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及AED:一位前急救医生的12年

2020-12-31 07:24王剑英
瞭望东方周刊 2020年26期
关键词:北京地铁普及北京

王剑英

志愿者救援队成员张元春(右一)在第四届环巴松措国际山地自行车越野竞速赛起点待命(晋美多吉/摄)

张元春近期的行程排得相当满:去完河南某医学院、中国红十字会、北京一家媒体,随后马不停蹄要赶往呼和浩特,接下来是西安……各地、各单位邀请他去讲课、培训,内容都和AED(自动体外除颤仪)有关。

这位北京急救中心曾经的院前急救医生,自2008年转身从事急救科普和培训,12年来,他的工作和AED紧密相关。他见证了中国推广AED的第一个高峰,以及高峰后的迅猛下跌;也随其一起在谷底坚守数年,以个体微薄之力大声疾呼;如今他觉得那条曲线已经迎来拐点,上升之势强劲。

他现在想呼吁的是,有了设备,还得有人会用,后续的培训亟待跟上,“不然AED将成为摆设,钱白花了。”

拐点来了

9月底,《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第一次和张元春建立微信联系时,他的回复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大家一起努力,推广普及AED!”

那时北京地铁13号线霍营站刚发生一起猝死事件,再度引发媒体和大众关于“如何抓住黄金4分钟挽救生命”的热议,以及对于北京地铁迟迟不配备AED的质疑。张元春在自己的微信公号“急救科普人”上,5天连发5篇相关文章疾呼普及。

12月初,接受本刊采访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很开心!”当天,他穿的上衣贴有一块橙色袖标“AED光电救援 张元春”,这是他2018年的一件工作服。

他开心的是,11月26日,北京市卫健委“官宣”:到2022年底前,本市将实现重点公共场所AED设施全覆盖,一线工作人员急救知识和技能培训率达到80%。

这份“官宣”是对一个月前北京地铁系统宣布全面开展配置AED工作的升级版。10月27日,北京地铁发布消息称在首条线路1号线22座车站已完成AED的实地安装,并将以每站1台AED的配置标准分阶段有序实施,2022年底前实现地铁车站全覆盖。

“对北京来说,这是个重大的、巨大的进步!是质的改变!”张元春说,他本以为霍营事件又会像以前发生的若干次类似事件一样,一番热议、折腾之后,归于沉寂。但短短两个月内,北京地铁和北京市卫健委相继重磅“官宣”,令他觉得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张元春在北京出生、上学,1998年自北京医科大学(现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后一直在北京工作,45年的人生和这座城市密不可分。

前几年,北京在AED普及方面迟迟没有重大进展,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尤其对于地铁系统,这种情感更为强烈。他认为,地铁站没有安装AED,就谈不上AED普及。

有了设备,还得有人会用,后续的培训亟待跟上,“不然AED 将成为摆设,钱白花了。”

地铁人流巨大,上下班高峰期拥挤,空气相对不流通,容易导致身体、情绪紧张,是猝死发生的高风险公共场所。北京地铁近年来建设发展迅猛,城市地下有一张巨大的“三环四横八纵十二放射”网络。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底,拥有405座车站的北京城市轨道交通,日均客运量达1035万人次,排名世界第一,而当年北京常住人口数量为2150万。

张元春对近几年发生在北京地铁的猝死事件印象深刻。2016年,倒在地铁6号线站台上的天涯论坛副主编金波和倒在宋家庄站的男子;2019年,猝死在昌平东关站的张先生及索赔130余万元的家属,在2号线车厢内突发心脏病的某男子;2020年,倒在霍营站的男子……这类新闻引发的共同话题是:现场缺乏与死神赛跑的“救命神器”AED。

“这些事情都是人命关天,每一次都实实在在打动了很多人,觉得普及AED这事值得去推动,应该去推动,让更多人、更多媒体参与进来,引发政府重视,政策落地。”张元春说。

十年只救活一个

张元春曾在北京急救系统当过10年急救医生,这份工作的职责是,当城市某个角落有人出现紧急身体状况、拨打120急救热线后,他们立即坐上“滴答—滴答—”闪着蓝灯的救护车火速赶往现场救人。

