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实践与理论意义

2021-01-03 11:27杨小柳
关键词:少数民族特色经济

杨小柳 史 维

中国少数民族在改革开放以来的短短几十年内,贫困人口大幅度减少,经济发展取得了伟大成就,创造了欠发达地区和人群发展的奇迹。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年,非常有必要系统回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经验,探索和发掘其理论价值,围绕中国案例的研究,在国际发展研究领域形成中国话语体系。

少数民族经济发展问题一直是中国学界研究的热点。从早期林耀华先生提出的“经济文化类型理论”、费孝通先生提出的边区开发到改革开放以来,学者们围绕少数民族的扶贫开发、乡村振兴、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对外开放、旅游开发、可持续发展等主题开展了大量研究。其中,民族经济学(1)1979年,施正一教授在《民族经济学和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四个现代化》一文中第一次提出在我国建立“民族经济学”学科,标志着民族经济学学科体系的逐渐确立与发展。作为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研究的专门领域,延续和发展了中国民族学的研究传统,关注民族经济发展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在少数民族经济发展政策、发展战略、产业经济、区域协调发展等方面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指导下,紧扣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和发展战略,从不同角度总结了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各类经验和效果,肯定了少数民族经济发展对实现民族团结、共同繁荣发展的重要意义。特别是这些研究都关注到了党的领导和国家的支持对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重要引导和推动作用,并以此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优越性及中国发展经验的重要体现。

上述有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经验和理论的研究成果尚未在以欠发达问题为核心主题的国际发展研究领域形成广泛的学术影响。国际发展研究主要是将中国作为欠发达国家发展的典型案例,聚焦于中国在扶贫开发、农业转型、工业化和城镇化等方面的发展,特别关注了国家在发展中的重要角色。但却未对中国内部整合多层次发展、解决不平等发展这一千古难题的经验进行系统研究,更是不曾意识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在推动实现共享发展方面的理论价值。基于国内学界有关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研究的丰富积累,本文试图对改革开放以来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总体趋势和特点进行总结,通过对话,回应发展研究现有理论的不足,厘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在解决发展问题上的强大理论优势,并提出从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经验中推演发展研究中国理论的思路和框架。

一、有关“发展”的两个基本认识

发展研究是二战以来成长起来的一个关注“欠发达”问题的专门研究领域。随着殖民体系的崩溃,一大批原殖民地变成了第三世界国家或是欠发达地区。发展问题取代殖民统治,成为西方社会对非西方社会研究的重点。从最初的以发展经济学为主的单向度发展研究,到今天的多学科参与研究,发展也随之演变成为了包含经济、社会、文化、政治和生态等多因素的综合概念。这一领域研究理论来源广泛,研究案例涵盖面极广,具体研究问题和观点多样。比如有关发展进程中的国家力量特别是国家和市场、国家与社会的关系[1-3];农业转型特别是小农及其生计的转型[4-6];发展的多元模式特别是本土文化与自下而上的发展模式[7-8];发展进程中的经济和权力不平等,特别是存在于东西方、性别、族群之间的不平等关系[9-10]等都是学者们讨论的热点。学者们大致形成了有关“发展”的两个基本认识,从而使发展研究成为了一个具有一定普遍问题意识的独特领域。

第一个基本认识是,发展是一个不平等的一体化进程。其中,“一体化”主要指欠发达地区被卷入世界市场体系的过程。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发展实践表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是一个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联结而成的体系,其不断扩大的市场和随后的工业资本主义可以逐渐渗透、征服、破坏或吸纳各类生产方式,使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通过资本主义积累支配下的交换关系联系在一起[11]32,413。而大量欠发达的乡村地区“劳动从属于资本更普遍地是受生活资料的商品化所推动”[12]51,也即农民生活资料的商品化,使得基本上自给自足的农民不得不越来越依赖市场(商品交换)来进行他们的再生产。通过将农民锁入一切围绕商品的生产之中,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生产结构被重构,绝大多数乡村都被纳入了发展主义的范畴。

