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智勇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2.唐山学院 外语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威廉·博伊德(William Boyd,1952-)是当代英国文坛一位著名的后现代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被评论界视为新愤怒的青年代表作家。他在1982年出版了长篇小说《一场冰激凌战争》,同年荣获约翰·莱维林·莱斯纪念奖(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和布克提名奖(Booker Prize)。小说书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东非战场的一个战争场景,一个残酷的、但鲜为人知、滑稽的战争场景。福柯曾提出以“考古学”的方式重构历史,这是对历史书写的一个重大转变,他告诉我们,要对历史中的“裂隙”“非连续性”“断裂”关注,对历史中时代之间的差异重视。目前一战史的书写主要以欧洲战场的宏大历史叙事为主,博伊德的这篇小说书写了断裂处的、小写的他者历史,承认并尊重差异的历史,丰富了历史的多元性,把历史上 “曾经消失的他者语言”与被遗忘的角落的历史重现在历史的洪流当中。在《后现代主义诗学》中,琳达·哈琴引用赫伯特·林登堡的话说“文学作为一个知识体系抛弃了此前的围栏、界限……历史开始显现断裂趋势,有时确实只不过像又一虚构之物而已。”[1]用文学的方式重温那段鲜为人知的血与火的历史,反思人类生存和发展、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从而更加珍惜生命、珍爱和平。由于非洲天气炎热潮湿,“我们都会像冰激凌一样在太阳下融化”[2],从小说的题目“冰激凌战争”我们推断战争将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但事实恰恰相反,英德在东非殖民地的矛盾冲突在一战爆发之前已经开始,因为消息滞后的原因,英德两国之间已经签署停战协定,而东非战场的冲突还在继续。小说题目本身就暗含着对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残酷的争夺战争的无情讽刺。作者通过让小说参与历史的阐释,把被边缘化的弱势群体请上历史舞台,赋予他们言说的机会,诉说他们个人经历与感受到的不同历史,揭露官方宏大历史断裂处的他者历史。因为在后现代语境下,历史的书写不再是连续的、线性的,而是要在宏大的历史语境中寻找断裂的、碎片化的反思空间。这部小说重写了非洲战场战争创伤,进一步阐释了一战不仅给欧洲国家和民族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且也给在非洲地区参加一战的无辜的士兵及其家庭也带来了无尽的创伤,作者淡化并打通了文学与历史的界限,把断裂处的他者历史以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呈现给读者,这部以后现代方式书写的历史小说充分体现了博伊德尊重差异的、多元的历史观。福柯认为“从政治的多变性到‘物质文明’特有的缓慢性,分析的层次变得多种多样:每个层次都有自己独特的断裂,每个层次都蕴含着自己特有的分割;人们越是接近最深的层次,断裂也就随之越来越大。”[3]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宏大历史的断裂处,结合《一场冰激凌战争》这部小说文本,把握边缘话语的声音,揭露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影响下的保守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压抑,让他者言说历史,重新阐释一战历史的残酷性和无意义性。
现代西方哲学从启蒙现代性开始探讨主体性、意识与存在的关系等哲学议题,强调主体性、统一性、宏大叙事 、元话语等,而“他者”被排斥到了边缘地位。张剑教授在《他者》一篇文章中指出,他者的存在对自我的总体性和自发性构成了一种质疑,因此列维纳斯认为,整个西方哲学传统就是自我不断消化他者、吸收他者,不断将他者纳入自我意识、对其进行感知和认识的过程。如果他人的言行对于我们来说不可理解,那么最容易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其视为庸俗和低级加以归纳和抛弃。这样一个过程,也是一个不断使用压迫性策略对他者进行收编、同化、驯化的过程,一个自我对于他者行使主观暴力的过程。[4]