“那十年里,我只救活过一个人。”这是他讲座时常用的一句话,每次都会引发场下一片交头接耳声。当然,他指的是心跳骤停患者。

他解释,救护车赶到现场,通常需要花费十几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绝大部分的患者家属都表现为:紧张、焦躁、哭泣,以及不停打电话催救护车,却无法施以援手。大部分人不知道,对于心跳骤停的人来说,生存率以每分钟为单位递减:每延迟1分钟,生存率递减7%-10%,十几分钟后,生存率接近零,因此前4分钟被称为“黄金4分钟”。

11月26日,北京市政府在一份报告中披露:目前本市急救服务平均反应时间为18分钟左右,距离国内领先水平和本市规划目标(12分钟)仍有差距;部分区域、部分时段患者搬抬服务供给不足。

“你再专业,错过时间,人也是救!不!活!的!”张元春加重語气,“北京治疗心脏病最好的医院是阜外医院和安贞医院,但把一个错过抢救时机的患者拉过去,他们最好的专家也无能为力,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让尸体起死回生。”

有时候到达现场,他已经得出专业判定:人救不活了;但为了安慰情绪处于崩溃点的家属,他和同事仍然会实施现场抢救,但“主要是照顾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心里好受点”。这让他经常感觉沮丧,职业成就感非常低。

张元春记得,他刚进北京急救中心时,急救中心有一台进口的AED,但头几年,他对它甚少关注。急救车上标配有手动除颤仪,那是供医护人员使用的专业医疗设备。就是电视剧中常出镜的“像电熨斗那种,可以实施电击的东西”,相比AED,它功能更强,但使用起来更复杂。

“专业版和民众版的区别,就像单反相机和手机相机一样。”他打了个比方,“我们用专业版。”

AED是为普通人设计开发的体外除颤仪,一般人只需经过简单培训就可以学会使用,不会因使用不当对患者造成伤害,安全性有保障,因此又名“傻瓜机”。张元春的儿子9年前就学会如何使用AED,当时他只有6岁。

10月27日,位于北京地铁1号线西单站的自动体外除颤器(张晨霖/摄)

张元春一直强调,有了设备,培训得跟上,让更多的普通市民掌握AED的使用知识,从而确保在紧急关头会用、敢用,“不然这些花大价钱购买的AED将成为聋子的耳朵——摆设。钱浪费了不说,那些心跳骤停的患者仍然不能被救活,才是最大的遗憾。”

他还提到,2022年冬奥会迫在眉睫,安装AED、培训急救人员都需要时间,急救的体系和队伍还需要磨炼,“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一根难看的曲线

人类对除颤仪的研究始于1939年,上世纪50年代,世界上第一台除颤仪在美国研制成功。AED则问世于1979年,由德国美茵茨大学医学院的狄克教授设计。

AED被引入中国,张元春的前辈、现年81岁的急救医学专家李宗浩功不可没。

1997年,李宗浩在德国参加医学大会,与狄克教授探讨在中国启动AED。第二年,由他牵头,在北京急救中心举办以心肺复苏(CPR)和AED為主要内容的国家级继续教育项目,首次提出在中国先由急救中心、急救站使用AED。张元春早期在北京急救中心看到的那台AED就是该提议的落地成果。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推动了北京在相关领域接轨国际先进理念和做法,AED的推广便是其中之一。2006年,首都机场在T2航站楼安装了11台AED,张元春称其开创了内地公共场所安装AED的先河。

但直到2008年奥运会之后,张元春才正式接触AED。此时,欧美、日本等国的AED普及力度空前,许多在京外企都配备了AED,并要求员工接受心肺复苏和AED使用等相关培训。

张元春当时已调入朝阳区急救中心,参与了北京奥运赛事医疗服务和培训工作。赛后,朝阳区急救中心接到很多外企的培训工作,这类培训针对普通人而非医疗专业人士,他们使用的工具是AED,而非手动除颤仪——此后,AED在张元春工作中出现的比重日益增大。

由于对中国此类培训市场前景看好,2010年,一家名为中援思德科技发展的公司在京成立,致力于中国境内的紧急灾害救援培训,在当时的市场上,这是个新事物。张元春慎重考虑后,跳槽到该企业担任急救培训导师,主讲心肺复苏和AED。

