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茨《黑桃J》中的不可靠叙述者及隐含作者

2021-01-03 19:12李毅峰
关键词:拉什黑桃叙述者

王 瑾,李毅峰

(天津商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34)

韦恩·布斯(Wayne Booth)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了“隐含作者”这一概念,他认为,作者在创作时会创造“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1]80即“隐含作者”。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不同,它是作者的“第二自我”。申丹认为,“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方式写作的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写作者的形象。

美国叙事学家西蒙·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一书中,绘出了被叙事理论界广为采纳的叙事交流图,如下所示:

叙事文本
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受述者)→隐含读者→真实读者

从图中可以看出,隐含作者创造了叙述者。布斯看来,如果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不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不可靠的。他将“不可靠的叙述者”定义为“其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与隐含作者不一致的叙述者”。[1]31布斯主要聚焦于两种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叙述者对事实的详述或概述都可能有误,也可能在进行判断时出现偏差”。[2]134

在美国著名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出版于2015年的小说《黑桃J》中,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的主人公—安德鲁·J. 拉什是一位功成名就的推理小说作家,然而,在所有美好的表象之下,他还隐藏着一个秘密:他还用一个笔名“黑桃J”进行写作。黑桃J的写作风格与拉什截然不同,拉什的作品精致而考究,而黑桃J的作品则粗俗而暴力。他们不同的写作风格展现了不同的性格,拉什是一位“绅士”,而黑桃J则是一个恶棍。有一天,拉什收到法院传票,发现他被一位名叫C.W.海德尔的女士起诉,从此,他貌似平静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乱,原本就有些人格分裂的他逐渐开始无法自控,他内心深处邪恶的黑桃J那部分自我逐渐占据了上风,于是,他陷入了一系列盗窃、杀人的罪行而又无法自拔,最终为了摆脱邪恶的黑桃J对他的控制,他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不可靠叙述者的真实形象

在小说中,安德鲁·J. 拉什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无论是在事实方面还是在价值判断方面,他的叙述都是不可靠的。1980年出版的《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第三版把多重人格界定为“在个体内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独特的人格,每一个人格在一特定时间占统治地位。这些人格彼此之间是独立的、自主的,并作为一个完整的自我而存在”。由于同时以真名拉什和笔名黑桃J写作,拉什拥有了双重人格。他的叙述主要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他的叙述中的不可靠之处主要在于故事事实方面。这个时期,他的精神状态尚可,还未完全人格分裂,因此叙述较为理性。他总是为自己贴上一些好的标签,比如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公民,但是谎言终究会被戳穿,他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叙述实则漏洞百出,于是他的真实生活、内心世界和性格缺陷暴露无遗。在第二阶段,叙述的不可靠之处主要在于价值判断方面,拉什因为遭到无端的指控,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原本就比较差的精神状态逐步走向崩溃,逐渐滑向人格分裂的深渊,他的自我完全分裂为拉什和黑桃J两部分。在拉什叙述的时候,黑桃J总是会跳出来对拉什的叙述进行干预和否定,每当良知尚未泯灭的拉什闪烁出一丝人性的光芒时,邪恶的黑桃J总是用他的黑暗遮蔽这丝光芒,让拉什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拉什还是黑桃J,他很多时候被黑桃J操控,最终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说的一开始,叙述者拉什将自己塑造为一位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作家,正如该小说的封面所说:“安德鲁·J. 拉什获得了大多数作家梦想的成就,他的28部小说在全世界卖出了几百万册。他有深爱他的妻子和三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在他居住的新泽西小镇,他还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慈善家。只有斯蒂芬·金等少数悬疑作家的名气比他大,能够在他心里激起嫉妒的刺痛。”他说:“对于伊丽娜来说,我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好丈夫……我的三个已经成年的子女毫无疑问会承认我是一个好父亲,甚至是一个‘棒极了’的父亲”[3]13;他说:“我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儿子”,而父母也对他这个“‘著名的畅销书作家’儿子引以为傲”;[3]13他还有些欲盖弥彰地强调自己尊重女性及少数族裔:“我的作品还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是很恐怖,不让人讨厌,不让人不安。从不淫秽,也没有性别歧视。我会优雅地对待我的悬疑小说中的女性人物,除了一些必要的邪恶表现。我的小说中的尸体一般都是白人成年男性)”。[3]5-6而事实上呢?我们将他自相矛盾的叙述中不经意间蹦出的真话和流露出的真情实感拼凑起来,可以还原一个真实的拉什。