而“一体化”在本质上是不平等的,包含了发达与欠发达、中心与边缘、发展者与被发展者等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并通过农业与工业、城市与乡村、主流民族与少数民族等发展中的具体问题表现出来。对这些二元关系的讨论构成了发展研究的主要问题。如农业和工业的关系是发展经济学讨论的基本问题。工业和农业被视为是相互制约的两个部门。工业优先还是农业优先,形成了工业主义(2)1960年代中后期,在国外发展经济学界围绕工、农业发展的部门优先顺序展开的论争中,“农业主义”强调应优先发展农业。如缪尔达尔根据南亚的农业发展和社会状况认为欠发达国家经济发展的成败取决于农业部门,特别是在发展的初期阶段,首先应当发展农业摆脱贫困,如农村土地改革、控制人口数量等。和农业主义(3)“工业主义”将发展工业置于首位,将农业看成是从属于工业化的一个被动部门。如苏联通过有利于工业发展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农业合作社运动等计划经济手段促进工业化的快速发展,而这种发展模式在二战后引起很多社会主义国家的积极效仿,产生深远影响。在此后的20年,随着“工业主义”发展战略导致的问题日益显现,西方发展经济学开始重新认识农业的重要性。,或是协同发展,也即对农业和工业两个部门同时加以刺激,以兼顾发展效率和社会公平问题的路径选择[13]202-227。又如大量发展研究以城市和乡村为维度展开。发展经济学主要在城乡“二元结构”的框架中展开关于发展中国家城乡关系的研究,以城乡发展进程中人口、技术、商品、货币、信息等要素的流动为线索,试图解释发展中国家产生城乡差距的原因及其城乡关系的实质(4)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理论观点是刘易斯的二元经济模型。。自1970年代乡村取代国家和区域,成为发展援助的主要对象,乡村发展就成为发展研究最重要的一个研究专题。乡村发展立足于发展中国家城乡发展的不平等,致力于研究发展带来的乡村转型,特别是其农业、农地、农民和农村的结构关系和制度安排的转型变迁及趋势,在发展的框架中构建了现代农政研究[14]。另外,作为主要的被发展对象,各类非西方的、边缘的少数族群的发展问题直接衍生于其所处的不平等的族群关系结构,而中心和边缘的不平等发展更是会加剧族群之间的隔阂,甚至影响国家认同的建构。美国社会学家赫克特(M. Hechter)提出了两种国家发展的模式:一种是理想中的扩散模式,即通过工业化及由此而来的“中心—边缘互动”增加,核心地区所建立的社会结构经过一定时期扩散到边缘地区,“互动将导致共同体的出现”。另一种是现实中的内部殖民模式,即核心地区在政治上统治边缘地区,在物质上剥削边缘地区。边缘地区的依附地位,使其无法有效地被整合进国家的文化认同中,从而具有一种分裂和独立的倾向[15]6-11。内部殖民的模式从1950年代提出后就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一些学者运用这一理论讨论了由西方殖民者建立的移民国家中,主导地位的殖民者与原居民之间的不平等关系[16]。也有学者用这一模式来解释拉丁美洲国家的发展进程[17]。

还有一部分学者对这种不平等的发展进行了彻底的解构和批判。这些学者以后结构主义的话语分析为工具,回溯了整个发展话语建构和主流化过程[18];对发展的核心关键词及其各类表达形式进行谱系式研究和话语分析[19],认为“发展”不仅是一个社会和历史的结构转型和变迁过程,更是一个不断组织、生产特定知识和权力的“发展产业”(development industry)[9]12-17,是体现后殖民时代西方与非西方不平等关系的一个重要范畴。甚至提出应该放弃这种霸权式、源于西方特定政治经济思维的发展,探索能肯定不同经验和认知方式价值的“后发展”道路[20]。

第二个基本认识是,是认为发展具有特殊性。虽然发展的趋势是一体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发展的模式也应该是单一的。从早期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复制其发展经验的做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应该从本土的视角理解欠发达地区的发展问题,后发国家的经济发展成为发展研究的一个重点,学者们在实践中找到了一系列不同的发展模式。如以发展型国家模式解释东亚经济奇迹,反思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和新自由主义理论,证明了发展中国家政治经济发展道路的多元性[21]。除了总结国家和地区层面的发展模式,发展研究还致力于采取自下而上的视角,立足于被发展对象的生活,寻求适应于被发展对象现实的特殊发展之路。如人类学家尝试打破发展者的学院式文化和实践式文化,以及属于农民的微观本土文化之间的隔阂[8],改良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创造出了适应项目需要的参与式乡村评估(participatory rural appraisal),以调动乡村社区的力量为实现他们所设想的未来而采取行动。并以PRA的普及为契机,力图将在PRA过程中所实现的发展者和发展对象之间的职业倒置贯彻于整个发展过程,通过消除科学与本土知识体系的层级划分,平衡发展过程中的权力不平等,倡导自下而上的参与发展模式[22]。农政研究学者则在农业市场化的语境下,对小农农业、企业农业、大型公司农业等发展模式进行研究。以农户为基本分析单位,尝试从农户的优势而非需求入手,分析其生计资本内在潜力以及采取的生计策略,倡导一种基于穷人现实,以人为中心的农村发展[23]。特别是通过对小农生产和生活逻辑的深入研究,重新发现小农农业在市场化进程中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反思去小农化的一系列理论和政策逻辑[5]。