他期待在这片刚刚开启的蓝海大展身手,有所作为,但他们低估了市场的不确定性,尤其这种市场利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北京奥运会的召开。

2014年初,公司倒闭,张元春失业了。

“AED在中国的推广普及,就像一个波形,由于奥运会的召开,一下子冲到波峰,在山峰坚挺了两三年,然后,啪的一下,直接摔下来了。”张元春在桌上画了一根难看的曲线。

从缓坡到陡坡

中年失业,张元春遭遇人生低谷,如同那条摔下来的曲线。他几度思量,认定自己喜欢干急救培训,不愿意放弃积攒多年的优势,且笃定这个行业仍然前景可期。他决定甩开膀子,单干。

当年,他开设了个人微信公号“急救科普人”,向大众科普急救知识,对相关热点新闻发表分析与看法,积累粉丝与口碑。

命运有时候就像一个爱开玩笑的孩子——在张元春最艰难的那一年,那条摔下来的AED曲线已经在谷底积蓄力量,准备反弹了。

2014年,深圳发生了梁娅事件:2月,某外企女高管梁娅猝死在深圳地铁水湾站;6月,其父母将深圳地铁集团等告上法庭,索赔百万元;11月,法院宣判地铁集团赔偿31万余元。

“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

“这件事对深圳当地人、当地政府的震动都很大。”张元春称其为国内普及AED触底反弹的标志性事件。

此后,那条曲线开启了缓慢却坚定的爬升之旅。上海与深圳分别于2015年和2017年启动AED在公共场所的普及,2020年11月,杭州以立法形式规范公共场所AED配置和使用,甚至将AED配进了公共厕所。近期,有不少关于三四线城市安装AED的新闻出现。

犹值一提的是中国版“好人法”的颁布,201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第184条规定:“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这令不少担心现场施救不成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人有了底气。

“作为首都,北京的‘官宣更具有风向标意义。”张元春说,“今年,这条曲线的斜率越来越大,以前是缓坡,现在是陡坡。”

目前,AED在国内的零售价约2万—3万元,为啥这么贵?这是张元春经常被问到的问题。他坦承,现阶段,AED确实较贵,且高价格是其普及之路上的拦路虎。

“其实,相比12年前,这个价格已经是打了对折。”张元春说,早期AED都属于进口产品,一台售价五六万元;2013年前后,市场上开始出现国产AED,价格得以大幅回落。

目前价格仍居高不下,他解释:“不普及,没人买,价格就降不下来。因为厂家前期研发等各项成本摊不下来。”据他介绍,国内重要AED品牌商久心医疗,从开始研发到拿到国家合法手续,用了12年时间,“那些投入是不是得靠卖产品收回来啊?”

他看好未来的走势,只要各地政府集中采购,量一旦上去,价格一定会有下降的空间,“就像心脏支架,政府集中带量采购,价格从1万多降到了700元,道理是一样的。”

但他强调,和人命相比,3万元不值一提,生命不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微信有不少可以查询AED位置的小程序,如“救命地图”,张元春期待,有一天,地铁、机场、商场、写字楼、派出所、社区卫生站等公共场所,甚至肯德基、麦当劳、24小时便利店、公共厕所等都配备了AED,那么这类小程序“就不用开发了”。

早在1999年,李宗浩就曾预言:“AED将是心肺复苏领域里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它将在救护车上,在巡逻车上,在消防车上,在旅游车上,在飞机上……像灭火器似的悄然而立。”

“现在回过头去看,老先生多么具有前瞻意识,20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前景。”张元春感叹。

他觉得自己比李宗浩更幸运,因为在还年富力强的时候,赶上了已经开启的这一波巨大的AED普及潮流。

前不久张元春为一家媒体举行急救讲座,对于学校和媒体,他历来愿意提供免费的公益培训,但那家媒体负责人表示:“普及AED是好事,我们理应支付报酬。”这令他感动,因为报酬之外,体现的是社会对普及AED这份工作的接纳和尊重,是群体意识的提升,和数年前遭遇过的不理解甚至吃闭门羹的经历相比,他深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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