首先,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他标榜自己“没有性别歧视”,[3]6爱妻子,是个好丈夫。但是事实是什么呢?妻子年轻时比他更有写作才华,在大学时颇受教授赏识;婚后,妻子为他的写作提出了诸多的好建议,帮助他功成名就。而对待妻子的写作,他却总是以提建议的借口打击她,使得她对自己的写作越来越不自信,而他却虚伪地说他对妻子的写作“提出了我真心的、真诚的、同情的评论”。[3]102一个充满写作才华的年轻女性就这么放弃了写作,牺牲自己,打理家庭、照顾丈夫、照顾孩子,失去了自我。

拉什暗自得意地认为,自己大男子主义的一面隐藏得很好,他说:“我感到一丝惭愧,同时也为自己能够掩饰得如此之好而得意。我自己的家人都认不出我来! ”[3]62事实上他黑暗的另一面黑桃J的作品里表现出的大男子主义才是他内心真实思想的表现,当他的女儿茱莉亚读了黑桃J的书后认为:“‘黑桃J’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毫无疑问”。[3]62

在叙述的第二阶段,随着他酗酒和精神分裂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他的价值判断越来越不可靠。他发现:“家里人靠近我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这太让人沮丧了”。[3]56他脾气越来越暴躁,和家里人的关系越来越差,孩子们都躲着不愿意见他,妻子无奈之下不得不叫回在外地工作的两个儿子,让他们跟父亲谈一谈,从孩子们的话语中,我们知道一个惊人的事实:“—你(他)总是对她(伊丽娜)生气,你(他)还威胁她—”[3]206他说过:“我不是那种打老婆的人,我也不打任何人”。[3]143而事实上,妻子对他说:“拉什,你喝了酒后,我恨你,你不是自己了—你让我害怕”,[3]142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妻子在他面前表现得“畏畏缩缩”、“结结巴巴”、“在这个女人眼里看到了恐惧”。他越来越多疑,怀疑妻子和男同事通奸,甚至还怀疑妻子在他的食物里下毒,因此他“出于愤怒,同时也是出于谨慎,我会把这个女人给我准备的食物倒进垃圾箱里”。[3]198他还起了杀妻的念头,在叙述中,他不止一次暗示想杀死妻子。在黑桃J的小说里,他曾经如此描述过其中的男主人公和妻子:“现在,他处在中年时期,他和一个深爱的女人结了婚,但是他非常嫉妒她,想着要找到一个办法‘意外地’杀掉她”。[3]192-193小说里这么写,表明他有过这样的想法,虽然这是黑桃J的想法,但是,作为拉什的另一半自我,黑桃J所表现出的邪恶想法,何尝不是拉什自己深藏于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黑暗秘密呢?

其次,他是一个不孝之子。在小说的最后,拉什才告诉我们那个深埋在他心中41年的秘密:他在12岁的时候,跟弟弟一起去游泳,弟弟爬到十几英尺高的跳板上不敢往下跳,他轻轻推了弟弟一下,导致弟弟从上面摔落而死。父母选择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而非他故意为之,但是,一直有一道伤疤横亘在他们心头,永远无法愈合。他说他与父母的关系很好,他“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儿子”,[3]13他“经常会回到距离哈伯顿西南部四十英里的我父母家探望他们”。[3]37事实上,他们的关系非常不好,尤其是他与父亲的关系。他家与父母家只相距七英里,而他已经很久没去看过他们了。三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道伤疤,但是父亲在几年前突然不跟他说话了,可见多年来,他与父母之间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当父亲住进临终关怀医院,妻子想要跟他一起去探望父亲,他四十年来郁积在心头的真实想法终于爆发出来:“他是要我像一个忏悔者一样爬到他的脚边去亲吻他的脚吗?求他原谅我41年零5个月前根本就没有做过的事?”[3]186他害怕去见父亲,父亲再一次拒绝跟他说话,因此他最后还是没有去看望父亲,失去了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再次,他歧视有色人种。拉什好几次强调他没有种族歧视,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对有色人种的歧视。在他潜入海德尔的住所时,海德尔并不在家,接待他的是一个黑人男仆。他们初次见面,拉什想要跟他握手。他是如此描述他们见面的场景的:“我伸出手想跟他握手。他很惊讶,犹豫了一下—(显然,他知道他的地位)—然后他握了我的手”。[3]113括号里他补充的那句话充分暴露了他对于男仆肤色和阶级的歧视。他要离开海德尔住所的时候,看到黑人男仆“还在清扫落叶,朝我笑了笑,用手触了一下额头,向我做了个问候的手势。这是同志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要保护处于困境中的C.W.海德尔的意愿将一个黑人仆从和一位白人绅士拜访者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3]134破折号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虽然黑人仆从和白人绅士身份悬殊,但是同样的意愿却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在这里可以看出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种族差别意识。

