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荣”之象与“滋长”之意*
——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论

2021-01-03 20:02陈思广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伪满洲国满洲

陈思广

引 言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很快沦陷。1932年3月9日,溥仪在日本的扶持下,成立了“伪满洲国”。起始,一些不甘受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奴役的热血青年如三郎(萧军)、悄吟(萧红)、黑人(舒群)、刘莉(白朗)、剑啸等还想利用手中的报刊如《大同报》《国际协报》《大北新报》等刊发一些具有抗日爱国情怀的作品,但随着“伪满洲国”文化检查制度的强化及日本殖民倾向的加强,续写抗战爱国思绪的文学已绝无发表的可能。于是,大批具有爱国主义思想倾向的作家纷纷南下或流亡,东北沦陷区的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局面。在1932年至1938年整整6年间,伪满文坛竟没有刊载或出版一部现代长篇小说,以至于《新满洲》急不可耐地将长篇小说的文体长度降至5万字向作家征稿①《本刊征文酬金略例》,《新满洲》第1卷第6期,1939年6月1日。。为扭转这一尴尬局面,一些报刊如《泰东日报》《大同报》《盛京时报》《新满洲》《新青年》《艺文志》等,纷纷开始长篇小说的连载,特别是1939年后,《大同报》《新满洲》等还特意公开悬赏征求长篇小说(也征求中短篇小说),企图使东北沦陷区的文学走上他们所希望的“发荣与滋长之途”。表面看来,《大同报》《新满洲》等的长篇小说征文确实起到了较大的“发荣与滋长”作用,一些滞留于东三省的新进作家在名利与金钱等因素的诱惑下应征成文,并在随后创作发表并出版了一批长篇小说,如王则的《昼与夜》(《大同报》1939年3月11日—6月2日,有间断)、爵青的《麦》①《新青年》1939年1月1日—3月1日通卷第83—85号(未完),又见1940年6月《艺文志》第3辑。、金音的《生之温室》(《大同报》1940年4月25日—6月30日,有间断)、李光月的《光阴》(《大同报》1940年11月3日—1941年5月11日,有间断)、小松的《无花的蔷薇》(长春满日文化协会1940年1月15日初版)、古梯的《挣扎》(《新满洲》1941年1月1日—6月1日第3卷第1—6期。)、青榆的《冷香槟》(《新满洲》1941年1月1日—7月1日第3卷第1—7期)、田军的《沃土》(长春满日文化协会1941年10月25日初版)、小松的《北归》(长春艺文志事务会1941年3月16日初版)、王秋萤的《河流的底层》(大连实业洋行印刷部1942年5月5日初版)、爵青的《黄金的窄门》(《泰东日报》1943年4月1日—8月20日,有间断)、山丁的《绿色的谷》(长春文化社1943年3月15日初版)、疑迟的《同心结》(艺文书房1943年12月20日初版)和姜灵非的《新土地》(长春开明图书公司1944年7月25日初版),等等,共约25部②其他如:陈蕉影的《新旧时代》,《新满洲》1939年第1卷第1—12期;绿波的《清明时节》,《新满洲》1939年第1卷第7期—1940年第2卷第4期;李季疯的《婚姻之路》,《新满洲》1940年第2卷第1—8期;翠羽的《童心》,《新满洲》1940年第2卷第2—10期;季疯的《夜》,《新满洲》1941年第3卷第1—9期;金音的《明珠梦》,《新满洲》1943年第5卷第2期—第6卷第5期(有间断),等。其中一些作品虽标为长篇小说,但实际文体长度不足,如山丁的《芽月》等。,使东北沦陷区的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出所谓的“发荣”之象。但其实,这只是他们回光返照的一瞥。随着“伪满洲国”的覆灭,他们无耻与可悲的“滋长”之途走到了尽头。

一、《大同报》与《新满洲》的长篇小说征文与“发荣”之象

“伪满洲国”成立后,溥仪改长春为“新京”,年号“大同”。1932年3月15日,《大同报》即在长春创刊。由于《大同报》是“伪满洲国”的国务院政府机关报,极具官方色彩,在东北沦陷区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改变多年来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一片荒芜的尴尬局面,1939年9月2日,《大同报》“以综合的总力共同建设满洲文学”为名,刊发“本报悬赏征求长篇小说”启事:

方今在建设途上的满洲文学,举国正以综合的总力,坚实的朝此固定方向迈进期中,本报始终愿以中央新闻的立场,竭尽所有的力量,推动助长此极可欣庆的蓬勃文运,使之更加速的展开,健壮的成长,深信不久的未来,新兴国的文学,不难跃入世界文学舞台。

本报基于这样的旨意,拟对于发荣滋长中的长篇小说更进一步的培养、鼓励,特依下列的规定,广向国内征求长篇创作,希望各地作家,挥动热情,一致协力,实为深幸。③《本报悬赏征求长篇小说》,《大同报》1939年9月2日第6版。

征文要求文体长度在十万字左右,题材可以不限,“爱情的也好,社会的也好,总须不违背时代,具有中心意识(限于创作)”④《本报悬赏征求长篇小说》,《大同报》1 9 3 9年9月2日第6版。。

1940年3月1日,《大同报》发表《本报征求长篇小说揭晓》启事:

本报前于去岁悬赏征求长篇小说,深蒙各地作家热诚协力,迄于延长后的截止期共收到卅余篇,均属精心杰构,具见长篇创作已逐渐走向发荣滋长途上,洵为至可欣喜之现象,嗣由本报及关系方面合组审查委员会,经数次慎重审查结果,遂决定选取三篇,等级虽有不同,作者努力精神,均弥足钦佩,且各具有中心意识,于时代及人生有正确理解,想于发表后,定能唤起国人最大之注意,而博得最大之彩声也。谨请爱护满洲文艺诸人士,赐予严正批评,尤为厚望。

