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羊圈牛圈马圈

2021-01-01 10:37张进京
群文天地 2021年5期
关键词:羊圈牦牛青海

张进京

在外地住了些日子,总有一种异乡作客的感觉,时常忍不住地遥望西北的天际,身居千里外,心逐青海头,脑子里满是青海的山川水涯、人物事况。于是,私下决定回故地重走江湖,重拾旧梦。青海的朋友闻之欣然,随即发出邀约:欢迎来羊圈牛圈马圈。

欢迎来羊圈牛圈马圈,多么朴拙而机敏的语言,介乎抽象与具象间,兼具广义和狭义,这个欢迎辞,真是别开生面。乍一看,以为戏谑之语,刚欲发笑,又觉不妥,急忙以巾掩口。凝目细品,慢慢有所参悟,此乃殚见洽闻之言,学问大矣。只廖廖几字,便承载了青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世俗生态,便括尽了区域品性、高原特色和生物图谱,其内核具有势不可挡的诱惑,让人不由自主地要夺门而出,飞奔而去。

大大小小的羊圈牛圈马圈,在巍峨厚重的昆仑、祁连诸山脉的庇护下,承受着黄河、长江不尽的滋润,一任长云、青草、野花、飞雪以及袅袅炊烟的四季妆扮,构成青海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美丽画卷。

行走在青海的山水间,不难发现,羊牛马是青海画卷中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目光所及,遍地皆是,几乎伸手可触。千百年来,青海人在与羊牛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结下了不解之缘,受其影响,久而久之,性格中便融入了羊的善良温顺的品质,牛的朴实倔强的势能,马的刚健豪迈的风骨。由此也构建了青海人独树一帜的人格精神,风标特异,卓尔不凡。

1974年初,我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插队落户的村子就叫羊圈村,这个村孑很大,东西长约三里地,分五个小队。我曾在村前村后的山脚旮旯反复搜查寻觅,试图找到羊圈的遗存以及村名的意义。一年后,在即将离开羊圈村时,虽说仍未找见羊圈的遗存,但却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生成关系,羊圈人的道德伦理和行事风格,充满了羊的美与善,羊早已外化为人,人也外化为羊,村巷庄廓的男女老少,都是羊化的人。这让我更加坚信,早前必定有成群的羊只栖卧于此,而有无遗址可寻己变得毫无意义。

提起羊,不论是绵羊山羊岩羊,饕餮者的念想里必然是珍馐一桌,烤全羊、羊肉手抓、羊杂碎、羊头肉、羊肠面、羊肉串、羊血肠等,丰盛到眼花缭乱,诱惑到饥肠辘辘响如鼓。于人而言,尽可以酒肉穿肠,津津乐道吃羊肉的快感和细节,那的确是一种享受。而对羊来讲,则是一种野性残暴,血光之灾。

尤为重要的是,羊的肉身,还承载着悠久的历史文化。羊文化这桩事,不单是饮食吃喝,更多的内涵体现在精神层面。羊文化博大深广,让人目不暇接,又美不胜收。探究中国人审美观念的形成过程,这个“美”的字源学考察一定是绕不过的。一般而言,人们的审美价值判断活动基本上来源于视觉的愉悦感和味觉的刺激性以及心理的契合度。从羊的具体情况看,“美”字不仅于对羊的视觉、味觉有所依重,同时还产生于对羊的精神感受,既是直观的,又是意象的,二者兼而有之。故在传统文献里,羊常常被描述为美畜或义畜。大儒董仲舒认为,羊有角不触人,杀之而不悲啼,跪享母乳,知仁、知义、知礼,集美德于一身,所以是仁人君子学习的榜样。羊不仅与美字有直接关联,而且与善字有渊源,这就在审美标准上,又叠加了道德标准。羊还与養、与羞相近,饱含炊烹造食和进献呈奉之意,与養生、馐馔相关。羊还是传统礼仪法则,从“義(儀)”和“法(灋)”来看,是礼仪、法度的概念,从而使社会秩序、日常生活有了规定性和约束力,以及是非判断的标准尺度。很难想象,离开了羊,所谓的美学、道德观、礼法制度又该是怎样的形态。

