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交响,盐之绝唱
——读缪克构诗集《盐的家族》

2020-12-30 14:33
星星·散文诗 2020年17期
关键词:黄鱼耳石祖父

《盐的家族》是诗人缪克构继《时光的炼金术》之后的又一部新诗集。是家族生命、自然与盐的冲突,和谐的轰响中的产物,也是他智慧才华的产物。诗集的编排分四大部分。第一卷《大海与盐》放在最前面说明这部分内容在全书中的重要位置。它以诗歌陌生化的艺术感染力给人意想不到的冲击力与心灵上的震撼。如果说我之前对缪克构诗歌印象还停留在《时光的炼金术》文本上,那么可以认为《盐的家族》使缪克构以成熟诗人全新的形象站立诗坛;第二卷《城市的密码》、第三卷《日月诗篇》,这两部分内容多为城市诗以及域外诗篇,其中也不乏佳作如《一百片叶子中的一片》《立冬》《在她陌生的城市》《一个孩子在风中奔跑》《人骨教堂》《圣劳伦斯湖》《金字塔》等,都有他独特的感受和生活经验;第四卷《羿的传说》作为全书的压轴也足见其厚实的分量,诗人以现代意识融进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两个神话故事中,开掘人性,展示人物内心的复杂与矛盾心理。

诗人底气十足,没有选用激烈的情感语势,却达到了与读者的情感共振,从一粒盐可以读出一个家族的命运。它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在当代诗歌多元性丧失,诗歌同质化的面相中,我们一眼就能认出它,具有清晰的辨识度。

诗坛上写盐的作品古今中外都有,但几乎全都是以单篇的形式出现,如台湾诗人痖弦的代表作《盐》,上海女诗人杨绣丽的《白盐》,都是写盐的优秀之作。但诗人缪克构以盐为聚焦点发散至海与盐、盐与人、人与海之间的紧密关联,由此牵涉到一个家族的命运,通过盐来折射生命,重现记忆,揭示生存,在题材上具有开拓性。

要使诗的内容具有整体性、系统性、史诗性是有相当难度的,弄不好就跌入大而空的陷阱之中。它往往展示一个诗人的气魄、胸襟及抱负,其格局一定是庞大的,也需要多层结构进行组合。诗人以冷峻的笔触抒写以盐为生的家族史,祖父是第一代老盐民,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二十一个孙辈。祖父去世火化时,诗人写道:“祖父的肋骨,在炉火里燃烧/发出烈日下盐粒爆裂的声响”“祖父身上的鞭痕,血痂和愤怒的毛孔/都会决堤……/一想到这些,我的眼里就涌出大把大把的盐”(《老盐民》)祖父一生艰辛,年老时多病,“他被长寿逼得走投无路/又被死亡驱逐得无家可归”。他的几个儿子,还有孙辈都走在他前面,“父亲倒下了,三叔倒下了/祖父这个老盐民,却活到了一百岁/他身上有太多的汗,太多的泪,都熬成了不朽的骨/像钢铁一般,不会弯曲和断裂了”(《盐的家族》)诗人以平淡冷静的口吻描写了一代老盐民悲苦的生活和凄凉的晚景,读来令人感叹动容。诗人紧接着写到第二代盐民,即诗人的父亲、叔叔、姨父,诗人的父亲十六岁就带着四个弟弟晒盐,在烈日下暴走。“五个瘦小的身子骨/在太阳底下晒成又黑又瘦的木材/一点上火就能燃烧,一跳进河里就能把水吸干//到了中年,致命的疾病终于赶了上来……”,“这个苦难的家族/前半个世纪与贫穷和压迫斗争/后半个世纪,与疾病和恐惧搏击/那些惊涛,不会让你找到避风的港湾/那些浪花,也不会给你温柔的抚慰/只有那些交出去的盐/留下一丝甜蜜的回味”(《盐的家族》)读者可以从这些几乎让人颤栗的诗句中读出一个以盐为业为生的家族史、家族的命运。一粒盐潜藏着一个家族,或一个村庄,或天下盐民的血汗与苦难。《盐的家族》给我们提供了有关人的生存境遇与人的命运的哲学思考。

我之所以认为这部分诗歌具有整体性、系统性格局,还表现在诗人在写海与盐、盐与人、人与海的同时也涉及到有关盐的专业知识,制盐的工具、方法、过程。“用煎,煮,熬,晒/这些人间最咬牙切齿的字,制盐/用铁盘,篦盘,铁锅,缸坦/这些世上最令人胆战心惊的刑具,制盐/用刮泥,淋卤,泼灰,打花/这些心田最恓惶苦楚的劳作,制盐”(《消逝》)写了盐的重要性,盐的历史,“传说,为那一方盐池/黄帝和蚩尤曾在涿鹿大战/万乘之国,曾在盐里加价/盐和铁,曾令剽悍的匈奴胆寒”(《盐》)盐的经济、政治的方方面面以及有关盐的地方志中所记载的内容;甚至还涉及海外疆域有关盐的知识,“米其林的大厨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纯净的犹太盐/因为,后味甘而适用于所有食物/我翻阅典籍,知道法国的盐之花/带有奇异的紫罗兰香味/吃下一口夏威夷的黑火山盐/口中会有连绵不绝的焦糖回荡……”(《盐》)