一等一篇:

《生之温室》(金音);

二等一篇:

《新土地》(姜灵非);

三等一篇:

《光阴》(李光月)。①《本报征求长篇小说揭晓》,《大同报》1940年3月1日第10版。

随后,《大同报》开始连载这三篇获奖作品。

不久,1940年9月1日,《新满洲》第2卷第9号也刊载了《本刊征求新体长篇小说》启事:

选格:须描写我国现时家庭社会诸色值而不背本刊征文标举宗旨者。

文体:限于新式语体文并附加标点。

字数:每篇约在八万字内外。

名额:正选一篇,副选一篇,佳作五篇。

期限:投稿于本月底截止于明年一月号在本刊揭晓同时选登。②《本刊征求新体长篇小说》,《新满洲》第2卷第9号,1940年9月1日。

1941年1月1日,《新满洲》第3卷第1期披露了征募长篇小说的当选作品:正选一篇:古梯《挣扎》;副选一篇:青榆《冷香槟》;佳作三篇:韩星《坟》、文卒《探险》和九郎《洪流》。同时,该期《新满洲》开始连载正副选之作《挣扎》和《冷香槟》③所谓的佳作三篇未刊。而《大同报》与《新满洲》的获奖作品除姜灵非不久因病去世而由同仁帮他出版外,其余均没有正式出版单行本。。

由于《大同报》和《新满洲》的地位与影响,这二次长篇小说有奖征文对东北沦陷区的长篇小说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发荣”作用,文学青年们以之为“样板”揣明了长篇小说创作的选题与导向,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发荣”之基亦由之奠立。因此,我们的讨论须从《大同报》与《新满洲》长篇小说征文获奖的五个作品谈起。

先说金音的《生之温室》和古梯的《挣扎》。这是获得《大同报》一等奖和《新满洲》正选的作品。《生之温室》写大学生周宽、刘斌、彦、阿白、式麟几个人是很要好的同学,其中,周宽与黄筠相恋了四年,但现在黄筠已经不爱他了。刘斌与彦对溶慧有意,但溶慧却对周宽有情。刘斌约溶慧见面后向她表白但被拒绝,而刘斌决定阻止她与周宽的交往。这时,式麟认识了酒吧女招待孙霞珠,决定与她相好,但孙霞珠觉得自己不般配一个大学生。彦看到他们纷纷恋爱,也决定反抗自己的旧式婚姻,重新找回自我的情感。周宽不甘心分手,就约黄筠在千代田公园见面,但黄在旅馆与喝醉后的周宽同宿一夜后,依然选择了离开。刘斌被溶慧拒绝后非常沮丧,决定退学。在退学回来的路上,刘斌正好遇见同样失恋的周宽,就约他去华北给日本军当翻译官,两人一拍即合。刘斌说,过去别人笑他是只说不动的罗亭式人物,现在他变了,他要做生活的诗人。所谓“生活要是生长的花草,爱情便是温室,更可以说人生是花草,爱情是人生的温室”④金音:《生之温室》,《大同报》1940年6月13日第4版。。他俩在旅馆写信向阿白、式麟告别,怀着对新事业的一种期望,踏上新途。古梯的《挣扎》写青年李捷对佟小姐有情,但自己有肺病,在是否爱她之间犹豫不决;庞小姐对陈诚有意,但因家庭已给她订婚,她也在是否违背父意与自由恋爱中挣扎。佟女士也劝庞小姐爱陈诚,陈诚劝李捷去追佟小姐,但李捷认为自己有肺病,不愿意爱他的女人因他得病而受害,希望自己孤独地过一生。陈诚约庞小姐谈话,但在试探中,感觉庞小姐并不爱他,其实庞小姐对陈诚有爱,但在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间挣扎,犹豫。这时,庞小姐接到家里让她回去的电报,这让陈诚以为是与她的未婚夫任英春去结婚,伤感之下陈诚得了伤寒,因精神受到打击,加之伤寒,最终不治身亡。临终之际,陈诚说,爱情会误事的。庞小姐不愿家里包办婚姻,最后逃了出来。但当她回来后却得知陈诚已病逝。经过这次经历,捷认为,现在不是需要恋爱的时候,而是需要工作上的努力,以纪念死去的人。这也是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得出的全部结论。

显然,《生之温室》是一部赤裸裸地宣传“伪满”青年应该投笔从戎加入日本军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的反动作品,其主题毫无疑问旨在鼓励青年人特别是有文化的大学生应该立即行动起来服务日本军队,不要做只说不动的罗亭式人物,而要做生活的诗人,即:立即去华北,投入日本军队共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生活的诗人。所谓爱情可以在温室中培育,但不能在温室中长大,人不能只是温室中的花草,而应到华北去才能长大,就是作者所要表达与宣扬的主题。这样的作品虽是日本侵略者及其“伪满洲国”所期望的“发荣”之作,但它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汉奸作品,一部散发着浓厚的卖国气息的剧毒品。《挣扎》看似一部爱情小说,其主题也与征文旨意相近——写家庭社会“诸色值”,但现在只需要工作不需要恋爱的荒谬论断,暴露出作者骨子里谄媚的浅薄主题。所谓“挣扎”就是主人公在情感与理智之间的挣扎:要爱情还是要工作,这是一个摆在现实面前的两难选择。但是,这二者并不是一个截然的对立面,作者简单地将工作与情感置于对立的两面,特别是将其之所以要努力工作的原因归结在为新生的“伪满洲国”时,主题的概念化和作者的媚态与丑陋就暴露无遗了,更何况作品并没有传递出二者非此不可、必择其一的必然逻辑与精神挣扎的意义与价值。只不过与《生之温室》相比,《挣扎》表现得不是那么直接,那么露骨,而是比较隐蔽,比较隐晦罢了,但二者的寓意是殊途同归的。