不平等的一体化和特殊性的发展大致框定了发展研究中“发展”的基本面目。中国政府一直重视少数民族的发展问题,改革开放以来实施了国家主导的以市场化为导向的扶贫开发,逐步将少数民族经济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少数民族以市场化为中心,经历了农业现代化、基础设施一体化、特色工业化、信息化等一体化的发展。同时,由于少数民族在发展基础、自然环境、区域文化等方面的特点,其发展路径又呈现出显著的特殊性。可见,一体化和特殊性同样是我国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两个基本维度,这是与发展研究进行理论比较和对话的基点。同时,中国少数民族经济的发展是全面渗透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特质的一种发展类型,其一体化进程和特殊性发展都呈现出与一般发展案例不同的特点。而对这些特点的研究,则可以帮助我们看到发展研究现有理论的不足,并有效发掘中国案例的理论价值。

二、少数民族经济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一体化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根据我国社会主义现代经济体系建设所处阶段的不同,少数民族融入市场经济体系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前后大致经历了三大发展转型的过程。一是最早出现的农业市场化趋势。这是改革开放后前20年少数民族融入全国市场体系的主要方式。这一阶段,我国还主要处于东南沿海地区先富起来的阶段,国家通过一系列扶贫开发政策的实施,在民族地区开展了一系列农业产业化发展项目,引导各族群众转变传统的生计方式,通过市场化的农业生产,提高收入,改变贫困落后的状况。农业市场化的发展改变了各民族群众的生产观念和模式,为少数民族进一步融入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体系奠定了基础。二是2000年以来在农业市场化基础上出现的由人口迁移带来的非农化发展趋势。这一时期东南沿海地区对全国经济发展的带动集中体现为从中西部到东部、乡村到城市的大规模人口迁移,中国社会开始从“乡土社会”向“城市社会”转型[24]。在农业市场化的基础上,各族群众通过迁移,首先开启了经济层面的城市社会转型,改变了全国民族人口分布的格局,并形成了城市少数民族移民经济这种新的经济形式。三是近十年来城镇化快速发展的趋势。这一时期,我国经济由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转变,国家先后提出新型城镇化、精准扶贫、“一带一路”等国家发展战略,对加快民族地区城镇化发展,推动实施区域协调发展进行了专门的部署。民族地区进入了一个积极构建区域经济发展中心,在全国市场经济体系中凸显功能的阶段。如果说人口迁移开启了少数民族经济层面的城市社会转型,那么民族地区在地城镇化的跨越式发展则标志着少数民族进入了一个综合经济转型、制度转型、文化转型的全面构建城市社会的发展阶段。

可见,与世界上其他发展中国家一样,市场化是我国经济一体化发展的主要趋势。少数民族经济市场化过程表现出了不少与其他发展中国家极为相似的经历。

一是少数民族经济市场化首先起步于农业市场化。以技术推广和市场化提升农业生产的效率来缓解少数民族的贫困,这是一个传统农业改造的过程[25]。少数民族农业的市场化,是国家以扶贫开发这种方式,通过支持、鼓励民族地区干部群众改善生产条件,开发当地资源,发展商品生产,为传统农业的改造注入大量投资,提供大量新的生产要素,从而实现农业部门新的生产要素的重组。

二是生产生活资料的市场化也是将农民锁入市场的主要机制。一系列为提高农产品产量和质量的农业生产技术和物资,如交通设施的改善、良种和化肥农药的推广和使用、农业贷款等成为农业生产必不可少的要素。除了援助,货币交换是获得这些技术和物资的主要途径。随着以市场为中心的农业生产体系的构建,人们日常生活需求也要通过货币的交换来实现。市场化还带来了一系列新的现代性的生活资料。基本生存资料的商品化和各类新消费的出现,使村民们与地方市场和专业性市场的联系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一级市场的变动,都将直接影响到人们的收入和消费,继而影响地方社会各个层面的构造。

