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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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是贾府奴才家生养的女儿,父母在南京看贾家的房子,哥哥、嫂子分别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和管浆洗的头儿。
鸳鸯长得腰细如蜂,脊背瘦削,鸭蛋脸形,黑发光润,鼻子高高,两腮上些微有数点雀斑。当她“穿着浅红色绫子质地的袄儿,青色缎子质地的背心,脖子上围着白色绉绸质地的汗巾儿”出场时,宝玉被她白腻皮肤和身体香气吸引,黏腻在她身上非要吃她嘴上的胭脂。
鸳鸯识文断字。《红楼梦》第88回,惜春问鸳鸯是否写《心经》。
鸳鸯牌、令皆通。贾母玩牌,她就在旁边支招。贾母设宴行令,她就当令官,酒令张口即来,可谓才思敏捷。
鸳鸯善言辞。贾母说她会说话。贾琏让她偷运贾母金银器物出来抵押数千两银子,这是违规操作的大事儿,当场答应,有草率、献殷勤之嫌;立马拒绝,显得不开面儿、使双方陷入尴尬。鸳鸯说,亏得贾琏想得出来这样的法儿,不应也不拒,四两拨千斤。贾赦要她做妾。先派邢夫人来利诱,她一言不发,跟个傀儡说什么都没用。接着派她嫂子来劝,她把嫂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让其绝了攀高枝儿的念头。最后贾赦叫她哥嫂带来狠话儿:要么死,要么永不嫁人。她拉着嫂子就去见贾母,哭诉事情原委,发誓终身不嫁,拿出剪子就铰头发。结果,贾母骂儿责媳,保下鸳鸯。
贾母说鸳鸯,真珠儿似的人也比不上她。
李纨说,从王夫人开始往下,没人敢打贾母的驳回,鸳鸯却敢且能成功。还说,贾母的穿戴用品鸳鸯都记得,因保管得好才没被人诓骗走。
王熙凤说,鸳鸯非常有心胸。贾母的事情,她有没想到的,鸳鸯就及时提醒,她很信服。
贾母说,鸳鸯年长心细,自己的事情,亏得鸳鸯“还想着一点子”。
贾琏说,鸳鸯很有胆量,别人似铙钹,她则似金钟。金钟一响,白银千两。他从鸳鸯这里借用贾母金银物件抵押成现银来填补理家财政亏空,应该不止一次。
邢夫人说,鸳鸯应是个爽快人。确实,鸳鸯铰发发誓后,贾母叫她服侍自己打牌,她没有忸怩作态,照常出场,与王熙凤搭档配合,逗贾母高兴。只是她对邢夫人这样的傀儡爽快不起来。
鸳鸯,天生的奴才命儿倒使她平实本分,不愠不火。
李纨说,鸳鸯心里公道、不仗势欺人。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为了让贾母高兴,鸳鸯让刘姥姥在宴席上扮丑耍怪出洋相。但是事前就跟刘姥姥说好,事后还跟刘姥姥赔不是。
贾琏说,鸳鸯是个明白人。他也有能借出三二千银子的去处,只是那些人糊涂难缠,没有鸳鸯通透响快。
贾母说,鸳鸯可靠可信。不错,鸳鸯诚实,办事牢靠,一心为主子着想,除贾母外,王夫人、王熙凤、贾琏、李纨等都比较信任她,愿意托她办事。
贾母说,鸳鸯是个知意的人。比如,对待王熙凤这个荣府的管家,鸳鸯很理解她上有数层公婆、中有众多妯娌姊妹、下有无数仆婢要应对的复杂艰难处境,说她“也可怜见儿的”。
贾母说,她与鸳鸯很投缘。岂止,鸳鸯之于贾母,更是有着超越主仆关系的默契。贾母没想到的,她替想着。贾母跟邢夫人说,她的事情,该要的、该添的,她想不起来,都是鸳鸯事先做到了。贾母想到的,鸳鸯则比贾母想得更深。寒素小姐喜鸾和四姐儿来给贾母拜寿,贾母怕她俩受怠慢,就叫婆子传话给大观园中诸人好生招待她俩,鸳鸯说那些人不会听婆子的话,还是她去传话,可见她对贾母所说的贾府中的仆人们都很势利这一观点是非常认同的。鸳鸯也曾对惜春说,除了贾母,别人她都服侍不来,觉得和贾母是前世就结下了今生的缘分。
对待宝玉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要吃自己嘴上的胭脂,鸳鸯叫袭人赶紧出来劝止;发誓永不嫁人后,她就有意疏远宝玉,不跟宝玉说话。对待贾琏管理荣府家财的公事,她给予适当配合;平时去探望王熙凤,则尽量挑贾琏不在家的时候。这是鸳鸯的自持自重。
鸳鸯姓金。邢夫人说,鸳鸯要强,是个金子样的人。
是的,真金不怕火炼,鸳鸯黄金般的品格不易被腐蚀。袭人与宝玉偷试;彩云与贾环相好;金钏与宝玉调笑……鸳鸯因伺候贾母,与宝玉接触较多,对宝玉是有些溺爱,但当宝玉腻到她身上要吃她嘴上胭脂时,她急忙叫袭人拉开并叫她对宝玉多加教导,剪发发誓后她更是跟宝玉连话也不说了。
鸳鸯理解平儿、袭人成为姨娘,也希望她们能过得平顺,但她自己决不做姨娘。
无意间碰到司棋与表弟潘又安在大观园里幽会,鸳鸯自己先羞得面红耳赤,她不认同这种严重违背封建礼教、败坏贾府名声的行为,但她的高洁善良,促使她为司棋保密,不愿司棋为此寝食难安,甚至丢掉小命儿。
鸳鸯足够清醒,知道对邢夫人这样失去自我只知围着丈夫转以维持名分地位利益的女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所以邢夫人利诱她成为贾赦小妾时,她一言不发。
鸳鸯刚烈有加。她非常鄙视贾赦这样的皮肤滥淫之徒,更激愤于这类男人对女子的无耻践踏。面对贾赦三步走的威逼利诱策略,她只有愈加强烈的气愤,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她见招拆招,一步步击溃贾赦的围追堵截,可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女中丈夫。
鸳鸯,是一种水鸟,雌雄不曾分离,人捕住其中一只,那么另一只就会因相思死去,所以,鸳鸯又被称为匹鸟,象征恩爱夫妻。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看似不碰男女情感、躲避男女情感的鸳鸯,也一定像大观园里的其他少女一样,渴慕同心同意、相偕到老的爱情。
那么,她渴慕的爱情,不是宝玉、黛玉这样不能说与家长听的隐秘之情;不是司棋和表弟的暗度陈仓的偷摸之情;不是贾琏、王熙凤这样一个偷鸡摸狗、一个抓奸在床的醋妒之情;更不是贾赦、邢夫人这样一个贪多嚼不烂、一个完全失去自我的变态之情。她想往的一定是在灿烂阳光下发出金子般光芒的知心知意、两情相悦、偕老白头的感情,所谓情比金坚。
但是,在那样的贾府,在那样的大观园,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生存的一群人中,这样的爱情哪里去寻?又怎会在一个“家生子儿”身上实现?
