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阳
(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从用肖像画中的图像表征自我到摄影技术的出现,记录人物形象的方式发生了较大改变;随着电视的普及,图像的广泛传播又上升了一个层次,视觉时代放大了人们对美好形象的追求;而互联网时代,人们不仅是观看者,还可以成为内容的生产者。随着社交媒体的蓬勃发展,自拍逐渐成为活跃于大众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文化。媒介影响文化于无形[1],观看方式的改变,加之数字造颜技术的辅助,自拍不只是一种摄影技术,更是将图像本身作为一个载体,映射着人们的自我认知、社交模式及生活方式。
自人类出现以来,塑造完美的个人形象成为一种普遍的心态,且绘画本身就容易加入更多人为的主观性因素。如被法国史学界称为“前摄影时代最传神的写真”的《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原本现实中骑的驴、皱巴巴的灰色斗篷以及矮小的身材,在拿破仑的干预下,被画家巧妙地描绘为身披红色斗篷骑在高大健硕的战马上的伟岸英勇形象。而当面对一些历史或神话画作时,观看者往往不自觉地将理想中的自我带入。正如约翰·伯格所说:“看画的主人希望看到他自己的热情、悲伤或慷慨的古典面孔罢了。他在画中所见的理想化形象,可加强他的自我观察。从这些形象中,他看到自己(或其妻其女)伪装的高贵身份。”[2]143不论是作画时对客观现实的主观修饰还是对美好高洁形象的自我代入,都是对自我理想化形象的追求与构建。
摄影最早被作为记录和再现瞬间的真实方式,以及对现实世界的转录(transcript)。但与此同时,通过摄影者的取景构图、对底片的技术加工处理得到的照片,某种程度上也是添加了一定主观性制作出的“真实”。一张照片最终所呈现出来的效果取决于摄影者的操作,比如,色阶主要取决于摄影师在暗室里的选择。同一张底片经过不同的加工处理,获得不同的效果。所以,印出的照片甚至也不“仅仅”是底片的转录而已[3]。如今,随着图像技术的发展,对照片的处理手段已不仅仅局限于这些,电脑上、手机上都可以加工处理照片,打破了传统底片的约束,技术门槛越来越低,甚至不需要学习任何相关专业知识,就可成为“修图大师”。而人们也热衷于应用这项技术,走在商城中看见屏幕上照相馆拍摄证件照的广告,一瞬间还以为是新推出的虚拟人物的3D 建模。证件照本身的作用是区别自我与他人,而现在通过软件程序(如photoshop、美图秀秀等各种修图软件)制作的证件照变成了千人一面,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韩式一字眉。2018 年,美图公司在官方微博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全国1/4 的人在用美图产品,月活用户3.5亿,超过了美国总人口。瘦脸瘦身、磨皮除皱、祛斑祛痘是最受欢迎的美颜效果前三名。
2013 年,《牛津英语词典》将selfie(自拍)定为年度英文单词。在随后的一年内,“自拍”在英语世界的使用频率激增170 倍,全球每3 秒就有一张自拍被上传到网上[4]。与当年装裱精致挂在自家大厅中的肖像画不同,如今自拍的主要展示途径就是将自拍发布在社交网络。比起自我欣赏,更多的是通过别人赞扬与羡慕“美化过”的自己而获取自信或满足虚荣心,把别人对“照片中的我”的认同当成是对“现实中的我”的认同。通过多人围绕这个自拍照中的主体进行点赞、评论形成了暂时性小圈子的膜拜结构。肖像照片基于“现代性认同”思维而获得的社交功能的文化意义,即它能将人们的交往导向一种“进步观念”的幻觉中——我可能(应该)成为照片中的那个自己,进而与他人谈论理想化的自己,生机勃勃,兴趣盎然。从表面看,人们是在谈照片中的自己,其实是在谈“理想化的自己”,即自己想“成为的那个自己”[5]。虚拟和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自己都相信了。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与普及,比起面对面展示给真实世界的人的次数,可能通过网络展现自己、面向网友的机会要更多。互联网自拍便从一种关乎个人审美喜好的行为转变为关于建构虚拟身份、实现自我认同的群体凝视[6]。网络浏览量大于现实中的社交量,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哪个才是真实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公众话语权的转移,基于互联网的各个产业有从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专业生产内容)向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产内容)转型的趋势。如19 世纪末,随着新闻出版业的日益发展,新闻出版业不断地向读者开放了各领域的话语窗口,越来越多的读者变成了作者,这肇始于日报向读者开辟了“读者信箱”。由此,区分读者和作者就开始失去了根本意义,这种区分只成了一种功能性的、对具体情形的区分[7]。就如同读者随时可以成为作者那样,如今只要动动手指在社交媒体上传一张照片、一段文字、一个视频,就能完成从内容接收者向生产者的身份转换,比起过去更加快捷。自媒体也基于此孕育而生、蓬勃发展。有部分群体可以通过贩卖自己的形象获取利益,如网红、主播等,通过更专业系统的平台渠道、更高的曝光率将一般的小圈子的膜拜结构扩大化,将点赞、评论转变为流量、送礼等来变成实际的金钱。但这种模式充满着风险、不确定性,因为我们根本无法知道隐藏在自拍后真实的人是什么样。2019 年轰动全网的“乔碧萝”事件,就是典型。根据她发布在网络上的“自拍”可以自动脑补出声音甜美、身材曼妙的美少女,然而由于直播中遮挡面部的贴纸意外丢失,露出的真容竟疑似50 岁大妈,导致给她打投礼物10 万元居于榜首的粉丝愤然销号。而除了这次意外事件揭发出来的“乔碧萝”,网络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乔碧萝”呢?