三是少数民族农业市场化的发展同样遭遇了许多困难。比如会受到本土文化结构的抵制,会受农民家庭生计规划或者惯性的影响,或是由于市场的瞬息万变导致项目的失败。虽然少数民族农业市场化的推进碰到了各种困难,很多农业产业化项目并没有达到让农民增收的目的,但却推动各族群众迈出了融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第一步。农业市场化的进程奠定了少数民族经济市场化发展的基础,带动了各民族群众发展观念的转变,推动民族地区从一个在经济上相对封闭的自我世界走向一个开放、流动、多元的现代社会。

四是在农业市场化的基础上,人口迁移进一步加深了市场化。农业市场化将少数民族与市场紧密联系在一起,但又面临着诸多风险和矛盾,无法更好地满足人们对现代性的追求。因此,为获得更高的收入,见识更现代的世界,人们开始以脚投票,选择向城市迁移。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大规模城乡人口迁移潮流的出现,是中国工业化转型和城市化快速发展的基本动力之一,大量潜在的劳动力资源被激活,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刘易斯二元结构的经济发展理论。人口迁移是少数民族自下而上积极参与市场化的主要路径,引发了地方社会的一系列变迁。

除了上述相似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市场化的发展也表现出了显著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突破了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关系,本质上是一个平等发展的过程。少数民族通过参与市场化,获得了巨大的发展机遇,基本上保持了与全国同步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将这种发展概括为共享发展,进一步明确共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共享发展注重的是解决社会公平正义问题,必须坚持全民共享、全面共享、共建共享、渐进共享,不断推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共享作为新发展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发展所要实现的最终目标。

围绕这一目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充分发挥市场调节和宏观调控的作用,致力于统筹和应对各类不平衡不充分发展问题。面对城乡之间、东中西部之间、民族地区与非民族地区之间的发展差距,在实践中形成了先富带动后富的路径。改革开放初期,围绕两个大局(5)所谓“两个大局”,一个大局就是东部沿海地区加快对外开放,使之先发展起来,中西部地区要顾全这个大局;另一个大局就是当发展到一定时期,就要拿出更多力量帮助中西部地区加快发展,东部沿海地区也要服从这个大局。思想,中国采取区域非均衡发展的路径,以区域发展带动整体发展,推动各民族从政治平等向经济发展转变,从传统农业改造入手,揭开了少数民族经济市场化转型的序幕。前文提到的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呈现的就是一个发展研究中常见的中心带动边缘、边缘依附中心的二元组合关系。但这种不平衡的二元关系只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个过渡现象。21世纪以后,随着西部大开发拉开序幕,国家发展战略转入了区域均衡发展、实现共同富裕、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方向上。特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在习近平“全面实现小康,一个民族都不能少”的承诺下,中央、发达地区、民族地区三方发力,精准扶贫、“一带一路”、乡村振兴、新型城镇化等政策多管齐下,少数民族经济突破依附状态,跨越到了以城市为中心构建自身发展体系和发展中心的第三阶段,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明确了其在全国经济体系中的功能定位,进入了与全国经济同步发展的良性循环中。从相关数据可见,1978—2000年,各省区的经济增长速度表明带动中国经济增长的省(市、区)多数位于东部沿海地区;2001—2005年是一个过渡时期,带动经济增长的地区逐步从东部沿海地区向中西部地区转移;2005年以后,中西部地区保持了较快的增长速度,成为驱动全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来源[26]。