所以,鸳鸯将这情感渴望冰封于心,外在的表现是拒绝男女情感。
鸳鸯与贾母,她忠实于贾母,贾母器重她,贾母的言谈举止、思想品性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鸳鸯。
贾母是贾府的“镇宅之宝”,当元春归省、贾家被抄这样的大喜、大悲事件发生时,贾母都能从其丰富阅历出发,厚积薄发地加以发挥,所谓处变不惊、从容应对。也许,在鸳鸯的心中就想成为贾母这样品性修养的人——人前做事,从容淡定,受人尊重;人后做人,不欺暗室,光明磊落;无论何时,重情重义,爱我所爱。
实际上,鸳鸯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首先,她尽心尽力、诚心诚意伺候好贾母。事实证明她做到了,贾母对她的服侍十分满意:不管是饮食起居,还是精神娱乐,甚至是关乎贾府兴衰的经济谋划。其次,作为贾府最中心人物贾母的贴身大丫鬟,必须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鸳鸯处理得恰到好处、合情合理,所以贾府各层的主子即使不是都赏识她,也都对她敬重三分。她对大丫鬟平儿、袭人、琥珀、紫鹃、金钏、玉钏、彩霞、麝月、翠墨等都坦诚相待,从小到大,无话不说,以至面对司棋的行为,她自发的意识就是为她保密遮羞。
这样的鸳鸯却没闯过男女情感这一关。作为“家生子儿”,到了婚嫁年龄,女孩子最可能的就是被主子拉去配小厮,鸳鸯当然不愿意这样;或者,认为命儿好一点儿的,被哪位主子娶去做姨娘,像邢夫人说的,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母以子贵,也算终身有了依靠,鸳鸯更是反对做小妾;当目睹了司棋、潘又安这对野鸳鸯的惊慌失措以至双双夭亡,亲历了贾赦这个老色鬼的逼嫁和控制她终生的威胁,鸳鸯渴慕的金子般美好的男女情感已幻灭于萌芽状态。
如果说,鸳鸯在贾母这个比较开明的封建大家长的保护伞下,经过她个人的努力,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做人的尊严。当贾母撒手人寰,她预感到这仅有的做人的尊严也将不复存在,更何况发配至台站效力赎罪的贾赦对她人身掌控的威胁依然存在。这时,在贾母套间屋内一豆残灯下的鸳鸯,定是觉得前途渺茫,生无可恋,她效仿秦可卿悬梁自尽。
一缕芳魂进入太虚幻境。警幻的妹妹可卿却告诉她,说她是一个有情之人,而且她的这情是“喜怒哀乐未发之时”的真情。回顾鸳鸯短暂的一生,点点滴滴印证了可卿之言,鸳鸯的忠诚侍主、善良纯洁、自尊自爱、清醒刚烈,因不能爱己所爱就干脆拒爱,鸳鸯堪配太虚幻境中的钟情首座,当她的真情无可寄托时,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的,鸳鸯的精神世界中,偏爱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同时,鸳鸯身上还体现着其他至真至纯的人性:平等、善良、仁爱、温暖、纯洁、庄重、清醒、智慧、高贵、不屈等等,既然这样的人世容不了这样的鸳鸯,她就以死亡的形式与现世脱离,她走得决绝,她“了”了,她就得到了彻底的“好”。
关于鸳鸯的自杀,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中说道,人如何从钟摆式的苦痛生活中解脱出来,一般只有两种形式:一是出家,二是自杀。当一个人真正摆脱了生活的欲望,出家固然是一种解脱,就算自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红楼梦》一书中以出家形式解脱的,只有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而以自杀为解脱的,鸳鸯则是一个例子。
在王国维看来,鸳鸯看破了红尘,选择了自缢,她的内心已经涤清了生活的欲望。之所以没有走上出家之路,是因为她处在现实世界里一个不得已的境遇。否则,惜春、紫鹃所走的路,一定是她的优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