葛兰西认为,资产阶级将自身的哲学、道德等渗透到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和实践,并最终使他们“保存了统治集团的心态、意识形态和目标”,上层集团的统治与压迫由此被转化为对普通人的常识进行塑造的话语实践和策略。[5]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时,虽然维多利亚时代过去了十多年,但是“维多利亚精神”已经凝缩成为一种文化存在形态,不仅是时代精神面貌的抽象概括,同时还潜藏了时代烙印,蕴含了从维多利亚时代过来的英国人的思想观念、道德规范和意识形态。在小说中出现了以科布少校为代表的斯塔克波尔庄园一家人,这家人仍然受到“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的影响,在思想领域仍保持着维多利亚主流社会的功利主义思想,在道德与性别方面则用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与“淑女”观念进行规训与塑形,以科布为代表的这家男性有几位是军人出身,怀有大英帝国是“殖民帝国”和“日不落帝国”思想。维多利亚时期的“绅士风度”是与贵族精神融合后的结果,其特点为理性主宰一切,尽量抑制感情色彩,具有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气概,为维护个人和国家荣誉在所不惜,但是它过于保守和传统,这也是维多利亚后期英国工业逐步走向衰落的重要因素。除菲利克斯之外,这家人完全是被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收编、同化、驯化”的主体,尤其科布少校完全受英帝国是“日不落帝国”的思想观念的影响。实际上英国参战的主要原因是维护大英帝国的殖民利益和军事霸权、挫败强敌德国,并不是像官方宣称的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这也决定了英国方面帝国主义战争的非正义性。在一战前夕,英国阿斯奎斯政府推出新的征兵议案,科布少校恨不得把自己的儿子、女婿一家所有男人全部送上战场,从不考虑子女的个人感受,也不考虑战争是为了什么,他完全被“维多利亚时代精神”驯化了。只有他的小儿子菲利克斯一直在质问“我们战争是为了什么?”只有他质疑、控诉战争,究竟为什么要战争,究竟是谁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但是菲利克斯在这个家里完全是被边缘化的他者,而当菲利克斯姐夫亨利·许亚姆斯听到他去牛津读书时,说他是“逃避兵役者”。“盖布里埃尔是他父亲一生的抱负和关注点,而他(菲利克斯)几乎没有被军国主义所腐蚀。”[6]当一战爆发时,科布少校的长子盖布里埃尔正在法国和新婚妻子度蜜月,但是听到战争的消息,很坚定地结束了蜜月回归军队。“我们必须回家,我就知道会发生。没有其他事情,一定是欧洲战争,卡丽丝。我们必须回去,立刻,今天。”[7]由此可以推断这家人除了菲利克斯之外,全部是被维多利亚精神吸纳的沉默主体,根本不质问战争为什么发生,有何意义。虽然菲利克斯质问战争的意义,但他又是被这些驯化的主体边缘化的他者。
博伊德不只批评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腐朽和保守的思想观念,更重要的是批评维系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每个时代的建筑是同时代人们文化、思想观念的反应,作者从描写斯塔克波尔庄园的建筑物入手,抨击了受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影响的沉默的科布一家人的迂腐、守旧思想。菲利克斯在写给朋友霍兰德的信中讽刺了自家的建筑,“这幢令人讨厌的房子就像掉在肯特郡的一个庞大的具有恶臭的尸体,因腐败物闪着银光,住着光滑的、灰白的、自鸣得意的蛆,他们大多数穿着军装。我的家,上帝把我从我家拯救出来吧。”[8]菲利克斯把自己家的房子比喻成了腐烂的尸体,而把自己的家人比喻成了生活在尸体里的令人恶心的蛆,这种比喻一方面体现了菲利克斯对自家的庄园的厌恶,同时也是他对一家人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很迂腐的讽刺。