在羊文化的框架结构中,一直有个异类如影随形,这就是狼。狼与羊的故事太过普遍,太过流行,讲了几千年,历史惯性和民众基础十分强大,而我却对此有些厌烦,有些反对,所以我从来不听,更又愿讲。狼羊关系是弱肉强食,把狼羊作为人类彼此之间的伦理关系的基本原则,从根本上就是反人类的。这是错误地把狼吃羊的原则胡乱地引申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最终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相互仇视与残杀,进而使人类的精神回归到野蛮的荒谬时代。有理由相信,现今许多的违法犯罪和霸凌恶行,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些坏分子也许从小就接受了弱肉强食的教育,深受狠吃羊故事的影响才以身试法、作奸犯科的。

不论是在阿尼玛卿山下,还是在青海湖畔,一段游客与牧童的问答经久不衰:放羊为了什么?为挣钱。挣钱为了什么?娶老婆。娶老婆为了什么?生娃娃。生娃娃为了什么?放羊。这是牧童的人生理想,也是牧童的生命轮回,更折射出人与生物、与社会的依存关系。

年輕时读鲁迅先生的书,知道他喜欢牛,也有一股子牛劲儿。他写的关于牛的经典句子被世人奉为圭臬,不假思索,便可信手拈来。比如,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这句对牛的赞颂之辞,就很牛,言简意赅,意蕴深长。牛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吃的是最普通的草料,却奉献了最为优良、最有价值的奶。其意在于号召人们学习牛的好品德,切莫一味索取。鲁迅先生还有一句诗,俯首甘为孺子牛。说的是齐景公喜欢最小的儿子荼,嘴里咬根绳子,四肢爬地,让荼当牛牵着玩,一不小心,把门牙都拉掉了。鲁迅先生借孺子牛表明自己的赤诚之心。

牛是富有情感的牲灵,通人性,有预感。从动物学角度看,有泪腺的动物都会流眼泪,不过眼泪主要是用来湿润和清洁眼球,防止角膜乾燥受损,比较低等的动物,并不会因为伤心而落泪。牛似乎更善于用泪水打动人心,赢取同情和怜悯,这便是灵性所在。当牛遭遇委屈、伤痛或死别时,会和人类一样伤心地流下眼泪,多情又善感。听老一辈讲,牛能预知死亡降临,这注定是令人惊讶和悲伤的,作家余华在小说里好像也写过类似的情节。

青海牧区是我国四大牧区之一,草场面积宽广,可利用的草场有五亿亩,是羊牛马的极乐天堂。青海牦牛数达五百多万头,占全国牦牛总数的四成,这是个不俗的数字。牦牛奶的乳脂率比一般奶牛高一倍多,好喝,质量一流且有益健康,老少咸宜。

牦牛的藏文名字叫“雅客”,多么的优酷,满世界都这么叫。这个名字可以用作驿馆旅舍,可以用作图书室、写字楼,可以用作咖啡厅、茶酒屋。雅客甚至可以用来注册为商标,做牦牛生意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却鲜有人以雅客命名,说来也是个憾事。

牦牛头颅巨大、体驱肥硕、身长腿短、圆目有神、牙齿尖利,正好与高峻、雄浑的高原相匹配。牦牛寓粗壮于彪悍,看似笨拙却灵活,无论爬峭壁涉沼泽还是越冰雪都能如履平地,因而能在高寒的雪山草原岿然称雄,不愧是牛中的高富帅。

法国的古生物学者居维叶曾经遇到过一件趣事,他的学生搞了一次恶作剧。在一个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夜晚,居维叶卧室的窗外出现了一只怪兽。这只怪兽头上长着一对尖锐无比的硬角,颈上的长毛一根根地竖起,眼睛里冒着阴森可怕的绿光,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锐利的牙齿,一幅要吃人的架式。在闪电的光亮中,居维叶看见它不时地用前蹄敲打着窗户,嘴里似乎发出一阵阵的吼叫。居维叶第一眼看见这只怪兽时,心里确实大吃一惊。但当他看到那对尖锐的硬角和不断敲打窗户的前蹄时,顿时就放下心来。他点起了油灯,隔着窗户端详起这只怪兽来。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起恶作剧。他冲到门外,一把抓住怪兽,把它拖到了屋里,恶作剧被识破了。居维叶对他学生说,这只怪兽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怕,但一看它头上长着硬角,又是瓣状蹄子,就知道它是个食草动物,是头牛,牛是不会吃人的,相反只会怕人。居维叶是个好老师,他的课外辅导,堪称生动有趣的活教材,让天下人记住了食草动物的身体特征,记住了牛。