再看姜灵非的《新土地》。这部获二等奖的作品与金音之作可谓异曲同工。小说写清光绪十四年(1888),自耕农李才因天大旱与蝗灾而颗粒无收,高利贷借来的钱又因治伤而花光。此时,四乡的强盗趁机蜂起,打家劫舍成为平常,李才被钱府雇去做更夫。在钱府,他与同来的张大龙一起抓了一个小偷,关系便格外亲近一些。由于张大龙常说关东如何如何好,受其鼓动,李才终于在春天来临之际,带着全家闯关东,在奉天的夏家营安顿了下来。五年后,李才成为当地的小财主,可甲午战争时自己家又不幸成为被抢的对象。但日本军队进驻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由于自己识字少,在看日俄战争中日军所张贴的布告时受到羞辱,遂决定让儿子福子读书。在学堂,福子被先生改名为李福春。不久,妻子因积劳成疾病逝,但李才很快又找了一个女人进来,还带了一个10岁的儿子,这让李福春与继母的关系非常僵。一天,继母鼓动李才让福春辍学种地,福春一气之下逃了出去并在外面四处打临工谋生。这时,义和团运动兴起,同租房的赵四鼓动福春一起趁火打劫,他在犹豫中跟着做了一次望风。但很快,政府开始镇压义和团,赵四被抓,而抓他的人正是张大龙。由于赵四供出李福春也参与了抢劫,张大龙念其旧情,让福春回去躲风头,并将他送上了火车。福春回到家后父亲并不相认,他只好去了教书先生家。由于读书期间福春与先生的女儿朱凤英相好,而此时老先生已经去世,他便与凤英成了亲。随后他又与凤英一起回到了奉天。在张大龙的帮助下,他靠做点小生意过上了富裕生活,养了一儿一女,父亲李才这才承认了他们的婚姻。儿子李明长大后考上了官费去美国学习农学,出国前他的妻子桂芳已经有了身孕。但李明在留学期间,结识了同来留学的赵淑敏,两人产生了感情。毕业回来后当了科长的李明提出离婚,并将赵淑敏带回家中见了妻子。桂芳在无望下服农药自杀。赵觉得不能做牺牲她人幸福的事,于是回到吉林与另一个爱她的人韩启明结婚。李明便转而与吕秋霞结婚。“九一八事变”后,李明决定去农村干一番事业,将自己的所学发挥出来。他在北边低价买了一大片土地,带上招来的十几个孤儿和两个工匠,来到了他们的新土地。他带领他们以科学的方式大干起来,虽然秋霞不愿意一直住在农村而回到了奉天,但李明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坚决地留在了这块新土地上。

粗眼一看,这是一部表现底层农民在天灾与高利贷及黑暗社会中生活艰难,不得不闯关东以求生存的奋斗故事,但实际上是一部替日本帝国主义涂脂抹粉、为“伪满洲国”树碑立传的宣传品。作者站在日本帝国主义和“伪满洲国”的立场上,美化日本侵略中国的行径,不仅为他们辩护,还替他们宣传。作品中,凡写到日本人的行径——无论是甲午海战、日俄战争,还是“九一八事变”,都以日本人的口径传达、呈现,媚味十足。而所谓“新土地”正是“九一八事变”后“伪满洲国”的土地,将李明他们重返于此谓为“新”,其寓意不言自明。也因此,小说部分章节的情节因需传递概念化的主题而有明显的斧凿痕迹。尽管小说的局部书写确有感人之处,例如写李才一家人在山东辛苦劳作的生活,桂芳无助而悲哀自杀等,但这并不能否认这部作品在主题立意上浓烈的殖民意味。

最后看李光月的《光阴》与青榆的《冷香槟》。《光阴》写董二爷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是董家驹、董家铭、董家敏、董瘦梅,其中,董家敏对周静芬有意,董家驹对许竹芳有情,而董家铭是个公子哥。周静芬自幼被叔父养大,叔婶想将她许给王宝山小老板赚点钱,但周静芬不愿意嫁给王老板。董二爷主张给董家敏包办,同样也遭到董家敏的坚决反对。由于董家驹赌博输了钱没有给许竹芳买戒指,许竹芳一气之下同他分了手。不久,董太太因病去世,董家敏不愿忍受这个家庭窒息的氛围,决定带妹妹董瘦梅一起去H埠(哈尔滨)。《冷香槟》写某机关小职员吴牧看到自己的周遭——为生存卖唱的南芬、痛苦拉琴的杨汝、衰老乞讨的胡桐、消沉颓糜的魏华以及城里那批挣扎在死亡线上饥饿的人们,深感痛心,那些不幸的灵魂都结成绳索鞭打着他的心灵,使他感到周围充满灰色。他想拯救这些不幸的灵魂,但自己的力量又极为微弱,从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希望他们振作起来,或者如同画家倪居先生那样,从颓唐里振作后离开这里,北上再生。

