征,反而误导了我们对CRPM的认知和使用。立足于内外并重的理念,批判性地理解与接受前人的理论成果,或许更有助于推动中国的语言学理论研究与实践应用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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