有一次菲利克斯从学校回到家时,“菲利克斯站在石子路上,抬头望着庄园的房子。那是一座很奇怪的建筑物。房子的正面朝北,是一座古典的三层乔治时代的砖结构的楼房,楼房的前门有整齐的廊柱,楼房正面还有几排整齐的可以上下拉动的窗户。然而,之前房子的拥有者,菲利克斯的伯父杰拉尔德实际上已经在这座楼后面加添了一座完全新的、更大的建筑物,用很现代的大厦挡住了原来旧楼房的南面。在菲利克斯眼里,这幢不自然的紧密连接的建筑物是一个亵渎神灵的行为。因此现在被修整的漂亮的南草坪面对着一个混乱的、不优雅的建筑风格”[9]。菲利克斯眼里的斯塔克波尔庄园,就是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的缩影,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设计思想,既有面向传统的一面,也有面向创新的一面,建筑设计思想表现出矛盾的两重性,即一方面复古思潮下的设计思想强调对传统设计风格的复兴,是一种尊重传统的保守主义态度,注重在历史风格中寻找符合时代要求的建筑形制;另一方面变异思潮下的设计思想看重的是建筑类型的创新,是渴望变革的激进主义的面孔,钟情于新材料、新技术和新结构的应用,渴望创造符合功能需要的建筑新形制。这两种设计思想在价值取向上是矛盾的,前者强调传统风格的纯粹性,维护既定的秩序,后者强调建筑风格的创新性,倾向变革的效率。“建筑是每一文化背景下整体文化现象的一个环节,是这种文化的表现”。[10]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呈现的“复古与变异”并存的特色,很大程度上是由该时期英国文化决定的。斯塔克波尔庄园既有传统的元素,又有现代的设计风格,反映了以科布少校为代表的这一家人的迂腐守旧思想,也体现了菲利克斯追求新思想的现代观念。小说的时代背景正处于从维多利亚时代向现代化转变的过渡时期,以科布为代表的一家人受维多利亚时代思想观念影响很深,忠君思想、帝国思想始终影响着他们,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争时,对于君主与国家的命令,只能沉默地遵从,因此造成了这家人的悲剧不断。对这一建筑物的描写充满着深刻的含义,斯塔克波尔庄园既有古老建筑风格,又有现代建筑风格,但是古老建筑在正面,其“奇怪的建筑”事实隐藏了更大的象征和深远的思考。房子的装修仅仅是一个借口,这说明在20世纪初,这家人自我主体意识不强,他们只是君主制社会从属的、规训的、沉默的主体,保守思想仍然很严重,与所处的时代很不相称。这样的描写隐含着作者对科布一家保守的憎恶,以及反战思想。
罗兰·巴特认为“城市是一种话语。实际上它是一种语言”[11]。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们带来了悲观的情绪,昔日教育与经济文化中心的牛津和伦敦在小说中被描写成像经历过某种疾病的城市,“牛津已经变得十分的沮丧。这不是牛津的错误,而是因为战争”[12]。这两座病态的城市以沉默的语言诉说着战争所带来的痛苦。很明显,博伊德赋予像城市这样无生命的东西以生命,通过城市的书写,以沉默的方式向世界诉说着因为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上的失望与痛苦。在帝国主义国家残酷战争的笼罩下无疑这两座城也成了被“收编”的、沉默主体的再现。城市好比一个满载意义的交流系统,作者通过小说的文学形式进行想象、建构,帮助城市言说自身、讲述历史,城市里的每个印记、符号都诉说着某段历史,以沉默的方式诉说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们心灵造成了无尽的创伤,而此时菲利克斯所就读的牛津大学也给人一种悲凉、凄惨的感觉,“几乎像所有牛津的建筑物一样,石头现在很黑,由于岩石剥落显得很破败。持续的下雨和乌云加重了这种印象:这些宿舍看起来好像正在经受某种特殊的令人不愉快的萎缩病。菲利克斯抬头望顶层的窗户,霍兰德房间的灯还在亮着。穿军服的士兵好像到处都是。”[13]如同菲利克斯自己所感慨的,自己曾经崇拜的、向往的文化之城、知识之城,现在就读于此的牛津城,不能再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博伊德把牛津作为患有疾病的城市探讨,是他在作品中谴责英国当局为了帝国主义之间利益的争夺而进行的无意义的战争,国家为此也忍受着严重的伤痛。 牛津大学“在往年的每个学期,熙熙攘攘的人们要么和朋友们去听讲座,要么去吃早餐,而此时由于战争的原因,大学里空了一半,甚至就这些人还有一部分从其他大学来的,因为那些大学给各种军队的士兵用作临时军营了。”[14]战争把昔日书香飘逸、莘莘学子书声琅琅的学术殿堂变成了英国大兵的临时兵营,校园里没有了往日学子们青春洋溢的脸庞,干净、纯洁的大学校园也因为战争遭到了英国当局的无情践踏。而此时这座城市只能以沉默的语言向人们倾诉,诉说着在当时统治者官方政治氛围的压抑下,城市也成了被官方“收编”的沉默主体。