与前二部小说直接表现媚骨的主题不同,《光阴》表现的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父辈与子辈的对立与矛盾。在情节结构模式上显然借鉴了巴金的《家》:也是一个老太爷,几个孩子,长幼冲突,情感对立,礼教吃人,年轻人觉得待在这样的家里是“悲哀的季节”:家是腐朽的,窒息的,无望的,只有离开家才是光明的,有前途的,有生存希望的。《冷香槟》也是如此。周遭一片黑暗,面对黑暗的现实与不幸的灵魂,振作或离开是拯救者吴牧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不过,与巴金通过冲击封建大家庭的腐朽将青年与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民主与光明上完全不同,李光月与青榆笔下的青年虽然将出走视为治疗一代青年精神痛苦的有效良方,但却将“北上”即去哈尔滨共同作为精神起航的再生地,虽然“北上”后到底会如何他们却茫然无知。他们未选择南下,也不可能选择南下,他们只是在“伪满洲国”的时空内进行精神的游荡。这样,何去何从也就没有实质性的改变。由此可见,即使是表现一代青年人的时代病相,其作品中的殖民意味也依然存在,只不过,这一表达相对而言不那么露骨,不那么直白罢了。

由之我们看到,《大同报》与《新满洲》的长篇小说征文表面看来题材可以不限,“爱情的也好,社会的也好,总须不违背时代”①《本报悬赏征求长篇小说》,《大同报》1939年9月2日第6版。,或者“现时家庭社会诸色值”②《本刊征求新体长篇小说》,《新满洲》第2卷第9号,1940年9月1日。,但获奖的五部作品恰恰凸显了明确的所谓“中心意识”,而这对之后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滋长”之意起到了重要的定型作用。

二、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滋长”之意

前文已述,自1939年才得以“发荣”的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得益于《大同报》与《新满洲》的征文,其所倡导的中心意识及其获奖作品具有强烈的导向意义。因此,之后许多作家多围绕着上述获奖作品的“中心意识”进行创作,很少偏离,这就使得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滋长”之意呈现出如下鲜明的特点。

其一,公然为日本侵略者站台张目,主张为“伪满洲国”“建功立业”。这类作品虽然不多但却是日伪统治集团竭力倡导并给予大力奖赏的作品。如果说金音的《生之温室》与古梯的《挣扎》是早期的“样板”之作,那么,爵青的代表作《黄金的窄门》则是后期的典型代表。小说写1926年春,张学良在长春抓捕国民党员,师范学校的英文教员郭肇林担心已被捕的同乡谢某出卖自己,决定逃回苏州老家,但他希望学生严立学与其妹妹严秀敏掩护他一起走。不料在回上海的船上,郭老师不幸染上伤寒,临终前写遗嘱让家人善待立学与秀敏兄妹。而在立学与秀敏离开家不久,他父亲又因被怀疑通匪被抓去受刑,虽花巨款保出,但不久就去世了。好赌嗜酒的舅舅徐治励说服母亲住在了严家,但不到二年,就总揽了家政,而为了达到彻底掌控的目的,他还让女儿慕贞与立学的弟弟严欣学结婚,又趁欣学得伤寒后的虚弱,诱使欣学也吸上了鸦片,使这个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再没有升学的24岁青年,踏入了地狱的入口。而欣学唯一的希望就是六年前离家的哥哥立学和妹妹秀敏。时间转眼到了1932年,此时的立学已从大学毕业并在大夏公司任职。一天,他接到妻妹雅芳的电报,说师母病重,他赶紧前往苏州,结果是师母出的与雅芳订婚的小计。立学同意结婚,但鉴于上海抗日烈火峰起,他建议在上海厂方决定是否迁厂后再说。这时,一个姓谢的青年鼓动立学组织女工罢工以响应爱国风潮,被立学拒绝。正当立学犹豫不决时,秀敏与未婚夫常大兴遇刺身亡。原因是谢某认为大兴与秀敏租的房子正好在他的对面,对他们的抗日活动构成了威胁,于是就除掉了他们。大兴与秀敏死后第三天,立学就只身乘船离开上海去大连并回到了家中。立学劝欣学重新振作起来,立欣也答应了哥哥的请求。原来欣学曾在给父亲上坟时与本镇的小学教师秦会馥相爱,但遭到舅舅的坚决反对,懦弱的欣学只得在舅舅威逼下被迫写信告诉会馥他不爱她而爱慕贞。会馥从小被修女养大,受到这一打击后,决定养母在世时不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此刻,欣学在立学的鼓励下戒了鸦片,还告诉会馥他要离开这里重新生活。于是,他去了王家岗做小学教师。立学谎称回上海接妻子及秀敏,转而去王家岗找欣学。看到欣学精神焕然一新,他非常高兴,也把会馥的情况告诉了欣学。这时,反吉林军(实际是抗日义勇军)进入王家岗,立学死于非命。面对这一切,欣学决定跨过痛苦与悲伤,通达幸福之门,即通过“窄门”抵达“黄金的”彼岸。小说的终篇,欣学与雅芳、会馥相会于“新京”火车站。

