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佩茹
晚风挟着阳光,掀得杨树的嫩叶抵不住痒,发出“咯咯”的笑声,枝叶间一个个隐匿的亮斑落在一张红漆已剥落的长木椅上。从阳台上远远望去,遮在参差树影中的四嬷,像极了童话故事中的拇指姑娘,娇小又可爱。
她总是在春日里拿着针线和碎布从早到晚地缝缝补补。别人问缝来做甚,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痴痴地笑上几声。有好几次,她忽地拉过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指着摆放在木椅上的一堆小衣服,抖着平直的眉毛,乐呵呵地笑着:“姑娘,喜欢哪件啊?”四嬷那双呆滞的灰黑色眼睛直瞅得那孩子缩起身子哭了起来。就这样,她被扣上了“乌老太”的帽子,成了人们眼中的“人贩婆子”。
盛夏热得让所有人心浮气躁,真正凉快的便只有四嬷了吧?她一摸上面粉做发糕,就会全然忽略鼻尖上豆大的汗珠儿。可要是拿这件事说,大家又都觉得四嬷是个冷热无知的“傻婆娘”———没有人是天天做发糕的,况且四嬷的发糕居然是做给一条掉了毛的狗吃。等到蒸笼里的热气像云一般一块一块地拖着烟尘消散时,她便端出三块发糕,拿出一把20世纪 80年代的摇椅,坐在院子边上,用她那双干裂得如同旱地的手把发糕撕成块状,喂到阿黄的嘴里。四嬷还一直咧着嘴问:“好吃吗?我可告诉你啊,发糕可比外头的小洋糕强多了。好吃吧?”即便说上半天,阿黄也只是耷拉着小耳朵,沉默地吃着。
我是什么时候靠近四嬷的呢?那是很久以前了。那天,我经过她家小院时,她系着一条爬满黑霉、油污的围裙跑了出来,还顶着一张被烟灰熏花的脸向我招手。刹那间,我竟觉得四嬷好似一位慈爱的母亲,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归家。于是,我进了四嬷的家。黄瓦砌成的泥墙格外地干净,一把老人椅、一张小圆桌衬得房子出奇地整洁。当我回过神时,手中已然多了一碗热气氤氲的糖水鸡蛋。我连忙把它放到桌子上,就在推辞的话语脱口而出之际,四嬷转着那双呆滞的眼睛,向我嘘了一声:“傻丫头,你可快点吃,上学堂。”我一时有些慌张,赶忙跑出了四嬷的家门。
枯叶零落,窗外阵阵凉意,四嬷开始在这个秋日里挨家挨户地寻找易拉罐。她总将自己皱褶难看的手伸进垃圾桶,把垃圾翻个底儿朝天。几根杨树的小枯枝被风吹落,砸了四嬷的背脊。我看着她那头银光闪闪的白发,以及瘦骨嶙峋的背脊,不由得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我记得去年的秋天,四嬷还和年轻人一样利落。小卖部的老板从店里头猛地蹦出来:“老婆子,你咋老翻人家的垃圾桶呢?要真差那几个咸鱼钱,你开口便是。”四嬷听着,断断续续地答道:“嫁妆……阿黄嫁妆……”说着,四嬷就去找阿黄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抬头那一刻露出的一抹惨淡的笑。
冬日里寒风肆虐,我正拖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耳朵里忽然灌进了几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什么?就走了?”一个穿着条纹上衣的妇女,叉着腰,瞪着眼睛,大喊着。
“是啊,聽说是找她家阿黄去了,今早公园里的保安说的!”两三个年轻些的菜贩子扯开了嗓子。
“这乌老太那常年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叫什么来着?阿焕还是……”
砰!我心中似响起了玻璃杯掉落的声音。突然想起了那几句亲热的“姑娘”“傻丫头”,一时间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疼痛。后来,我得知在四嬷的箱子里有一万块钱,用红布包裹着,上头还用蓝墨水写着几个令人动容的字。再后来,一个叫阿焕的年轻女子来到了四嬷家,带着一辈子都抹不去的遗憾与愧疚。
春天到了,阳光洒到公园的各个角落。美丽如初的亮斑,时而跳动在大杨树的枝叶间,时而掉落在树下那张油漆斑驳的长木椅上,却唯独没有落在我梦里那个人的身上。忽然我意识到,这场梦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那一份跳动在小衣服、发糕、阿黄以及我身上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