《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了“由于我们许多的社会现实是以隐喻来理解的,也由于我们的物质世界概念是隐喻性的,因此隐喻在决定我们的现实内容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15]小说中隐喻修辞手法的使用可以增强作品的感染力,使作品显得更加精彩和深刻,更能打动读者并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而加深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和记忆。在文学史上,自然环境和自然界中的生物一直是作家表达观点和抒发感情的重要载体,它们本身及其外在表现往往承载着作者的某些情感。结合小说《一场冰激凌战争》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社会背景,小说对非洲自然环境与生物表现出来的对战争憎恨的隐喻进行分析,来帮助读者理解作者反战小说的深刻内涵,引发人们反思战争、珍爱和平。
书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非洲战场的著作相对比较少,与欧洲战场的重要性相比它可以被忽略不计,博伊德选择了一战中的非洲战场,他描写的非洲恶劣的环境,不同于英国柔和的气候环境,非洲用怀有“敌意的”、有时是无法容忍的气候条件“欢迎”闯入的英帝国的士兵。难耐的炎热、具有攻击性的昆虫首先成为被派遣到东非的英国士兵不得不忍受的、无法逃避的“对手”。小说中非洲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具有攻击性的生物成了作者抨击战争的隐喻对象。
在当时西方社会以人类为中心的哲学思想指导下,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世界上的自然、生物都是受人类支配的他者。当征服世界的英帝国军队踏上非洲大陆时,作者在小说中利用了非洲的自然环境“他者”,发出了对英德帝国主义国家之间争夺非洲殖民地的“抗议”。小说中没有同欧洲战场一样英德双方对垒的大规模战争场面的描写,而是描写个别人物的遭遇,以及来自欧洲的士兵不适应非洲恶劣的自然环境,遭到了这里的自然环境的“抵抗”,这样的滑稽描写凸显了英国士兵的无能和帝国主义国家之间战争的无意义。小说中很多的地方描写了非洲的高温炎热、潮湿的气候,使来自英国的军队难以忍受非洲的酷热,造成军队的混乱,而溃不成军。当英国军队刚刚到达德属东非殖民地坦噶的时候,炎热潮湿的天气让他们非常不适应,军容不整,“英国士兵们只穿着衬衫,看上去热得面红耳赤,被晒伤了。”[16]在非洲大草原上盖布里埃尔也是又热又渴,“一直到现在他(盖布里埃尔)一直淌着汗水。……他摘掉太阳帽,用手掌擦掉前额上的汗珠。他的头发完全湿了,好像他刚刚浸在了一盆温的盐水里似的。”[17]从这些英国士兵散漫、慵懒、缺乏军人的战斗力的表现,很难看出是参加前线战斗的,非洲酷热的气候使他们很不适应,从军官到士兵都难以忍受这里的炎热,非洲大陆以它独有的环境无声地“抵抗”这些刚刚踏上非洲大陆的西方闯入者,还没有参加战争就已经溃不成军,揭露了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的残酷性和无意义。