由此看到,所谓“黄金”意指幸福的彼岸;所谓“窄门”意指一段痛苦而悲伤的时代与人生的通道。而《黄金的窄门》意在表达在通往幸福的彼岸时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段痛苦而悲伤的历程,只有跨越了这段痛苦而悲伤的历程才能抵达幸福的彼岸,即通过“黄金的窄门”。对此,作者还借欣学之口在写给会馥的信中特意说道:“人生真像窄门,走进石砌的窄门已属不易,要想走进黄金的窄门,更是难上加难的。可是现在我服从着自然的欲望和要求心里清清楚楚地划着你的面影,要冲进窄门去了。舍兄们有舍兄们的窄门,我有我的窄门。你也有你的窄门。我们的窄门虽然各不相同,但望窄门里面通往幸福的大道上,都同样充满了祝福和平安,而归终的去处也是同一的地方。”①爵青:《黄金的窄门》,《泰东日报》1943年7月2日第5版。所以,《黄金的窄门》也可以看作表达人须要经过一番磨难与痛苦才能抵达人生幸福之路的一部哲理小说。就小说的主人公严立学而言,经历了老师去世,父亲去世,妻子雅文去世,妹妹及妹夫遇难的惨痛经历,才体验到人生的价值;而严欣学经历了爱情被剥夺,命运被掌控,哥哥立学之死的痛苦与悲伤,才在惨痛与麻木中真切感受到重塑自我冲过“窄门”的迫切感,并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因此,作者要告诫读者的是,人生充满着痛苦与悲伤,年轻人不仅要勇于面对,还要很快地坚强地站起来并且战胜它。因为每一次的痛苦磨难是开始也是结束。也正因此,主人公严立学每当经历一次痛苦与磨难后都能很快地重新站起来;而立学死后,欣学亦能立即克服悲伤重新面对生活。这也是每个人在通往黄金的窄门即通往“幸福之门”与“幸福之路”时的必然之旅和精神之炼。

如果小说只是表达了这样一个人生命题,那无疑是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文学探索,虽然这个“幸福之门”是一扇个人认定的幸福之门,这条“幸福之路”也是一条个人认定的幸福之路。但是,对于《黄金的窄门》而言,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由于作者通篇以“伪满洲国”的视角书写,所构建的时空是1932年的长春—上海—新京(长春);所设定的“窄门”即令主人公无奈地承受痛苦与悲伤的时代通道是不断汹涌的抗日浪潮;令主人公不断陷入灾难命运的制造者是不断澎湃的抗日爱国人士;而他们最后通过“窄门”抵达的同一的幸福的集结地恰恰又是“新京”。这样,这部打着宣扬人生苦难哲学的长篇小说,实际上是公然为日本侵略者入侵中国站台,为“伪满洲国”张目的剧毒品。也就是说,爵青宣扬所谓的哲学命题是假,仇恨抗日爱国民主运动是真;表达人必须经历一番痛苦的历程才能成长是假,宣示其对日本侵略者及其“伪满洲国”的爱与忠是真。在作者意欲表达的哲学命题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厚颜无耻的卑劣用心,一副与中华民族利益截然相悖的汉奸嘴脸,其反动卖国的立场昭然若揭。当然,这也与他的文学观念一脉相承——“我们的文学作品,每字都要是增强战力的力量,每行都要是灭敌兴亚的誓词,在文学作品里深藏着我们的‘志’——国心和大东亚魂,这才是满洲文学的美和永远。”②爵青、田瑯:《谈小说》,《艺文志》第1卷第11期,1944年9月。他也因之被视为“满洲文学的白眉作”①吴郎:《决战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与席手记:满洲受赏的两作》,《新满洲》第5卷第12号,1943年12月1日。,荣获第一次“大东亚文学赏”次赏。只不过,他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其二,在东北农村的乡土书写或“北归”中,构建“新满洲”的现实与未来。受《新土地》的影响,许多作家纷纷以这一模式书写他们对东北农村土地的乡土情怀,也使这一主题成为东北沦陷区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流脉。田军的《沃土》就写光绪年间,魏凤亭随他父亲举家迁居到农村莲花泡开荒创业,在魏家大院落户。因洪水泛滥及匪声四起,魏家移居县城滨城。经魏凤亭的一番苦心经营,他不仅成为当地的大粮户,还开了当铺和粮栈。魏凤亭的三儿子魏晓岚考中了H埠的高中,叔父虽认为读书无益,但他坚持求学,于是暂别家乡。在学校,魏晓岚认识了巨商之女孙静秋。晓岚虽厌弃孙静秋徒有其表,空无一物,但思及家里不主张他攻读大学,他只好主动接近孙静秋以谋取利益。不久,母亲病重,他返回家乡。这时,母亲令其辍学,他再三争取却依旧无用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到县公署工作。工作期间,魏晓岚经常收到孙静秋寄来的情书,信中除了表达对他的思念外,也表明了为他承担学费的意愿。此时,家里窒息与专制的氛围,办公室里堕落与颓废的环境,都使晓岚心有不满。一次,因坚持原则不愿给同僚盖章、报销单据,魏晓岚与他人发生争执,结果遭陷害反被监禁了一个月。经过这件事,他去意坚定,重回H埠。在孙静秋的帮助下,他入H埠工业大学。求学期间,家乡发生了六七年来未遇的大洪水,县城的一百二十晌土地都被某公司收购,而身处都市的魏晓岚也发觉大城市同样充斥着污秽、荒诞与黑暗。这时,父亲逝世,他再次回到家乡。当他思索未来,眺望阔别多年的风景时,野火四起,魏晓岚不经意间注意到在烧尽的黑灰中,已有新的萌芽,这让他产生新的希望。于是,他带上简单的工具,成为亲近自然的拓荒者。显然,这部主人公的突转与立意都十分蹩脚与概念化的小说,在情节与结构上受到了《新土地》的影响。作者借书写沃土是“养育人类的母体”,是“滋生万物的根城”②石军:《沃土》,长春:满日文化协会,1941年,第230页。,相信耕耘定有收获以表达土地是最终的珍爱;借抒写苦闷青年的自我成长史,描写家族的兴衰更替之变,以表达只有相信青年一代,重视起自己的力量,才能实现自我建构的人生理想。但这里的“沃土”指的是“伪满洲国”的土地,这里的希望指的是在“伪满洲国”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的希望。所以,这部表现因循守旧的老一辈与寻求自由的年轻一代的奋斗史,在日本人眼里就成为“一部创造出了代表今日的满系青年的思维苦恼的典型而富于示晙的近来的力作”③[日]大内隆雄:《关于石军的〈沃土〉》,陈因:《满洲作家论集》,大连:实业印书馆,1943年,第154页。。

