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迎晓
目前我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其中认知功能障碍给老人身心、家庭、社会带来了巨大负担。但部分轻中度认知障碍的老人,他们仍然能感受到悲哀、孤独、不安,也仍然能感觉到爱与被爱。
基于此,上海市同仁医院老年科联合护理部、康复科等共同打造了“失智老人乐园”。通过科学评估、康复锻炼、个性化陪护等,让老人感受“爱与被爱”,安享晚年。
而我们的故事则要从“徐老”说起……
“你好,我们是徐美玉(化名)家属,我们是来住院的。”
我恰巧在护士吧台,在护士与家属办理住院手续的间隙,我稍稍观察了一下眼前这位老人。老人花白的头发,清瘦的脸庞,一件格子衬衫,谈不上精神矍铄,但很干净。家属很快办理好住院手续,一行人来到了病房。
徐老话不多,之后我和她女儿交流了一番。原来老人年轻的时候是单位里搞文书工作的,平时性格比较内向,不是很爱说话。自从老伴走后,尤其最近两年,家属发现老人越来越不肯说话,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看电视,看看书,也不出门。生活还能自理,但记忆力明显减退了,和她说过的话,很快就忘了。她女儿担心老人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所以想住院检查一下。
徐老的变化像极了我自己的奶奶,自从我爷爷去世后,奶奶也变得十分孤僻,自我封闭,不愿与外界交流。于是我开始关注这个熟悉的陌生患者。
通过检查和相关评估,徐老确实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想看电视,但我找不到遥控器了。”徐老打铃呼叫,寻求帮助,“我记得我昨晚看好电视,就放在桌子上了。”
于是大家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床下没有,被子里没有,床头柜没有,窗台没有……大家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神秘的遥控器。
“还有冰箱没找过。”护士小张边说边打开了冰箱门,正当我想嘲笑她脑洞太大,怎么可能会在冰箱里的时候,一个黑色遥控器赫然躺在冷藏室里。
“你怎么把遥控器放冰箱里了?”
“我没有放过。”徐老很严肃,也似乎不满意我们对她的质问和怀疑。
每天查房,徐老依然话很少。总是给人一种毫无活力、眉头紧锁,很忧郁的感觉。因为我奶奶的遭遇,所以我能感觉出面前这位老人的孤独,但我苦于无法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或许此时此刻的徐老需要的并不是药物,而是一份安慰,一份陪伴,抑或是一个能打开她心扉的人。
我无意间发现她床头有一本《现代诗文集》,我随手打开,里面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朱自清的《背影》、张爱玲的《迟暮》等佳作。
“你喜欢诗歌、散文?”我指着书。
“随便看看。”徐老面无表情地说道,“别人给我的。”
“我挺喜欢诗歌、散文之类的,有机会我们聊聊吧。”这或许又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假得连老人自己也能察觉到。确实我不一定会有时间陪老人读诗诵文。
“徐老目前状态适合加入我们的失智老人乐园,她需要与更多人交往。”主任看着病史,与护士长沟通后,同意了我的建议。很快我就给徐老建立了“乐园”档案。
徐老在乐园的表现并不活跃,但我们没有放弃,仍“强行”拉着徐老陪她聊天、玩一些益智类游戏。
一天,社区有志愿者来乐园教授老人绘画。徐老参加了,她静静看着老师画小人,画小鸟,画房子。我从没见她如此专注,难道她对画画感兴趣?
果然在第二天查房的时候,我在床头柜见到了几支彩笔,和一张小鸟的图画。尽管画风和我9岁女儿差不多,但从线条和涂色来看,我发现了老人的认真和用心。
之后的日子里,徐老的画越来越多。一天值班,我特地跑去看老人画画,我静静站在老人身后看着。徐老戴着眼镜,看着图画本,这次她选择了一幅风景画,有房子,有田野,有夕阳。她认真临摹着。老人追求完美,线条有点歪,她就会擦掉重新画。老人过于专注,她始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看老人昨晚那幅画的成品——夕阳西下,半个天空都是橘红色的,映射着小木屋,映射着田野。远看整个画面就像一条美丽的、轻柔的、绸带飘过。我吃惊地发现田野里多了一个“小人”,“小人”背对着,站着默默地看着远方。或是一丝孤独,抑或是一份内心的恬静。这是昨天绘画本所没有的,难道这是徐老本人,难道这是老人向往的生活?
“老人一直说胃口不好,我们就给她做了一个胃镜,发现是胃癌,淋巴已经转移,而且肺CT提示肺部也有转移灶。我们讨论后的意见是没有进一步手术机会了。”她女儿似乎也有心理准备,她只希望她母亲最后时光没有痛苦。我们和家属都瞒着老人病情,可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徐老画了那么多画,给老人办个个人画展吧!”没想到我的想法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共鸣。虽然徐老平时话不多,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大家都对老人产生了感情,希望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做些什么。
很快徐老的个人画展办起来了。“徐美玉老人个人画展”几个大字张贴在病房走廊里,赫然醒目。一共21幅画。参观的人并不多,但前来参观的老人无不对徐老的画作赞不绝口,还有老人拿着手机拍摄。徐老在我们的陪伴下,看着墙上一幅幅画,虽然都是自己画的,但她却像参观别人画展一般,一幅挨一幅,慢慢踱步看着,甚至她还和参观的人讨论她的画,最后还主动留影。看到徐老身上发生的变化,我深感欣慰。
徐老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看着躺在床上日益消瘦的老人,我知道留给老人的时间不多了,她已经很难再执笔画画了。
之后的日子,每天查房我的心情都很沉重,虽然做了那么久的医生,见惯了临终老人,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我莫名对徐老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说来也奇怪,徐老肿瘤细胞已经全身转移,按理会有癌痛,但每次查房,徐老却反而不像入院时那般紧锁眉头。
徐老还是走了,很安详,很平静。在整理徐老遗物的时候,翻着徐老生前那一幅幅画作,我百感交集。而当我翻到那幅熟悉的“夕阳画”时,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我发现夕阳下又多了六个字:
轻轻的我走了……
那是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著名诗句。短短六个字,让我无尽遐想:或许徐老已经知道她的病情,她已做好一个人离开的准备;或许她其实很痛,但她不想麻烦我们,她在用她的方式来回馈我们对她的爱;或许这就是“爱与被爱”的最高境界吧。
上海市同仁医院老年科病房共有145张床位,患者平均年龄92岁。病房里几乎所有老人都患有不同程度认知功能障碍。传统的单一躯体治疗模式,带给这些老人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孤独的床位、冰冷的盐水、大把的药片,再加上吸痰管、气管插管、鼻饲管、导尿管,老人的生活质量极低。
我们也时常反思:每个老人身上都会有很多种疾病,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药物治疗吗?我们尝试探索应用新的治疗模式——躯体-心理-社会。“失智老人乐园”正是我们的服务品牌,而这一品牌的中心词就是“陪伴”。像徐老这样的老人在我们病房很多,经过我们团队的努力,每个老人的临床表现、评分量表、家属满意度都会得到不同程度的改善。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享受着幸福的晚年。
一个“九零”后老人,需要的不是一份冰冷的补液,更需要一份亲情的陪伴。最后的告别,对于大部分老人而言,只需要那简单的六个字:轻轻的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