另一方面,在追求共享发展的过程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有机整合了少数民族经济的多元性,实现了经济层面的多元一体发展。中国是一个大国经济体, 经济发展拥有巨大空间。少数民族由于其发展条件和机遇不同,存在着明显的经济类型的多样性及经济发展阶段的异质性。通过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经济一体化发展,少数民族经济的多元性(不论是类型差异还是阶段差异)都被有机整合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再到改革开放以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确立,通过对少数民族农地产权、生产组织方式等方面的一系列调整,在农业生产制度上实现了少数民族与全国的统一。全国一盘棋的道路、信息、水、电力(现在简称为“水电路讯网”)等基础设施建设,打破了地理空间的隔阂;大量改善医疗卫生教育条件(现在简称“科教文卫保”)的投入,极大提升了少数民族的人力资本等都为少数民族进入市场、获得市场机遇奠定了基础。基于上述条件,自上而下的农业市场化和自下而上的人口迁移潮流打破了传统上各民族基于特定空间和特定生态环境形成的经济互补关系,其多元经济的各种要素,如劳动力、农产品、自然资源、文化资源等都被整合到了以市场为中心的、多层次乃至跨区域连接的经济体系中,市场化由此成为少数民族多元经济的核心本质。此外,随着外出务工成为潮流,半工半耕成为少数民族家庭生计的普遍模式,其生计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现了与全国趋同的发展。在最近十年第三阶段发展出现的新趋势是,少数民族经济不仅仅是需要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进一步深度整合的对象,更是凭借其在资源、生态、文化、地理等方面的独特条件,正在逐渐成为极具潜力的、推动新时代经济稳步增长的重要动力。

市场一体化进程中多元经济的共享发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区别于一般发展案例的核心特征之一,证明了中国的现代化经济体系要构建的是一个东中西部协调、平衡发展的经济格局,这是与西方发展研究中论及的基于发达与不发达、中心与边缘权力不平等基础上的“发展”完全不同一种发展路径。通过多元经济的共享发展,少数民族在全国支援下,发挥自身的优势,克服自身发展短板,基本上实现了经济与全国同步的一体化发展,成为了中国现代化经济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并正在成为维持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力量。

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殊性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强调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殊性。与世界其他不发达地区一样,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殊性首先源于其自然条件和社会发展基础。习总书记有关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家底,即民族地区集资源富集区、水系源头区、生态屏障区、文化特色区、边疆地区、贫困地区“六区”于一身的论断高度概括了少数民族在区位、资源、生态、文化、发展基础等方面的特征。这些特征作为经济发展的基本要素,决定了少数民族经济必然要走特殊化发展的路径。这是一种体现区域性、民族性、开放性的特色经济发展(文化特色区、边疆地区);是体现生态文明建设战略的绿色发展(资源富集区、水系源头区、生态屏障区);是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实现民族平等、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跨越式发展(贫困地区)。

特色发展、绿色发展、跨越式发展是少数民族基于自身发展条件所形成的特殊化发展之路。特殊化的发展在推动少数民族摆脱欠发达状态的同时,确立了自身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中的独特地位。在特色发展上,通过与民族特色自然文化资源结合,形成了旅游开发、特色资源加工、商品贸易、现代农业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色路径。其中,旅游开发和边境对外开放是最为成熟的特色发展路径,带动了一批特色旅游城镇、边境城镇的崛起。少数民族依托独特的文化资源和自然风光,以旅游业带动农牧业、制造业、服务业等多种产业的整合发展。如贵州依托自然生态、特色农业、民族村寨、文化遗产等资源,探索“旅游+”多产业融合发展,实施发展旅游业助推脱贫攻坚三年行动,推进旅游项目建设、景区带动、乡村旅游等九项旅游扶贫工程,诸如六盘水大河堡花海旅游区等一批特色旅游项目,成为民族乡村旅游带动下的新发展模式。少数民族凭借独特的区位优势,在“一带一路”倡仪的带动下,随着陆海内外联动、东西双向互济开放格局的形成,其对外开放的层次不断深入、形式不断多样。如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霍尔果斯市,依托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以及公路、铁路、管道、航空、光缆、邮件“六位一体”的交通枢纽和综合性多功能口岸,全面推动对外经济合作发展,极大增强了少数民族市场经济活力。

绿色发展是少数民族特色发展的新契机。一方面国家主体功能区的划定为以保护生态环境为主体功能的民族地区因地制宜,实现跨越式绿色发展提供了支持。另一方面,随着国家关停并转型了一批落后产能,很多行业在最近十多年都经历了从污染到无污染工艺革新的转型,为少数民族发展绿色产业带来了机遇。比如近年来,西北五省大力发展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产业,大力推广应用绿色能源。还有很多地区依托生态资源优势,壮大绿色生态产业。又如青海乐都区国家级现代农业示范园区发展“生态大农业”;云南大理宾川将生态资源优势转化为绿色发展优势,将水果产业、鲜花产业打造成为转型发展的新动能,实现经济效益、生态效益的协调发展。