不仅以东北沦陷区地域内的乡土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创作流露出“建设新满洲”的意愿,以非东北沦陷区地域的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创作,依然以“北归”的旨意流露出“建设新满洲”的非非之想。小松的《北归》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作品写清末刘家屯堡老一辈刘大爷、杨参谋长、苏司令和上校王仲谋相互往来,他们死后,他们的后代刘振邦、杨经业、苏集生、王权仍有往来。杨经业在南方一个叫曹港的港埠成为企业家,刘振邦也来到曹港成为有名的工程师。一天,刘振邦夫人王氏带着孩子刘群等从山东到曹港来找丈夫,但曹港正闹工潮,刘振邦见状只好带着全家去了宁桥。刘振邦知道这次工潮是杨经业鼓动的,目的是让他垮台。他不愿回曹港与杨经业争霸,就在宁桥做自己的工程。不久,杨经业死,集生向杨经业的孙女莎丽求婚,莎丽没有立刻答应。一天夜里,集生与杨经业的小儿媳紫姗私奔,莎丽得知后非常伤心。见曹港无法生活下去,刘振邦只好带着儿子刘群、童养媳小云回到了北方。这天,刘群和小云出来散步,结果刘群被伐木工人绑着扔进火海,小云也死在伐木工人的木房中。集生和紫姗因莎丽发生争执,被杨经业的小儿子杨明打死。不久,刘振邦在疯人院死去。莎丽生了一个女孩,与集生很像,之后又与王权同居。王权后又与另一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子。这时,大人们都已死去,一个新的罪恶好像又从这两个青年人身上开始循环。客观地说,《北归》是一部情节随意跳跃且凌乱不堪、故事突兀而缺乏逻辑、人物命运主观而随意、文笔偶有画面感却瘦硬难读的平庸之作,但竟获得了1941年的“盛京文学赏”。究其原因,就与小说的主题有关。“北归”正是“伪满洲国”对流落在外的东北人的“时代性”召唤。小说借莎丽之口说“一想到南风,我的灵魂是痛苦的”,而刘振邦在南方的港口无法继续生存时,首先想到的是“北归”且回到了北方。这当然是日本及“伪满洲国”统治者所希望并愿意看到的结局。因此,这部艺术平庸的小说,因其主旨传递了“时代的”声音,获得1941年“盛京文学赏”就不足为奇了。显然,建设“新满洲”需要这样的声音,而“北归”也成为那个时代诸多作品共同的主题。其实,《北归》并没有写出人物为什么要“北归”,也没有描绘出人物“北归”后的美好结局与希望。恰恰相反,杨群、小云回到北方却死去了。哪里才是真正的家呢?在他们的眼里,南方不是久留之地,但北方就有家可归吗?时间在不安定的氛围中流动着,人也在岁月中不安地漂动着,由北向南,由南向北,好像有所依托又无所依托。“北归”中的矛盾或许也是一些附逆作家无法克服的困惑吧。

其三,书写时代境遇下一代青年的精神症候及其何去何从。这在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中占了不少的比重。王则的《昼与夜》是《大同报》刊载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上篇写赵家是五世同堂的大家族,由于受传统观念影响,人们的守旧思想极为严重,浑浑噩噩地按着千年古训生活。大掌柜主张让小儿子庆发去日本留学,但三爷反对孩子读书,最后只好分家。赵大娘经常虐待二儿媳,二儿媳被逼自杀,但村里的老人们却认为这是二媳妇的不孝所致,是不贤不孝的归宿。而庆升自己也对媳妇的死不以为然。下篇写赵庆发在国外改名为赵天民,在某大学艺术科毕业回国后,崇洋媚外,看自己的国家(包括故乡及包办的妻子)什么都不顺眼。留学期间他结识了一个叫王曼丽的同学,一同回国。但他们回国半年多依然没有找到工作。他厌恶旧妻,给王曼丽写信陈述他的痛苦,但王曼丽来到他家后发现他已成家并有一子,遂决定与他断绝关系。这天,天民去为张局长祝寿并看看能不能拜托局长为自己找个工作,但张局长的官腔让他看不到未来。更意外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曼丽,原来曼丽已与张局长的儿子订婚。转眼已过一年,天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这时,三爷找到他让他回去,还告诉他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同时转交他一封从国外来的同学的信。他读着信中让他珍惜自己、坚定自己、回到自己的境地里的话,猛醒过来。爵青的《麦》写在外感到孤独的大学生陈穆接到叔父的信回到家里,却发现叔父家里更是一团糟。后母朱婉贞原是他的旧好,实际上是个淫荡的女人,朱的内侄高挚每掌管了他的叔父陈裕身贷款公司的实权。陈穆本对姑母的女儿兰珍有情,但遭到朱婉贞的破坏,她不仅勾引陈穆与她发生了关系,还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陈穆,陈穆不愿就范,只得出逃——应聘到远方当教师。