另外非洲各种自然生物很多,对来自异域的无知的闯入者造成恐慌,其中“蜜蜂的战斗”很有讽刺性,最初愚蠢的英国士兵以为是遭到了密密麻麻的子弹的扫射,实际上是他们被一群蜜蜂蛰得鬼哭狼嚎。“他被击中了!突然使他惊讶的是,空中有‘密密麻麻的子弹’。不知不觉的这个词就进入了他(加里布埃尔)大脑……他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阵灼痛。他被击中!哦,天哪,他想,不在脖子上。他被绊倒,起来继续跑,用手去捂住伤口,子弹还在嗡嗡的朝他发射过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想,这不是子弹,是蜜蜂!他停下来转过身,看到他的战友们遭到蜜蜂的攻击,像癫痫患者在地上鬼哭狼嚎地翻滚。”[18]生活在非洲大地上的小小的蜜蜂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中弱小的他者,但是在以人类为中心的英帝国主义军队面前,蜜蜂也以自己的抵抗方式,对闯入的帝国主义殖民者进行了无情的攻击。作者用“蜜蜂的战斗”嘲讽了英国士兵不能区分子弹的嗖嗖声和蜜蜂的嗡嗡声,滑稽地讽刺了英国军队的无能、无战斗力,“蜜蜂的战斗”是对英国帝国主义列强入侵非洲的“抗议”,揭露了英德帝国主义国家发动战争的无意义和非正义性。
小说中写到在战争即将结束时,英国军队感染了西班牙流感,造成大量士兵死亡,甚至比在战场上死亡的人数还多,给英国军队造成了很大的恐慌。很多人在战场上死于疾病和恶劣的自然条件,“自从那时起,一百多名搬运工和三十多名士兵死于各种疾病,大多数得了疟疾和痢疾,但是后来因为铤而走险的寻找营养,大多数搬运工食用了有毒的树根和水果而死。”[19]菲利克斯说:“四年战争之后,死于流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你知道,他们多一半已经死了。”[20]当时这种新型的流感疫情已在全球流行,造成了全世界的恐慌,军队也不例外,造成了大量英国军人的死亡,因此战争也不得不提前结束。作者以当时人们不熟悉的新型流感造成大量军人死亡结束了小说,从而也用这种神秘的隐喻形式暗示了帝国主义战争的残酷和无意义。非洲大陆上的恶劣的自然环境、被激怒的生物、突如其来的流行疾病等这些无声的他者,给英帝国军队士兵造成了严重的损失,这些来自遥远欧洲的年轻士兵没有战死沙场,却毙命于异域恶劣的环境。这些恶劣环境“抵抗”的隐喻批判了这些帝国主义国家统治者为了争夺世界的霸权,发动战争,给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灾难,这些无声的他者不再沉默,对强大的西方闯入者用无情反抗的方式控诉着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的残酷与无意义。
现代主义的伦理是主体主宰、控制着他者,而他者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以沉默的方式存在,后现代伦理承认差异、尊重他者,为他者负责。反思文学,它意味着每一个文本都参与了知识和权力的游戏。福柯描述了一个强大的无处不在的权力体系,及其对他者实施的霸权性压迫,《一场冰激凌战争》中的菲利克斯和坦普尔是被边缘的他者,是一种抵制权力的建设力量,他们对帝国主义国家官方的政治话语、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战争发出了抗议,讽刺了战争的无意义。列为纳斯认为“历史中布满了断裂,在这些断裂处,历史承受着审判。当人真正接近他人时,他就被从历史中连根拔起。”[21]
20世纪初英国政府与整个社会都处于普遍保守的状态,菲利克斯是他的家庭里唯一一个能对官方及其意识形态提出质疑的人。他憎恶维多利亚式的旧家庭观念,鄙视各种权力机构和虚伪的教堂,讨厌、排斥无意义的参军参战。当时很多人都把这场战争说成是神圣事业,反战者属于极少数。菲利克斯不情愿接受当局机构的欺骗,所以成了被边缘的他者。当得知盖布里埃尔在战场上受伤被俘时,他感到“家里的生活变得几乎难以忍受,许多愤怒的面孔都指向了菲利克斯,好像他要对盖布里埃尔的艰难的困境承担责任似的。”[22]因此不得不提前返回了学校。
菲利克斯·科布的家庭是一个军事世家。他的父亲曾是一名陆军少校,担任过重要的职位,哥哥也应征参加了军队,姐夫也在军队任职,这样的大家庭是典型的尚武精神的军人家庭。按照英国旧家庭传统思想,父亲非常期望菲利克斯继承家庭军事传统,然而却令父亲很失望。菲利克斯曾说“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当兵的打算,从来没有,永远不会有。”[23]于是他决心去牛津大学读书,而他父亲非常反对他的决定,认为他的儿子正在被叛家庭的传统,从此父子关系紧张。其实紧张的父子关系不仅仅是因为菲利克斯的不参军,而是他们之间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原因。父亲科布少校是英国旧式的、维多利亚式思想代表的化身,他对军事的热情态度让菲利克斯难以忍受,菲利克斯认为他父亲“看上去有些像发狂的维多利亚式的神父”,对他父亲说话的方式也说明他对英国贵族旧的体制的反抗,对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的抵制。