跨越式发展是少数民族从传统的以乡村为中心的农牧业和手工业经济,进入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农业、工业和服务业发展的必要路径。如前所述,最近十年民族地区与全国基本同步,进入了向城市社会转型的阶段。但由于少数民族城镇化起点较低,且许多地区地广人稀,在人口和产业聚集方面先天不足,很难走以产业驱动城镇化发展的常规模式。现实中出现了在党和政府的支持引导下,走服务优先的城镇化跨越式发展路径,即通过城市公共服务体系的完善推动城市空间景观的转变,带动人口向中心聚集,形成一定的城市人口规模。同时积极引导培育支撑城镇化发展的主导产业,推动城镇逐步向产城融合发展,如笔者研究的西藏昌都市,地处青藏高原,生态环境恶劣,人口稀少且分布不均,交通设施落后,现代产业基础薄弱。其城镇化进程,就是在政府的引导和推动下,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了旧城改造,构建了全新的城市医疗、教育、交通、文化等服务体系,以中心性服务体系聚集人口,推动城镇化的快速发展。

实现特色发展、绿色发展和跨越式发展的关键在于党和国家对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殊支持,这是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特殊性存在的根本。在党和国家的特殊支持下,中央“使劲”,继续加大对民族地区的支持力度;发达地区“鼓劲”,继续搞好对口支援;民族地区“加劲”,重点办好基础设施、搞好就业、抓好教育、扶贫攻坚四件事,三管齐下推动少数民族经济社会文化的全面发展。这种特殊化发展的模式,是国际发展研究不曾系统研究的对象,其内涵既非从宏观经济层面,通过各类宏观调控措施,引导农业或工业的发展,为欠发达地区创造机会;也非从社会文化层面,推动被发展角色的自下而上的参与式发展;更非仅为国家治理和政治稳定发展的需要。党和国家对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特殊支持,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的一部分,在国家和地方、“中心”与“边缘”、宏观调控与自由市场关系等方面构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独特内涵,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实现共享发展的有力保障。

中央政府主要从两个方面来支持少数民族的发展:一是在宏观政策层面上,对民族地区予以倾斜。制定了一系列针对民族地区的特殊优惠的财政和税收政策,加大财政支持和转移支付力度。将民族地区纳入全国一盘棋发展的考虑中,优先布局了一系列重大基建项目和产业发展项目,为少数民族融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一体化发展奠定基础。改革开放以来,陆续建成了兰新铁路复线、青藏铁路、黄河沙坡头水利枢纽工程等一大批重点工程,2018年宣布修建川藏铁路。结合国家主体功能区规划,在民族地区布局了一批开发区、工业园区、出口加工区,形成了若干重要的资源开发和深加工产业基地,走出了一条立足资源优势、切合本地实际,具有自身特色的工业化道路。二是针对少数民族所处区域特色和生计特点,制定了专门的少数民族发展战略。改革开放以来持续坚持的发展战略包括实施国家主导的、以市场化为导向的扶贫开发,少数民族是重要对象;设立专项基金,扶持少数民族农牧业的发展和退耕还林还草等生态建设;为尊重和满足一些少数民族生产生活的特殊需要,实行了民族贸易和民族特需商品生产供应政策;在少数民族聚集的边疆地区实施富民兴边行动,促进边境地区与内地协调发展;针对人口较少民族进行特殊扶持,通过“小民族、大政策”促进人口较少民族经济社会的跨越式发展;实施向民族地区、边疆地区倾斜的教育医疗支持政策等。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中,上述各类发展战略被有机统合到精准扶贫系统中,以“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原则对少数民族进行扶持,并在全国精准扶贫的基础上,格外重视少数民族的深度贫困问题,推动所有民族全面实现小康。

除了中央政府的直接支持,少数民族经济的快速发展还离不开发达地区的对口支援。从早期东部地区出于人道主义向西部欠发达地区无偿输送救助资金和生活物资,援建道路、学校、医院的输血式援助,到今天的以增强少数民族内生发展动力,培养“造血”能力的系统帮扶;从东部向西部地区资源的单向流入到今天的“东西互助、优势互补”的东西协作发展;从以推动少数民族经济发展为主的单一扶助,到今天涵盖了经济和社会发展、文化传承、生态保护等各方面的全面帮扶,对口支援的内涵不断丰富,援助制度不断完善,援助对象不断精准,援助影响也在不断持续和深入。这一机制将民族地区与内地省市紧密联系为一个整体,不仅输入了经济发展的各种要素,还输入了新的生产方式和新的发展观念,生动地展现了区域之间在发展上的整合、协作和共赢,从而突破了“发达”与“欠发达”地区之间不平等的政治经济关系,构建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区域协作发展机制,体现并实践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共同富裕原则。

