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书上奔跑

>>>洛 歌

那一年，我十一岁，是一所乡村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我刚刚学会骑自行车。由于身高的原因，右腿只能从大梁下面穿过去，像一只猴子，鼓捣着那辆二八车前行。到了周末,我骑车去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在姥爷那里玩一整天。姥爷还未退休，负责看管站里的物资。

那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去处。

里面有各种各样废弃的物品，最多的还是书报。我翻出一些“小人儿书”和带有图画的杂志，虽有些残缺不全，但足以用我幼稚的想象力来弥补。站在那儿，书比森林还茂盛。有风吹来，每一本书都能讲述过去的故事和未来的遐想。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比国王还幸福。

我找到一本书。书的封面和封底已经不在，一道淡黄色的水渍像陈旧的麻绳，捆住了一匣尘封的历史。书脊上隐约显出书名《上下五千年》，是上册。这本书让我着迷，从远古传说到战国故事，无不衍生出跌宕的画面、深沉的呐喊。讲到山顶洞人时，有这样一段：“别看这一枚小小的骨针，在那时候，人们能磨制成骨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服气，找来一根鸡腿的骨头，在大青石上磨了很长时间，直到蹭破了手指，也没做成一根骨针。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到暑假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骑车去县城新华书店,买下整套书。

父母同意我去买书，给了我两元钱，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有人作伴。

县城离村子有三十多里地，没有人作伴很难让人放心。我说服了我的同班同学田晓亮和我一起去。田晓亮的右手是小儿麻痹症，但他能用左手写字、打乒乓球，而且每天都要单手骑车五里地来上学。去县城买书对晓亮和我都是个挑战，因为我们未曾去过县城。

路上的车真多，像森林里跑出来的野兽。我们异常兴奋，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跨在车梁上不停地蹬。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了县城。

新华书店在哪儿？我俩都不知道。问谁呢？恰好，前边有个抱着孩子的青年男子走过来。我连忙支好车，迎了上去。该怎么称呼他呢？叫叔叔吧，他那么年轻；叫哥哥，可他是一个小孩的父亲。那叫什么呢？同志，请问……我叫了一声事后觉得非常好笑的称呼。那人一怔，笑着指给我。我羞极了，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

走进新华书店，发现里面的人很多，但很静。所有的人都在看书，或站或坐。我感到了空气的轻松。那么多的书，足以让两个未见过世面的孩子眼花缭乱。

那套《上下五千年》摆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一共上中下三册。我翻到定价，心里不是滋味。妈妈给的两元钱还不够买一册。这次是不是白来了？晓亮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盯着那套书发呆。当时的书没有塑封，即使是新书也可随意翻看。当然不能白来，看完书反而省下了钱。

于是我站在书架旁边，确认十个手指没有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中册。我很快陶醉其中。不知不觉中，可能是因为腿脚有点乏，便挪动了半步，谁知却踩了别人一脚。对方是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童话书（我忘记了书的名字）。我忙说“对不起”，而她并没有看我，随意说了声“没关系”，继续读她的书。原来，只有在书店里，才没有人会关注你来自城里还是农村。

晓亮来叫我，已经是午后。周边看书的早就换了人。该离开了，再不舍，也到了回家的时间。我饿了，但还是忍住，和晓亮坚持骑回家吃饭。如果再给我五毛钱，我就能买回一册书。回家后，我没提起买书的事情。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了这套书，但未曾借阅。等我有能力买下这套书的时候，又似乎忘记了。

女儿读小学四年级，一次放学回家，问我：林汉达是谁？我懵住了。记忆中似乎有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抓不到。女儿拿出作文题，上面写了一句话：世界上的事物是永远也探索不尽的，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说，人只要活着，就得永远是个不断求知的小学生。署名是林汉达。女儿说，上网查查吧。这一招化解了我的尴尬。

一看百度，我脸红了。林汉达竟然是《上下五千年》的编著者。书的名字如同一头猛兽从我的心底跳出来，抓得我心烦意乱。我忘记许多年了。我对女儿说：“你赶紧写作业吧，我去买一套，这是我最喜欢的书。”

我进入书店时，已临近下午关店，里面的人不多，店员坐在柜台边翻看着手机。我在书架上发现了一套书名中带有“上下五千年”的书，只是前面多了“中华”二字，编者也不是林汉达先生。我问，还有其他版本吗？店员指了指一堆打折的旧书。我低着头逐本查看，还真找到了，是林汉达先生编写的2002 年版本。

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看书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辫子有些松散，一绺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她似乎不曾发觉，伸着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在书上，嘴角蠕动着。我听不到朗读声，偶尔可以听到她翻动纸张的声响。小女孩比我女儿小一些。我拿着书从她旁边走过，扫了一眼，那是一本《神笔马良》的绘本。

付账时，我向店员夸了一句：“小姑娘爱读书真好。”

店员还在看着手机，听我说完，愣了一下，说：“她妈妈是黄各庄的，在隔壁药店打工，孩子有点感冒，没人带，下午便在书店里看书。”

黄各庄离城区十公里。店员的重音放在了“黄各庄”这个词儿上。小女孩是个农村孩子。

一个手臂上搭着白色工作服的女子推门进来，喊道：“妮妮，回家了。”

女孩合住书，垫起脚，把书放到书架上，轻轻走到妈妈身边，低声说：“妈妈，我已经看了两本了。”

妈妈挽住小女孩的辫子，紧了紧，说：“你喜欢哪本书，妈妈给你买。”

女孩说：“不，明天我还要来。”

妈妈笑了笑，向店员点点头，领着女孩走了。

我想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在那个新华书店，是否也有一个人这样看着我？

回到家，我忍不住跟女儿讲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女儿很惊讶。问我，这套书那么好吗？我说，是的。实际上，更多的是那个童年那么好！

女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我坐在一旁，捧起第三册，读我读了二十年没有读完的书。或许，这本书还要读很久，比如等女儿有了孩子，女儿的孩子有了孩子……

关于一本书的童年，和未来有关。时光是每一个人藏在梦想里的白马，在一本书上奔跑，旅程没有终点，但永远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