风景画,很多时候它的重点并非美景,而是被人们看作资本展示、社交生活和个人生活所寄的舞台。庚斯勃罗所画的名作《安德鲁斯夫妇》是一幅以安德鲁斯夫妇自己的土地为背景的肖像画,这幅画不只是描画出美丽的自然风光,他们自己被画作了土地的主人也是这对夫妇的快乐来源之一,而油画技术对他们土地全部实质的呈现又增强了这种快乐,宣示了对土地资产的所有权。欧洲油画服务于财富,它歌颂的不是世界的秩序和规则,而是购买力、处置权和所有权,油画在成为他物之前,就是一种歌颂私人财产的媒介[2]155。而随着历史文化和科学技术的发展、网络的介入,也只是改变了炫耀资本的方式。挂满油画的屋子和晒满照片的社交平台其实本质上并无不同。从图像占有到个人社交平台上的照片,其都为了展示所有者的资本和社会地位。自拍照片所记录的人物不再是被凝视的焦点,自拍照片本身反而成为生成资本的内容[6]。
修饰后的照片就像精美诱人的广告,广告总是针对未来的买主,向买主提供依靠商品或机会造就的富有魅力的自我形象,这种形象使他对即将转化的自己也产生了羡慕之心。这种心态是怎样萌发的呢?答案是来自别人的羡慕眼光。广告关注的是人际关系,而不是物品。它许诺的并非享乐,而是快乐——由外界判断的快乐。这种被人羡慕的快乐就是魅力[2]188。人们对于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不再只是局限于通过数字造颜改变容貌,而是延伸到对生活状态的全方位展示。比如:在朋友圈上传了一张和奢侈品的合照或别的什么可供炫耀的事物,可以是自己,是生活场景,是和自己存在某种关系的人,也可以是任何有可能让别人产生羡慕之情的东西,重点不是物品本身,更不是摄影技术如何,而是其对人际关系产生的影响,他人艳慕的眼光使人感到快乐。不乏有人通过网络构架虚假的生活状态,因为不满意自己现有的生活状态,但又无法在现实中做出改变,而变成活在别人眼中,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如今甚至出现了淘宝售卖“打造高端朋友圈”的业务,通过使用商家提供的虚假照片与模板发布朋友圈,制造出别人心中所向往的幻想场景。
毕竟面对面留下记忆是暂时的,可能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而留下的照片是永恒的,影像比它所表现的事物更能经得起岁月的磨炼[2]7。谁都向往更美好的自己,并将美好的形象留在他人心中。适当使用修图技术无可厚非,但如果过度沉迷其中,则易误以为自拍中那个看似完美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不愿面对现实,惧怕现实中的社交,甚至会产生心理疾病。与其依赖于修图软件反复地修改着照片中自己不完美的地方,伪装成活在他人眼中的高端人士,不如面对真实的自我,在现实中做出改变,或者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网络带来的虚拟空间,给每个个体如何展示自己提供了无限可能。在虚拟空间里的完美所带来的自我满足,对应的是现实中每个个体都存在的不完美。在虚拟社会中,交往可以不用真实见面,每个个体都可以拥有更富有视觉魅力及符合时尚潮流的面孔,可能为自己带来更多的交往甚至获利的机会,这些都加强了自我幻想的构建动机。虽然目前有能够复原经过数字技术修饰图片的软件,也有反对滥用数字技术的声音与行动,但总体上看,包括数字造颜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在内的各种数字技术的发展更多的是发现并适应人的内在需求。而个体很多隐藏的愿望,也可能要通过人工智能技术或大数据的方式才能被发现,并依靠数字技术实现。可以预见,未来的世界是真实与虚幻交织的,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承认这些技术的存在,清醒地认知并适度地使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