这多层结构的组合犹如一部盐的家族生命、盐的的史诗交响乐。诗的格局不谓不大,诗的内容不谓不丰厚,故以本文题目《生命的交响,盐的绝唱》冠之。

诗人穆旦说过:诗应该写出“发现的惊异”。有发现,有惊异,才能对生活,对人生,有独特的心灵体验。我以为在这本诗集中《听雷》就是一首以“发现的惊异”抵达深层生命体验的诗。全诗通过一条鱼的告白来展开,带有寓言性和动漫色彩,讲述的是生活在大海中的黄鱼生存的艰难,几乎是宿命,与生俱来的不幸,黄鱼的脑袋长着两颗致命的耳石。诗人的构思颇具匠心,以黄鱼的耳石作为切入口抒写与揭示了生存的恐惧。只要听到响声,尤其是雷声,黄鱼的脑袋就会“发出幻想般的轰鸣/在整个大洋里/激荡,碰撞,并掀起无风的波浪”;就会“头痛欲裂地看着闪电在天空舞蹈/并看着它因过于恼怒而炸裂”。

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中说:“恐怖永远是一种抽象的、测摸不定的、伴随人们灵魂的内心体验——而不是怕这个怕那个。我们所恐怖的东西是不确定的,但其不确定性并不单纯就是缺乏确定性,而是在本质上不可能加以确定。恐怖显示着虚无。”恐怖是不确定的,作为一条黄鱼,它不曾想到人类会利用它不幸的“耳石”来捕捉它。如果说自然的恐惧犹可忍受,最多带来身体、心理上的痛苦;而来自人类的恐惧却是致命的,人类摸熟了黄鱼生有耳石这个生理现象,便利用这个现象捕鱼,用最原始的方式就能做到,即在海上拼命敲鼓。诗人写道:“在海面上的敲击之声/胜过那热雷电,锋雷电和超级闪电/在那密不透风的雷鸣中/脑袋里的两颗耳石/会以每秒难以数计的频次击打自身的神经……一个黄鱼家族/在时兴时落的敲舻声中/争先恐后地扑向死亡”。生存的恐惧,强化了自身的敏感度、警觉性与忧患意识、防范意识:“雷声,已成为我在人世的牵挂/因此,当惊雷炸响/我会露出海面看一看/并发出咕咕的叫喊”;“它经历太多的生死,而忘记了生死/它对雷声过于敏感的神经/因一再启用而变得迟钝,生锈/它潜得越来越深了/那渔网到达不了的海域/雷电也望尘莫及”。

诗人缪克构的《听雷》从表象来看写的是海洋生灵黄鱼的生存现实、悲剧命运,其实不然,我以为诗人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动声色地铺垫了一条暗线,这条暗线与黄鱼的告白是同时进行或流动的;通过黄鱼的意象暗示着人的生存,揭示了生命看不见的内伤,与现代人有一种灵魂的同构关系;黄鱼对雷电,对人为捕鱼时敲鼓声的恐惧、无助、孤单,被置换成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生存境遇关系的冲突与不安。这种置换,要靠读者自己去联想,去感知。而“耳石”是否也可以想象成人的“原罪”呢?人的一生仿佛都在为“原罪”而赎罪。这是现代诗智性抒写的魅力。

■附:缪克构的诗二首

盐的家族

父亲也晒盐,十六岁,骨头还没有长硬

他带着四个弟弟,在烈日下暴走

把大海里的水,蒸成薄薄的盐花

五个瘦小的身子骨

在太阳底下晒成又黑又瘦的木材

一点上火就能燃烧,一跳进河里就能把水吸干

到了中年,致命的疾病终于赶了上来

父亲倒下了,三叔倒下了

祖父这个老盐民,却活到了一百岁

他身上有太多的汗,太多的泪,都熬成了不朽的骨

像钢铁一般,不会弯曲和断裂了

这个苦难的家族

前半个世纪与贫穷和压迫斗争

后半个世纪,与疾病和恐惧搏击

那些惊涛,不会让你找到避风的港湾

那些浪花,也不会给你温柔的抚慰

只有那些交出去的盐

留下一丝甜蜜的回味

父亲俯卧在我的小床

他厚实的身材使小床显得平稳、扎实

裸露着的背部黝黑,像一块船板

而我用一双小手给他撞伤的背部抹上红花油

——记忆中这是我与父亲唯一的一次亲密

他的背粗糙、坚硬,弄疼了我的小手

是这堵背为我们负起了一个家

为风雨中漂泊的小船遮风挡雨

父亲的背这般伟岸,却为何让我感觉遥远?

——他更多地迎向风雨

却忘了俯身当一回我的坐骑

这一刻,他回到了我的眼前

把伤痛真实地留给床

他终于从模糊的背景中凸现出来

让我的小手受宠若惊

我努力让它们停止颤抖并加上力气细细涂抹

我的双眼被灼伤,双手被灼伤

抹在父亲背部的红花油侵入我的伤口

灼热、麻木的感觉从手上递向全身

而父亲纹丝不动像已入睡

或者正沉湎于我细小的按摩

这一次亲密几乎用尽我一生的力气

但未能阻挡父亲的背飞速地贴向土地

——父亲的背再也不会摆动了

他变得与大地一样平实

但我们生活的天平已经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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