牦牛生于荒原,游于牧野,栖于棚圈,殁于刀俎。常年累月间,蚊虫扰之,鼠兔戏之,风雪凌之,熊狼攻之,生活不易,更缺少诗情画意。唐韩滉的《五牛图》,黄牛也好,花牛也罢,个个光光鲜鲜的,神态悠悠闲闲的,活似不会耕地、也没有挨过鞭子的吉祥物,那是封建士大夫眼里的牛,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牛,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牛。我更喜欢风雪中狂奔的牦牛,雄性的犄角昂耸着,遍体的长毛披散起,眼神里射出倔强的光亮,带着一股豪气,带着一种劲势,迎风踏雪,勇往直前。

青海的牦牛好像没有被完全驯化,身上有股子野性怪气,据说在遗传上是不可多得基因库。藏族群众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人们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烧牦牛粪,住牦牛毛帐篷,连拴狗的绳子都是牦牛绒捻的,牛皮还能卖个好价钱。牦牛还是雪域之舟,役力十足,转场、驮货、运输这些体力活全靠牦牛。现实生活中,牦牛这个话题不大,实实在在的,就在自己眼前脑后,最适合百姓人家议论说道,故有牛倌、牛郎之称谓,有牛气、牛劲之组词,有牛背笛、牛毛雨之描述。这就是具象生活本身,是语言文字的源头活水,有泥土气,有青草味,有天地心,有阴阳理。

马在青海是个神话,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司空见惯的是,有很多地名被冠以“马”字,如马圈、马厂、马营、马场等。

说到马,不能不提青海骢。《隋书》记载:吐谷浑时,青海中有小山。其俗至冬輒放牝马于其上,言得龙种。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日行千里,故世称青海驹。《北史·吐谷浑传》也有记载,与隋书的记述相差无几,不赘述。

前人的史书记载得较为翔实,青海骢是生于青海的神骏、是千里马,是在青海湖海心山诞生的宝物,是吸收了天地精华自然受孕的龙种。正由于其身世的独特性,青海骢被不少人解读为骏马的代名词,而非一种马的特指。唐李商隐对青海骢情有独钟,有诗为证:“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 蛇。他又写道:“舞成青海马,鬭杀 汝南鸡。”青海马即青海骢是也。

历史上,唐太宗特别喜欢马,埋他的坟墓中,就有他生前所喜爱的六匹骏马的壁画。唐太宗文采绚烂,写过一首《咏饮马》,诗云:“验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直接点出了腾波的龙种,明明白白是写青海骢的。

与河西走廊一山之隔的浩门,盛产良马。武威出土的马踏飞燕,那匹铜奔马,从中可看到浩门马的样形。马踏飞燕的那匹马矫健俊美,别具风姿,马昂首嘶鸣,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腿蹄轻捷,三足腾空、飞驰向前,一足踏飞燕。这件东汉铜奔马被国家有关部门确定为中国旅游标志。

浩门马,也是“特勒骠”的遗存。特勒骠本是唐太宗所拥有的六骏之一。古代突厥多以王室子弟为“特勒”,“特勒骠”可能是突厥可汗的一个子弟进献唐太宗的礼品。它曾载着唐太宗驰骋汾晋,立下过赫赫战功。为此,唐太宗题赞特勒骠十六个字,评价甚高: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乘危济难。浩门马与马踏飞燕的马扯上关系,据专家解释,是出于其奔跑的姿势。那马一侧前后腿同时凌空腾踔,这叫“对侧步”。而常见的都是两侧前后脚同时抬起,称为“对角步”。能跑“对侧步”的马,非常稀少,而偏偏浩门就产这种对侧步的马,有特勒骠的特征。

祁连山的岗什卡雪峰之南,有一座大营,名唤永安城。此古城始建于清雍正三年。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镇压罗卜藏丹津叛乱后,为稳定西北边境,在甘肃、青海咽喉要道的扁都口附近建立的,现已废弃,残垣断壁之上,犹可闻飞镝金铎之鸣,刀戟杀戮之声。