英德两国在非洲的战争是为了争夺在非洲的殖民地,双方都没有正义性,因此菲利克斯认为完全是资产阶级统治者强迫这些年轻士兵在战争中自相残杀,因此他面对强势的官方主体,作为他者的代表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菲利克斯震惊地认识到,在前线的三个月,他从来没有看到敌人的士兵。他的仇恨完全是被他的同伴们宣扬的……他荒谬的 ‘追寻’终于在Kibongo的泥水里失败,他高大的理想和热烈的追求被对潮湿的天气的牢骚和关于吃什么的无穷推测代替。”[24]菲利克斯一直在质问战争的无意义,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只不过是帝国主义国家的统治阶级集团为了争夺世界霸权而发动的,却给无数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悲痛和创伤。“他(菲利克斯)对在非洲的战争一无所知,也忘记了在欧洲的战争。……他很气愤地责问自己这是哪一种战争。没有看见敌人,你们的人慢慢地被饿死,就是为了守卫被雨水湿透了的丛林中间的一堆茅草屋。”[25]在不知道战争缘由的情况下,很多英国青年来到远离国家的非洲大陆参加战争,不但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而且还遭遇了恶劣自然环境和疾病的侵袭,给远离自己家庭的这些英国青年带来了身体上和精神上创伤。
菲利克斯除了对旧式贵族思想、军队风气进行了讽刺之外,他对教堂以及在教堂举行的传统仪式也进行了批判与讽刺,因为在他看来教堂也是一个过时的机构,他作为小说中的发声者对旧式贵族思想、军事风气、代表宗教的教堂仪式三者都进行了批评,表现了菲利克斯对宗教反感与不信任。 当哥哥盖布里埃尔和卡丽丝正要在教堂举办婚礼仪式时,“菲利克斯又感到了恶心。教堂里突然充满了古代灰尘与石头的味道,与鲜花的香味和玫瑰香水混杂在一起。”[26]在菲利克斯眼里,教堂里举办的婚礼属于旧式的传统,很反感繁文缛节的礼节。当参加完盖布里埃尔的婚礼之后,“维纳布尔斯医生问‘菲利克斯,你没事吧?你看上去有点儿筋疲力尽。’‘我很好。我步行回去就会好了,我想跟教堂里的氛围有关吧。’”[27]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菲利克斯多么的抵触宗教仪式,在西方宗教、教堂毕竟是很神圣的,从菲利克斯的话语当中可以推断他对西方神圣与权威的抵抗。而且他认为教堂虔诚的仪式是虚伪的,是感触不到的东西,是虚无的。 “当然不否认。只是不信仰那个仪式。然而,仪式……虚伪的虔诚。”[28]菲利克斯无情地批判了代表西方神圣与权威的宗教仪式,颠覆了西方国家的崇高的精神信仰。在某种意义上,菲利克斯作为一个接受现代启蒙的人,公开不接受教堂的精神教义,强调只依靠自己理解的知识,蔑视任何与精神性和宗教狂热相关的事情。
作为小说中另一个被边缘化的他者——坦普尔的声音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揭露了英国军队的无战斗力、精神涣散,英国军官的腐败、官僚作风以及指挥者的无能。坦普尔是一个美国人,来到东非的坦桑尼亚经营自己的农场,不属于两个交战国的任何一方,可以很超然地面对这场战争中的人与事。但是战争让他失去了自己安逸的家园,破坏了他追求更高的生活梦想。开始时,坦普尔寄希望于英国殖民者,向殖民当局提出抗议“我是难民”“我是德国战争犯罪的受害者,理所当然地你们要保护照顾难民”[29],因为看到了英国在非洲的参战军队的无能与腐败,起初殖民当局向坦普尔承诺的会有保险公司的赔偿,随着保险公司业务员的死亡,他被赔偿的希望破灭。后来坦普尔接收了惠奇·勃朗宁的建议“你打算回到你自己农场的唯一办法就是参军,为你的梦想战斗到底”[30]。坦普尔被迫加入了英国的军队,为的是亲自夺取自己的家园。但是在后来的战斗中让他不能理解的是英国的毫无战斗力的军队,他对负责指挥的英国军官的无能感到很震惊。当惠奇·勃朗宁的参谋告诉坦普尔战争将在几周后结束的时候,坦普尔对英国军队的表现很失望,认为和平的实现仍很遥远:“……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破衣烂衫的军队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里斗争之后,他天生的实用主义思想建议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31]作为一个旁观者,坦普尔谴责了英国军队的愚蠢和无能,同时也讽刺了英国军官的官僚作风。