最后,他是一个伪君子。他虚伪,一直在标榜自己是好公民、正人君子,但是在后面的叙述中,读者慢慢可以了解,真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事实上,他心胸狭窄,从一些琐碎的小事中可见一斑,比如他的孩子小的时候无意跟他提起老师嘲讽他是写悬疑小说的,他自己承认:“我后来对这位势利的五年级老师进行了报复,而他却毫不知情,他后来不得不重新开始在鱼龙混杂的求职市场到处投递简历,寻找另一份教职。那个自命不凡的混蛋!”[3]138比如他对评论界认为他是“绅士们眼中的斯蒂芬·金”耿耿于怀,斯蒂芬·金作为美国最成功的悬疑小说作家,他显然无法与之媲美,因此总是话里话外地讽刺他几句,在他以黑桃J这个笔名写作获得商业成功后,他有些小人得志地给斯蒂芬·金寄去了自己的小说:在上面题写了“总有一天会成为你对手的”这样一句话,结果被斯蒂芬·金一针见血地呛回:“你对我来说太黑暗了”。[3]196

他说:“我以前从未被指控过什么罪行,连轻罪都没有。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收到的汽车违停和超速罚单都可能没超过半打”。[3]36事实是什么呢?他在12岁时失手杀死自己的弟弟,虽然他一直都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人格分裂越来越严重的过程中,他两次潜入海德尔的房子,窃取了她很多本珍贵的小说,第二次潜入的时候,他因为被海德尔发现而用斧头砍死了她。他怀疑妻子与同事通奸,因此策划了一起交通事故,想要杀死妻子的同事,但是却弄巧成拙地认错了人,撞伤了一个中学生。

从这些事例可以看出,拉什远不是他自己所标榜的好公民、慈善家、受人尊敬的人。他不仅虚伪、做人不是那么光明磊落,还有意无意地杀过两个人,而且还企图谋杀而未遂。

二、不可靠叙述的效果

布斯认为:“在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者价值判断不可靠时,往往产生反讽的效果。作者是效果的发出者,读者是接受者,叙述者则是嘲讽的对象”。[2]134欧茨是一位高超的叙事大师,她通过操控不可靠叙述者拉什,让他说出所有秘密及内心真实的想法,于不动声色之中揭示出事实真相,并让他亲自将自己塑造的高大形象摧毁,从而达到强烈的反讽效果。

除了进行反讽之外,欧茨还通过不可靠叙述成功地为读者塑造了拉什这个人物形象。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知道他虚伪、心胸狭窄,甚至还杀过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的性格具有两面性,他虚伪,但是也很可怜;他遭受酗酒和人格分裂的折磨,做了不好的事,但是却深陷于自责之中。

他失手杀死弟弟,对他的一生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心理阴影,与他后来的酗酒及人格分裂不无关系。他在叙述中曾经说:“我说过我的童年很快乐吗?在对我的采访中,我一般都是这么说的”。[3]38这句话很明显有言外之意,在采访中这么说,表明私下里他并不觉得他的童年快乐。他的叙述中,还有一点透露出了他多年来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他不愿意去见临终的父亲,因为认为这样做是“求他原谅我41年零5个月前根本就没有做过的事”。[3]186他连那件事过去了多少年零几个月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他对这件事有多么耿耿于怀,他没有一天能够忘记这件事,一直被愧疚纠缠着,无法自拔,他自己亲口承认:“无论我做什么,或想做什么,我的生命中始终都有阴影”。[3]218

与自我中黑暗的那部分--黑桃J相比,拉什虽有些虚伪,但是终归来说还是一个有道德底线的人,他做了错事会感到愧疚,他会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害怕,而黑桃J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驱使拉什违背了本性,做了很多邪恶的事情,而拉什为此感到痛苦不堪。他决定通过毁灭自己的方式来毁灭黑桃J,在毁灭自己之前,他展现出了人性的光芒,也吐露了他的无奈:“我想说—我不应该受到谴责。然而—我应该受到谴责”。[3]215他写信向法院坦白了他犯下的那些罪行,并且给黑人男仆和被他撞伤的中学生每人留下五十万美元的支票。当他从四十多年前推下弟弟的跳板上跳下的那一瞬间,他痛苦而挣扎的一生终于获得了解脱。

三、与真实作者立场一致的隐含作者

布斯认为:如果故事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不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不可靠的。《黑桃J》中,隐含作者显然与叙述者的规范不一致,隐含作者对叙述者充满了讽刺的语气。除此之外,在小说中还能看出隐含作者的什么观点呢?