可见,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特殊性的主要内涵是在党和国家的特殊支持下实现特色发展、绿色发展和跨越式发展。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区别于一般发展案例的核心特征之二。一方面少数民族凭借其特殊性在市场一体化进程中找到自身的发展路径和功能定位;另一方面这一特殊性发展的实现离不开中央政府的政策和财政支持,以及发达地区和社会各界在人才、科技、资金等方面的支持援助。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以市场化为中心的一体化发展是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主要趋势,而特殊性发展则是少数民族融入经济一体化的主要路径。在实践上,从一体化趋势和发展特殊性两个方面的表象,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的经济发展是一个少数民族在党和国家的支持和关心下,通过特色发展、绿色发展和跨越式发展等路径,其多元经济有机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最终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过程。在理论上,这两个方面亦可作为与国际发展研究进行理论比较的基点,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的经济发展实质上是一个以共同富裕为原则实现共享发展的过程,这打破了“不平等的发展”这一发展研究的基本判断;而少数民族结合自身特点在党和国家的特殊支持和援助下形成的特殊性发展,则是实现共享发展的主要路径,构建了一种国家、中心与边缘关系的新模式。

少数民族的经济发展从实践和理论层面证明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属性,这是一种以市场和资本为手段、以人民为中心的市场经济形式,其发展的最终目标不在于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而在于“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这是一种发展研究设想中的,却未曾系统研究的平等发展案例,其案例内涵远远超越了现有发展研究理论考量的范围,提出的一系列新问题完全可以推动未来发展研究新领域的形成,从而实现将对中国案例的研究从现象层面上升到推演理论体系和核心概念的层面,进而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解决欠发达问题的理论体系。这些问题至少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有关少数民族经济与全国一体化发展的机制研究。围绕少数民族经济发展基础条件的构建、发展核心要素(如人口、土地、资本、资源等)与市场经济体系的整合、经济发展重要关系(如城市与乡村、农业和非农业、中央和地方、发展与生态、发展与稳定等)的统筹等主题,厘清中国少数民族实现与全国经济一体化发展的内在机制,从而阐明中国区别于一般发展案例的共享发展的主要内涵。其中如少数民族集中的深度贫困地区这类特殊案例的一体化发展值得深入研究。

二是对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主要路径和类型进行系统研究。特别是要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三个基本方面,即生产资料所有制、收入分配制度、资源配置机制着手,结合深入的田野调查,总结不同区域少数民族在农业现代化、各类非农产业发展实践中涌现出的主要类型及其内涵,分析这些类型产生的原因,呈现发展的多种路径和可能。在微观案例的层面上,展现前述一体化发展机制实践的内在机理,形成宏观和微观研究的互补。

三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区域发展协作关系的专题研究。一方面以自上而下的对口支援制度为分析重点,通过分析政策实施的效果和影响,厘清以政府为中心构建的区域发展协作。另一方面还要重点关注在对口支援政策推动下,自下而上的社会各界力量,各类迁移人群及经济组织构建的区域发展协作。结合上述两个方面,分析共享发展区别于一般发展案例“中心”和“边缘”之间剥削、依附和反抗关系模型,所构建的中西部地区互相依存、共同繁荣发展的关系结构。

四是经济一体化与铸牢中国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关系研究。改革开放以后,以市场为中心的经济一体化是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最重要的一个趋势,各民族在经济上深度连接,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频率大增。相互之间在向更加包容、亲近、认同趋势发展的同时,也有可能因经济利益、社会分工、文化差异等因素变得更加复杂多样。对我国经济一体化驱动下统一多民族国家认同发展趋势的深入研究,可在发展研究中构建发展与国家认同的专题。

最后,在与国际发展研究进行理论对话,推动少数民族发展研究从单纯案例向中国理论突破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在一个跨学科的层面上开展相关问题的研究,尤其是要注重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方法结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全面阐述了社会主义生产关系背后的经济规律,以此为指引,可有效帮助我们找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少数民族经济发展的关键要素和核心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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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营经济大有可为
特色睡床满足孩子们的童年梦
2009年热门特色风味小吃
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