永安古城地势高亢,景致妖饶,从城墙上北望祁连山,嶙峋连绵,冰峰晶莹,苍茫无际。蓝天白云之下,岩羊惊走,野兔飞奔,雉鸡突飞,山坡滩地牧草青青,野花丛丛,牛羊成群,炊烟袅袅。清澈见底的永安河哗哗流淌,似乎在述说二百多年的兴衰往事,令人作无限遐想。我曾在此偶遇来自甘肃民乐的张姓后人,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专程前来祭祖,说张家的先人曾是年羹尧旧部。

年羹尧在此设营,也许是看上了这里特殊的战略地位,居高处,扼要冲,进可攻,退可守,牛羊肥,粮草足,更为重要的是腹背之处有纵深,又是浩门马的产地,随时可征调骠骑千万匹,上阵杀敌。

青海的黄河上游地区,盛产河曲马,所谓的汗马功劳,应该有它的影子。河曲马属于挽乘兼用型,体质结实干燥或显粗糙,头较大,多直头及轻微的兔头或半兔头,耳长,形如竹叶,鼻孔大,颚凹较宽,颈长中等,多斜颈,颈肩结合较好,毛色以黑毛、骝毛、青毛较多,其他毛色较少,部分马头和四肢下部有白章。如果抽暇去秦始皇的兵马俑参观,从中可窥看到秦朝河曲马部队的风采,满身铠甲的武士与高头大马相伴相随,威风极了,让人顿生敬畏之感。青海贵南、河南一带的河曲马最有名气。

记得有次下乡,我们在一个叫马圈的村子停留过,那是一片浅山,是个养马遛马圈马的好地方。我们择地而卧,青色的草,斑斓的花铺在身下,天空瓦蓝互蓝的,阳光从高天射下来,暖暖的拂上面颊、脑勺,山风徐来,又觉一丝爽快,我们就在半山腰里,惬意到颤栗。路过一处饲养场,隐约间似乎噢到了马粪马溲的味道,只是时间仓促,没功夫进去观望一眼,匆匆地寻了一家清真馆子吃饭。

我们在炕桌前坐定,心里犹自想着许多与马有关的俗言俚语。比如,既要马儿快跑,又不让马儿吃草。望山跑死马。人怕理,马怕鞭。马瘦毛长。人饰衣裳马饰鞍。驴唇不对马嘴。如此等等。最有特色趣味的,莫过于青海人的一句土话。当两个男人要一比高下时,他们会使用挑战的口吻激将对方:来,弓马上取。弓马意思是上马搭弓,射箭,试看谁的手段高强。取是获取之意,看谁能取得胜果。这个带有挑战应战的阵仗,颇有几分古意存焉。遇到这种场合,青海的男人都不会示弱认怂,纷纷摩拳擦掌,争相上前迎击。李白有句诗夸赞哥舒翰,“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形象地描述了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智勇双全,出色的弓马身手以及取得的功名勋绩。

青山绿水里,岂能少了羊牛马。若要真正了解青海,必先读懂青海。若要热爱青海,必先尊重并守护好青海羊牛马,包括山、水、飞禽、游鱼,这些神灵的存在,构成了青海最基础的生态面貌,最本质的省情特色。我们每一个人对此必须心存敬畏,切不可熟视无睹,或不以为然,或自以為是。既便是宏大构想也要接地气沾尘泥,纵然是奋进前行也必当合时宜切实际。徜徉于青海大地,或江河源头,或河湟谷地,或青海湖畔,骑着马儿,带着藏獒,赶着成群的牛羊,逐水草而游牧,设帐房而栖居,何其惬意之至。这是生产方式,也是生活方式,是青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与环境友好依存的最佳典范,值得尊重与爱惜,值得体悟和收贮。

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里,以六畜为字根的字,其中羊部四十五文,牛部二十文,马部二十一文。由此可见,很早以前,殷人创字时对羊牛马的特别关注,也使羊牛马对传统文化观念的塑成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大量的考古与文献资料中,以及现实生活的写照里,不难发现,羊牛马已经远远不再是作为一种生物存在,而是作为一种观念或精神渗透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进而融化于人们的血液,根植于个人的性情,并准确地反映思维方式,支配行为方式。

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清晨,阳光灿烂,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赶着牛羊出门,蓝天白云下,大河畔有个牧羊女在含笑召唤,我策马而向,忽然,那牧羊女瞬时化为一尊度母。我急忙下马,正恍惚间,只听得咯咯一笑,原来还是哪个牧羊女,在笑声中跑向青色的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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