除了拉什与海德尔这条主线外,小说还将拉什的文学创作作为副线,从“影响的焦虑”、出版的困境及女作家的困境等几方面全方位地向读者展示了作家的困境。

首先,作家要面对“影响的焦虑”。影响焦虑”不仅来自于早期的作家,还来自于同时代的作家。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同时代作家给作家带来的深深的焦虑。拉什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出他的作品都是自己构思出来的,而他却莫名其妙地遭受到海德尔的指控—说他剽窃她的作品。海德尔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她一生中除了在自费出版社出版过少数作品外,从未有正式的作品出版。海德尔的指控对于本来就处于轻微人格分裂状态的拉什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从此后心里充满了对海德尔的憎恨和矛盾挣扎,并且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了怀疑。这种情绪直接导致他闯入海德尔家一探究竟,也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拉什在潜入海德尔家之前正在构思一部小说,题名为《交错》,小说已经完成了120页,但是他在海德尔的家里发现了一个题目、结构、内容跟他的小说差不多的手稿,导致他无法再将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的小说继续写下去。从下面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的“影响焦虑”:“C.W.海德尔怎么可能已经写过一部七十页的中篇小说《交错》?由一个自费出书的出版社出版于1999年—这正好是我正在写的书的题目,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绞尽脑汁地写这部小说,而海德尔却早已出版了一部同名的小说!”[3]127面对海德尔的指控和她的小说跟自己未出版的小说的相似性,拉什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海德尔有没有给哈伯顿图书馆‘捐赠’过她的书?有没有可能我无意中碰巧有一天看到这样一个题目而激发了灵感,而我却想不起来了?”[3]127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他是否确实剽窃过海德尔的作品,是否确实在哪里看过她的作品,从而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事实上,可以肯定的是,拉什从未接触过海德尔的作品。海德尔不仅起诉过拉什一位作家,她还曾指控大名鼎鼎的悬疑小说作家斯蒂芬·金剽窃她的作品。拉什在海德尔的家里发现,不仅他的作品中有与海德尔的作品相似的地方,连斯蒂芬·金、约翰·厄普代克等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的作品也与海德尔的作品有相似之处。人类的情感,有时候是相通的,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情感,甚至设计的情节,都有可能是相似的,而这种前人已经触碰过这类题材的影响焦虑,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位作家。

其次,作家要面对出版的困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海德尔造成了拉什的悲剧,而她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作为一个满怀写作抱负的作家,海德尔从十几岁期就笔耕不辍,而她的作品却从未被出版界接受。拉什在她的家里发现:

在海德尔书桌的抽屉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里面装的都是出版社和杂志社(《星期六晚邮报》、《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写来的信,信件从1970年代初开始。大部分信件内容很简单,都是拒稿—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有几封信是个人写来的,其中有一封2003年圣马丁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写来的信,里面有一份手写的附言—你的故事差一点就让我出版了!请以后多多投稿。海德尔收到这封信该多么充满希望啊!但是在厚厚的一沓拒稿信里,这封信是唯一一封有正面答复的。[3]131-132

连对海德尔恨之入骨的拉什都对她产生了同情之心,他说:“C.W.海德尔犯病、倒下,并不是我的错,但是我可以理解,常年的挫折、愤怒和失败真的可以让一个踌躇满志的作家变疯、崩溃”[3]115。这段话一语道破了一个有志于成为作家的人在频频遭受挫折之后那种绝望及愤怒的心态。拉什深深地感受到海德尔身上和她家里的挫折的气息,以至于他说:“我把书放到海德尔的书桌上后,就马上离开了她的书桌,我刻意回避这个地方。我真怕那个女人的气息从书桌里散发出来—挫折、失败、愤怒、疯癫—吸一口这种气息,可能会传染到我”。[3]126

