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到海水变蓝

2021-01-03 05:24程天慧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4期
关键词:李海废铁椒盐

1

十三岁的暑假,我认识了李海。我还记得,当时一起走进那个正在建设的码头时,我们都戴着安全帽。我的是白色,他的是蓝色。

父亲在那年接手了洋山深水港的打桩工程,那是他职业生涯的光辉时期。他为了丰富我的暑假生活,带我去工地上住了两个月。在这里,我认识了李海,和我同龄的一个男生。他体形瘦小,海风造就了他黝黑的皮肤,显得有点痞气。李海和他父亲生活在码头边的一个破旧集装箱里。平日里,他就在码头边戴着蓝色安全帽,看着海水翻滚拍打岸边,太阳移动照耀万物。

由于父亲在码头上的工作繁忙,没空管我,李海成了我唯一的玩伴。他带我到小洋山的最高点俯瞰这座正在建设的码头,很得意地给我指他的家——一排平瓦房旁边的一个集装箱,那些平瓦房上用油漆写了大大的“拆”字,并告诉我几年之后这里会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体化深水码头,到时候他这里就属于拆迁房,能获得一大笔钱。有了这笔钱,他和父亲就要住到洋山的那一边,海的更蓝处。

我们在洋山转了两天,麻雀大小的地方也没什么可以逛的,李海就带我去了他家那个破旧的集装箱,前提是,我不能告诉爸爸。

走进那个集装箱,呛鼻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他让我站在门口,自己进去抱了一大块铁出来,走向海边。

只见他拿了一个钢丝球,把锈迹斑斑的废铁块放在海水里涮一下,拿起来,用钢丝球刷了刷,铁锈掉进海水里游走了,铁块显出银白色。

我问他这些铁哪儿来的?他◎文/程天慧说,在工地上捡的废铁。我又问他为什么要刷掉锈迹?他抬起头,眼睛透过白炽的日光眯成一条缝说:“挣钱。生锈的,两块八一斤;不锈的,三块二。”说完,他手里洗铁的速度又加快了。但他不知道,沾了水的铁,锈得更快。

2

那次之后,李海就带我到工地上捡铁。他让我给他做掩护,我不解,说捡铁又不是捉迷藏,要什么掩护。他说,你戴着白色安全帽,这是工头以上的人才能戴的,没人会欺负你。而我不一样,这蓝色的安全帽也是捡的。于是,我的码头生活,就变成了帮李海放哨。如果工人来了,我就仗着我爸是包工头光明正大地带着铁走。当然,捡铁的不只李海一个,他的竞争对手有很多,我还要帮他看着那些铁,省得有人来做二手盗贼。

李海捡完铁,抱着它们去了码头最边上的一个小房子。房子周围长满了芦苇,荒无人烟。我看见他把那些铁交给一个灰头土脸的瘸脚男人。李海告诉我,那是他爸,负责回收这些铁,再卖出去。我问李海,这就是你爸的工作吗?他为什么不去工地上做工人?那样更保险更安全。李海苦笑了几声,说工地上不收残疾人。我又问他:“那这些废铁能值几个钱?”李海说:“废铁只是掩人耳目,真正赚钱的是废电缆。”他指着屋子角落里堆着的废电缆,“这东西值钱,捡得多,就可以一周吃一份椒盐排条了。”

我知道他说的椒盐排条,在工地门口不远处,每到饭点,许多戴着蓝色安全帽的工人都会聚集过去,人手一份。旁边重型卡车的尾气卷裹着临时炉灶上腾起的油烟,有时候,我对着父亲用锃亮的餐盘打来的食堂饭菜,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那些黑暗料理是不是比这千篇一律的大锅菜更好吃?我要不要让他帮我带一份来?

而废电缆,我见过父亲派人放置在一个瓦片房里,每周日的晚上都有大卡车来准时运走,走的时候会有工人和卡车司机签一张单子,那一车值不少钱。我不知道李海怎么捡到的,或者说,那叫“偷”。但我想帮帮他,哪怕只是让他多吃几顿椒盐排条。那天晚上,我悄悄潜入那个小屋子,我看到里面堆着很多电缆,在李海眼里,那会是很多份椒盐排条。我悄悄抱了两捆,我想每天带一点走。可是,就当我走出小屋子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抓住了我,我大叫。父亲闻声赶来,拿手电筒照那个人。他逃走了,月光下逃离的背影一瘸一拐的。

父亲质问我大晚上为什么要跑到屋子里拿废电缆。我说,我好奇那里面有什么。他不信。最后,在他威胁要第二天就找人送我回家后,我不得不告诉他,李海说这个可以卖钱,我也想拿一点卖钱,作为零花钱。父亲很生气,痛斥了我一顿。我感到委屈,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偷电缆、偷废铁是犯罪。

第二天,父亲就下令把那个码头上的破旧集装箱扔到大海里。我看见李海的家在吊车的操控下,一点一点沉入水中,在海底长眠。我还看到了李海,他的脸上写满愤怒。

父亲在放废电缆的房子周围养了几只很凶的狗。每当在深夜听到狗吠声,我就知道李海来了,或者是他爸爸。但他们最后一定落荒而逃。我开始自责,是因为我所谓的好心,导致他吃不上椒盐排条了。我知道他这样做是错误的,但在这个码头,他还能做什么呢?

3

捡废铁的人还是很多,可我再没看到李海。深夜的睡梦中,狗吠声不断。再次见到李海的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他手里拿着蓝色安全帽,站在海边。周围聚集了很多工人。他凝望着海面,日光下波光粼粼。我看见一顶蓝色的安全帽在海上游泳,和李海手上的一模一样。

从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中,我得知昨天晚上死了个人,是个瘸子。据说是半夜想爬墙偷电缆,被狗发现,被追着跑的过程中,一个踉跄,跌入水中……李海拿着小木棒,从水中捞出那个安全帽,上岸的时候,头也没回。李海径直走向父亲的办公室,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些什么,最后我看到他和他父亲的两顶安全帽里面,牛皮纸包裹着许多钞票,红得像血。他抱着安全帽,从办公室走出来。从此,他就在这个码头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那个夏天结束了。我回到了家,在我生活的地方,找不到李海。这里只有高楼大厦,没有废铁。这里都用无线网,电缆被淘汰了。如果有什么对他来说是诱惑,也只有椒盐排条了。

三年后,码头竣工了。它真的成为世界上著名的深水港。父亲带我来参观他的杰作,他很骄傲自己也是为此做出贡献的人。但李海的父亲,也永远地长眠在这片海中。

而我關于码头的全部记忆,都随海水一起游到远方,逐渐淡忘。潮起潮落,蓝色的安全帽,破旧的集装箱,废弃的电缆,偶尔会浮现在眼前。

//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1年第6期,本刊有删节,夏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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