和《光阴》与《冷香槟》相似,《昼与夜》与《麦》也是两部表现时代境遇下一代青年人精神症候的作品。《昼与夜》意在揭示有现代意识的青年人的苦闷不只是恋爱、婚姻、读书、职业,还有阴郁的民族性,这些都是妨碍青年生存与发展的重要因素。现实是冷酷的、畸形的,依然是老人的社会而不是青年人的社会。这也是生活的常态,死气沉沉,而且传统的固有的东西特别是封建礼教依旧在吃人,你无力改变它。小说刻画出天民在上述几个方面存在的痛苦,也借此告诫青年,只是苦恼没有用,深陷其中更糟,要知道如何解决苦恼。所以曼丽告诉天民“苦恼的本身就是一堆垃圾”①王则:《昼与夜》,《大同报》1939年5月26日第4版。,在这堆苦闷的垃圾里没有前途。不过,如何真正解决苦恼,作品并没有给出方案。也就是说,如何消灭妨碍生存与发展的一切,作者自己也不清楚。作者将传统与现代比作昼与夜,对传统有过多的同情,对现代又有太多的讽刺,特别是结尾借同学之笔主张臣服现实,让作品仅有的一点现代视野又缩回到传统的囚笼里,说明作者自己思想的矛盾与倒退,也使作品的批判性大为减弱。不过,小说对二媳妇之死的描写,有力地揭示了礼教吃人的本质,可谓作品中鲜有的亮色。《麦》意在表达当代青年面对专制的家庭与堕落的人性时,逃离家园或许是拯救自我的最佳良方。

其实,逃离家园未必就是青年人脱离苦痛的有效路径。疑迟的《同心结》与王秋萤的《河流的底层》就对此给出了答案。因偶然的机遇帮助了商人张绍武的待业青年王茂荣,被张介绍到哈尔滨学习美术并住在张的家里。同学小王和小吴觉得这事不靠谱,但王茂荣觉得也算一条出路。在张先生家里,张上女中的女儿张雪芳很快喜欢上了王茂荣,还给他钱让他收拾得利利索索。雪芳的表弟乃勤钟情于她。乃勤送给雪芳一块手表,表坠上刻有同心的蝴蝶花结,以表达他对雪芳的爱意,但雪芳对他很冷淡。岂料在一次郊游中,张雪芳得知王茂荣家境贫穷,与她阶层地位悬殊时,马上冷淡了王茂荣并让父亲将茂荣赶了回去,她则重新与乃勤走在了一起。茂荣回来后,本想再找小王与小吴,可到了原住处后,听说两人已被派到蛟河某小学任教,他只好再去寻找,结果到了蛟河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他,县里的小学根本没有这两个人。“河流的底层”寓指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主人公林梦吉是一个出身于没落的仕宦之家、从乡下到省城求学的青年学生。他寄居在当厅长的舅舅家,既不能与家中亲戚相谈甚欢,又不习惯城市里眼花缭乱的生活,通过表哥表嫂结识了富家子弟朱庆林、妩媚的张天娇等人,却并不喜欢他们的为人,只与表弟质文和府中使女小香交好。进入工科学校后,他与严肃又热情的周汉英一见如故,并在其帮助下加入了常识会,了解进步运动,同时为了帮助小香摆脱被父亲包办婚姻的命运,他开始教小香识字读书,并互生爱意。省城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梦吉不得不回乡下看望父母,眼见乡下匪患猖獗,省城生活混乱,他决心去北平读大学,闯荡一番。林梦吉与小香私下相约,等他在北平稳定后便接小香一同过去,开始二人的新生活。然而,初到北平的林梦吉被大城市的繁华吸引,又由于性格扭捏不善拒绝,常同表哥表嫂一起享受豪奢放浪的生活。在朱庆林安排下进入大学后,林梦吉忘却了自己的初衷,尤其是表哥表嫂离开北平使他陷入经济困难的窘境,不得已搬进朱庆林家中。在朱家,他没能抵制住张天娇的诱惑,同她私通起来,这使林梦吉学业日渐荒废,完全将故乡、父母、小香抛在脑后,只顾恋爱享乐,任由自己堕落下去。然而好景不长,朱庆林、张天娇夫妇另谋出路去往他地,林梦吉既受着失恋的煎熬,深感苦闷和孤独,在火车站与曾经的好友周汉英重逢,更让他看到自己的颓唐,失望至极。此时,父母更加苍老,表嫂已难产去世,舅舅家也已破败,小香嫁作人妇,表弟成长为一个强壮的青年。林梦吉感到物人皆非,决定告别省城,在到北平的第五年返回了故乡。在回乡的火车上,一种更深的幻灭和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王茂荣与林梦吉都是精神空虚无所寄托,幻想着逃离家园就可以改变命运的青年人,但他们都被现实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们从原点回到原点的人生轨迹表明,人与人之间是现实功利的,是不可信的,逃向何处都没有意义,关键要靠自己,正所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只有自我振作了,找到了目标与方向,才能拯救自我,重建自我。这一立意无疑是有启示意义的。当然,我们也从中看到“九一八事变”前后青年人的生活遭遇以及他们在物质与精神双重世界中的迷茫与困惑。这也是”伪满洲国”众多青年精神上无所依托,时时感受到一种令人绝望的孤独与幻灭感的真实再现,也是一代青年精神空虚症的时代表征。

其实,东北沦陷区第一部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无花的蔷薇》也表现了这一主题,作者自称“无花的蔷薇”,是个人“偏爱蔷薇”,代表“一个梦”的关系。梦之虚妄,也象征着书中青年们理想的失落。但小说线索较乱,头绪繁多,人物形象也不清晰,特别是第十七章突然写到时代的风暴对众人的影响后,自动放弃向民族灾难等历史深处挺进的写作意图,暴露了附逆作家的内在矛盾,也使得小说丧失了应有的历史厚重感,没有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