当坦普尔来到英属殖民地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时,对于英国殖民者的殖民化管理,非常地反感和愤怒,他认为内罗毕是被践踏的和混乱的空间,城市里到处弥散着英国元素:模仿英国都铎式的政府大楼,赛马俱乐部、高尔夫球俱乐部等各种满足英国殖民者的享乐场所,英帝国军队与在非洲的德国殖民者参战,只不过是为了争夺非洲殖民地而已,从而满足英国统治者的更大利益。坦普尔对在内罗毕的英国殖民者异常反感,所以他说“在发球座上的戴草帽、穿长白色裙子的女高尔夫球手正在被黑压压的成千上万的嗡嗡的苍蝇推向了荒野。”[32]这里的女高尔夫球手象征着腐败的英国殖民者,坦普尔这句话好像意味着英国殖民主义的死亡,也是他向英国殖民者发出的抗议声音。虽然在当时坦普尔的抗议只是“旷野中的呼喊”,但在小说中作为他者的坦普尔向英殖民当局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博伊德选择书写一战中被遗忘的角落——英德在东非战场的故事,是为了讽刺战争的残酷与无意义,其目的是反映1914年至1918年发生在欧洲的英德之间的战争残酷、荒诞和无意义。在小说开始的摘录就揭示了作者对战争的批判:“当欧洲各国互相攻击的时候,我们悄悄地获取了属于共同敌人的殖民地,不觉莞尔。”[33]在小说中,作者描写了士兵在非洲战场上乏味、无聊,并且乏味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盖布里埃尔·科布这样说最初在非洲大陆的军队动员:“他看见到处来回行走的小分遣队,这样其他的人能安心下来尽量舒服的过夜。这有许多交接时高喊的命令,有些地方有人有力地吹着口哨。这看起来不像一个入侵的军队,这里完全没有危险意识。”[34]英国士兵对战争很麻痹,正因为如此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是被迫卷入战争,这一点也谴责了战争的无目的性与无意义。当菲利克斯看到哥哥尸首两地、被秃鹫残忍地啄食后的尸体时,他不理解“是什么让人们做这样残忍的事情”[35],“我不知道”。坦普尔坚定地说“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36]坦普尔的话概括了博伊德的反战思想,讽刺了战争的无意义。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两个方面强调了战争的无意义,在非洲恶劣的环境中,小说中炎热的天气和苍蝇的描写讽刺了战争是不合时宜的。苍蝇在战场当中不断出现,苍蝇的单调的飞行与士兵们所承受的乏味和他们被迫承担的无价值的使命是相似的。
后现代思维积极维护事物的多元性、丰富性,坚决反对使异己的事物屈服于主体意志的统一性。后现代主义历史书写承认并重视历史中的不确定、非连续、无序、断裂和突变等现象,强调开放性和多元性,承认、容忍存在差异的他者。历史不再是线性发展的、连续的,而是通过历史断裂处的碎片寻找历史的真实。这样看来,历史不再是矢量的时间延伸,而是一个无穷的中断、交置、逆转和重新命名的断片。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宏大历史的断裂处,结合《一场冰激凌战争》这部小说文本,把握边缘话语的声音,揭露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影响下的保守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压抑,让他者言说历史,重新阐释一战历史的残酷性和无意义性。博伊德运用了文学对历史的阐释和在历史中阐释文学的策略,利用文学与历史的互动关系,让文学主动地反映历史事实,通过对《一场冰激凌战争》小说文本化的历史的阐释,参与历史意义的创造的过程,甚至参与对政治话语、权力运作和等级秩序的重新审视。也就是蒙特洛斯所说的文学与历史相互依存、互相交错的“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的特点。后现代历史的书写就是一部颠覆宏大历史意识、宏大历史叙事,否定目的论、理性启蒙,瓦解主体、统一性、元话语的历史书写,是承认差异、尊重他者声音,重写更多元、更丰富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