最后,小说也反映出了女性作家的困境,尤其是女性作家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所处的不利位置。海德尔如此勤奋地写作,为何一生连一部作品都无法正式出版?拉什道出了一个可能的原因:“作为一位女性,显然她的性别并没有帮助她成为一位作家,虽然她并没有女人味。她想闯入美国通俗推理-恐怖小说这样一个男性统治的领域,没有几个女人能够做到,更别说海德尔这样一个有男性作家特质的女性作家了”。[3]132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推理小说界是一个男性作家统治的世界,一个女作家想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是何其之难!拉什还进一步道出了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或许,如果海德尔长得漂亮点,或者有女人味点,她可能会说服一位编辑认真地阅读她的作品,帮她修改,然后出版。但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可能,难怪这个可怜的女人会精神崩溃”。[3]132或许,决定一个女作家能否成功的因素,除了写作功力外,还有她的长相和性格。而海德尔却是一个长相丑陋、性格古怪的人。

隐含作者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对上述问题的关切,那么欧茨对于这些问题持有什么态度呢?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立场是否一致?布斯认为“隐含作者”是处于特定写作状态的作者,而“真实作者”则是日常状态下的作者,两者往往不同,因此在不同的作品中,作者会处于不同的状态或采取不同的立场,导致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的隐含作者不同,例如,一位女性作家或许会建构一位男性隐含作者,一位白人作家可能会建构出一位黑人隐含作者。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立场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然而,‘隐含作者’毕竟是‘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因此,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可割裂”。[4]145笔者认为,在《黑桃J》中,隐含作者的立场与欧茨的立场是一致的,至少在大多数时候立场是一致的。

小说中通过不可靠叙述者自相矛盾的叙述,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男子主义者、种族歧视者。从隐含作者对拉什的反讽,可以看出他/她对于伪君子的厌恶及其对大男子主义和种族歧视的批判态度,以及其对女性和少数族裔的关怀。而隐含作者的这种态度与欧茨之前写的多部小说的态度是一致的。自从20世纪80、90年代以来,欧茨的女性意识增强,并且宣称自己是个女性主义者。此外,“2000年以后欧茨……着重关注美国社会中如种族、历史和宗教等重大问题”。[5]8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许晶在对欧茨进行采访时,欧茨亲口证实了这一点。可见,欧茨对女性和少数族裔的关怀是由来已久的。在这一点上,真实作者欧茨与“隐含作者”的态度是一致的。此外,对于隐含作者关注的作家面临的“影响的焦虑”、出版困境及女作家的困境,笔耕不辍几十年的欧茨对这些困境深有体会,隐含作者在作品中反映出的这些困境正是欧茨的心声。

首先,欧茨深谙“影响的焦虑”,她自己就曾经陷入影响的焦虑之中,而她的处理方法是:“与其在焦虑中挣扎,不如通过重写”。[6]111-112于是,欧茨重写了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死者》。有学者认为:“模仿之作,包括重写在内,是影响的焦虑的证明”。[7]7对《死者》的重写可以证明欧茨深谙“影响的焦虑”。欧茨自己饱尝影响焦虑,因此通过拉什和他的遭遇来展示这种焦虑对作家心灵的折磨。

其次,对于作家所面临的出版的困境,欧茨早就有深刻体会。早在40年前,她就在短篇小说集《饿鬼》(TheHungryGhosts:SevenAllusiveComedies)中描述过作者面对的出版困境。“《饿鬼》的开篇小说《美国的民主》揭示了‘不出版就灭亡’规则对大学教师自我身份的挑战”。[8]47“不出版就灭亡”不仅对于大学教师,对于专职作家来说也是一种挑战。通过小说中的海德尔的悲惨境遇,欧茨深刻地反映出了作家与出版之间相爱相杀的关系及无法出版对一个作家的身心摧残。

再次,身为女作家,并且是争议颇多的女作家,欧茨对女作家的困境有着切身体会。欧茨因为她作品的暴力而备受文学批评界的争议。批评界总是以双重标准对待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的作品,他们认为暴力是属于男性的,而女性则应该关注家庭那一方小天地,要敏感、脆弱。写作题材真的要区分男性的领域和女性的领域吗?侦探、悬疑小说难道只能由男作家来写?而女作家就只能涉猎家庭这一狭窄的领域?欧茨对此不以为然,她坚持认为写作本身同性别无关。对海德尔海德尔这个角色的塑造也从侧面表达了她对于女性写作的看法。

综上所述,欧茨通过选取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这样一种巧妙的叙事方式,不仅实现了对人物的反讽,而且成功地“照亮了最黑暗的角落”(《克利夫兰诚报》评论),展现出一个虚伪自私而又良知尚未泯灭,因此内心饱受煎熬的可怜人形象。同时,真实作者欧茨也借助小说的隐含作者,表达了自己对于美国作家所处的困境的看法及其对于文学批评的态度。这部小说,因其高超的叙事手法和深刻的思想,成为欧茨的又一部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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