当然,并不是说东北沦陷区所有的长篇小说都表现出浓烈的殖民意味,梁三丁的《绿色的谷》就是一部以开放结构写出生活在东北大山深处人们生存状态的长篇力作。这里有底层的佃农们的贫苦与无奈,有中层的财主管家的苦恼与忧愁,有投机商人的发财美梦与贪婪欲望,有财主们相互利用与算计的阴谋,有青年男女成长的冲动与烦恼,有土匪的兵燹给百姓生活造成的灾难和痛苦,有自卫队为护卫家园而做的抗争,也有小家小户在大灾面前无力自保的悲剧等——这就是狼沟的生态场。作家刻画了他们的善恶美丑,他们的本性和欲望,他们的善良与麻木,他们的倾轧与梦想,他们的喜怒与哀乐。他们以祖祖辈辈传衍下来的生活方式和习俗观念维护着生存权益,也因之不断地上演着一幕幕生活的悲喜剧,直到生命的消亡。这里没有阶级的对立和民族的对立,只有人的本性在张扬。虽然结尾缺乏必然性,过于突兀,也有理想化色彩,在人物描写上对主人公林彪青春期的冲动与爱写得真实,也略有讨好日本人之嫌,但总体而言,《绿色的谷》仍然可称为一部别具特色的”伪满洲国”乡土文学的优秀之作。此外,金音的《明珠梦》也是一部有探索意义的成长小说。作品名为《明珠梦》是从三个主要人物黎明、金珠、朱梦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作品通过对塞城女中几个不同性格的女生高中时期不同的人生理想与人生道路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多梦的女中学生们如何健康成长的理想诉求。20岁的黎明是作家着力塑造的带有榜样性的女生形象,她认为女生首要的是充实自己,学好知识,具备理性思考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克服女性自身的弱点。她反对女生谈恋爱,所以,当她接到邓天固的来信时,虽想到了恋爱,但马上又告诫自己:“不要忘掉你的自负,你的工作;不要没有理性,把你一切行动交付理性吧,即便你有痛苦,不要放弃你远大的信念。”①《新满洲》第5卷第11期,1943年11月1日。当然,黎明也有个性,与殷老师顶嘴后一度停学,也没有参加期末考试。金珠是一位探索性的女生形象。因母亲被父亲抛弃,她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里,靠母亲在小学任教的微薄收入继续读书。母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谆谆教诲她要克服软弱、消极的心态,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金珠起始并不理解母亲的期望,直到高三回家时看到母亲羸弱的病体,才倏忽间懂得了母亲的心,决定更健康地活下去。朱梦显然是负面女生形象。轻浮的她同时与多位男性纠缠在一起,不以完成学业为目的,而以游戏人生为宗旨,为体验自己的女性魅力,她表面上玩起了失踪,实际上与戴国栋、孟好歌、孝风等男青年在哈城一旅馆里放荡,最后不幸赔上了性命。此外,作家还塑造了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白襟侠、踏实勤学的温静、内向温顺的素琴等女生形象,她们不同的人生道路也是生活真实的反映。金音任教于齐齐哈尔女子国民高等学校,与《生之温室》不同,《明珠梦》这部取材于他的教学经历的小说显然真实了许多,也少了媚骨的味道,虽然作为辅线的师生演剧的书写如同流水账一般索然无味,但三个主要人物的刻画还较为清晰,特别是将她们成长期的人生梦与现实社会相糅合,展示出她们青春期的个性以及梦醒、梦碎与梦实现的过程,在东北沦陷区成长小说中可谓别致之作。只不过,这类作品寥寥无几。

结 语

综上所述,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所谓“发荣”之象缘于《大同报》与《新满洲》的长篇小说征文,征文所倡导的中心意识及其获奖作品具有强烈的导向意义与定型作用,使东北沦陷区长篇小说的“滋长”之意运行在日本及“伪满洲国”所限定的文学轨道上,即:为日本侵略者站台张目,为“伪满洲国”“建功立业”;在东北农村的乡土书写或“北归”中,构建“新满洲”的现实与未来;书写时代境遇下一代青年的精神症候,思索当下青年的何去何从。这三类作品成为主流,只有极少数作品与上述主题保持距离。前二者具有浓烈的殖民意味,后一者反映一代青年时代症候,我们从中看到“九一八事变”前后青年人的生活遭遇以及他们在物质与精神双重世界中的迷茫与困惑。这也是”伪满洲国”众多青年精神无所依托,时时感受到一种令人绝望的孤独与幻灭感的真实再现,也是一代青年精神空虚症的时代表征。这一“发荣”之象与“滋长”之意使得东北沦陷区的绝大部分长篇小说成为文化伪劣品(甚或剧毒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只有极个别作品显示出一定的文学史意义。这也是由东北沦陷区特殊的政治文化环境所决定的。

猜你喜欢
伪满洲国满洲
浅谈在满朝鲜作家玄卿俊作品的主题意识的变化
铁蹄下的东北——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侵占东北罪行纪实
《竹叶亭杂记》中的满洲萨满遗风
横田文子“在满”期间的创作
伪满中医文献旨要与特色探析
“满洲”文学与作家探究
伪满洲国时期农产品价格变化及其影响
夜幕下的满洲
浅析伪满洲国傀儡帝制的原因
浅析伪满洲国工业统制政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