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人
我想要说出真相,
但没有成功。
我试图坦白,
但我不能坦白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精神疗法。
我知道我会说出很多谎言。
这样,我带给自己一条盘绕着的愧疚
对我这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靠近亚斯朱尼的拉乌杜恩卡的沼泽中,
一条毒蛇的尾巴正好在矮松林
下面的一块苔鲜中消失,
当我抠动扳机,从霰弹枪里射出铅弹。
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一颗子弹
射中可怕的白肚皮
或蝮蛇之字形条纹的背。
无论如何,比起心灵的冒险
这更容易描述。
(张曙光 译)
一首优秀的诗歌总是这样,它的第一行就将作者的内心在读者面前打开,不遮掩,不吞吐,更不语焉不详。作者内心涌动什么感受,就直接写出什么感受。写法看起来简单,实则基于作者所经历的人生感悟,并将其压缩在看似简单的一行行诗中。读者体会到的,便是作者对语言的驾驭和对人生刻骨铭心的种种经验累积。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的诗歌无不如此,读这首《蝮蛇》,更能觉察其永不停歇的对人生与心灵的双重勘察。
阅读米沃什不是件轻松的事。在他那里,几乎看不到眼花缭乱的技巧,只有一行行直白的吐露。任何对米沃什的论述,都少不了赞其语言精确和致密。能做到这点,在于米沃什总是有话要说之时才提起诗笔,那些话又无不是经过沉淀后凝结而成的诗句。所以,阅读米沃什诗歌,每一行都不可掉以轻心,这是所有堪称伟大的诗歌对读者提出的要求,也是有志于接受时间检验的作品自身要求。
谁也不会陌生,诗歌是以形象说话的艺术,只有形象才给予读者最直观的打量,进而感受诗歌本身应有的坚实度。这首诗的起笔并无形象,甚至,在诗歌的前半部也看不到任何形象。在读者眼里,却并不觉得它们陷入空洞。不仅诗歌,包括所有的写作文体在内,最忌讳的就是言之无物。所谓“物”,其中一点便是依附语言而来的形象。庞德在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创建的“意象派”影响至今,就在于庞德决然而准确地提出形象对诗歌的重要性和不可缺少性。无形象的诗歌,便如缺少骨骼支撑的血肉,很难看到力量的迸发。米沃什这首占据全诗一半的前八行非常奇特,在缺少形象的前提下,依然给读者异常沉稳的感受。这使我们不得不问,这些诗句的支撑从何而来?
诗歌的第十三行“直到今天”四字告诉我们,这首诗是一首回望之诗。有回望,就意味有经历;有经历,就意味有感受。米沃什诗歌的明显特质就是充满对整个二十世纪的经历和感受。在诸般感受中,米沃什自承对人生的“耻辱”体会最深。这种耻辱不仅属于波兰、属于欧洲、属于整个世纪和人类,还属于他一步步艰难走过的人生。所以理所当然,他想告诉读者和后人的异常丰富。对一个经历漫长人生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将“真相”告诉后人更为重要。但人生的真相能轻轻松松地说出吗?如果能,人生不免变得简单,至少在米沃什之前,就会有一代接一代的思想家为后人、也为米沃什本人揭开他们前赴后继所要探索的谜团。事实上谜团从未消散,没有人能完整地说出生活,生活也复杂得不让任何人看到它的方方面面,因此无人能用个人经历揭开全部生活的底牌。
米沃什当然知道,个人永远替代不了全部。越是经历坎坷的人,越会感到自己不可能说出人生和生活究竟有多少种真相。在米沃什这首诗中,他首先表明的就是自己在回顾个人的复杂人生之时,涌上难以言说的内心感受。以这样类似终极的感受入诗,诗句本身会变得格外沉重,它使得表面有无形象变得不再重要。它的每一行都携带诗人最切身的生活领悟,这远比一个简单的形象更令人觉其繁杂。所以,我们不能武断地说米沃什这首诗的前半部没有形象。在这些句子背后支撑的,是他将波翻浪涌的全部感受内化成个人的思想锋芒。它刺穿形象,将高于形象的核心一把拎出。这就达到了用思想作形象的目的。做到这点,显示了米沃什对诗歌的深入理解——现代诗不再止于浪漫主义时代的简单抒情,更多的是成为写作者全部人生和感悟的承载。
所以,米沃什的诗歌总以诗句背后的蕴藏逼迫读者停留和咀嚼,但他又非常清楚,诗歌允许形而上,不等于就是形而上的艺术。没有人否认,在该诗第九行出现的沼泽就是米沃什亲身经历,包括接下来快速出现的毒蛇、矮松林、苔藓、扳机、霰弹枪、子弹、白肚皮,甚至蛇背上的“之字形条纹”都是米沃什亲眼所见。这些在诗歌后半部密集而来的形象虽带给我们震动,却难说超过了前面无形象阶段的震动。米沃什自己也说得清楚,这些形象的出现,是为了对应自己的全诗主题。它们既是米沃什的记忆抽取,也是诗歌的必然生成。
无独有偶的是,作为意象,“蛇”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米沃什诗中,他的另一首名作《路过笛卡尔大街》的结尾同样是“蛇”的出现。那条蛇是米沃什推石头将其杀死多年后的感受,“而我生平所遭遇的,正是迟早会落到/禁忌触犯者头上的公正的惩罚”(见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拆散的笔记簿》第5页,绿原译)。在这首《蝮蛇》里,“蛇”的出现同样是为一种更复杂的心理服务。这一次,不是“公正的惩罚”,而是“心灵的冒险”。两首诗值得比较,前者是推石头杀死蛇后遭遇惩罚,后者是用子弹射击蛇,但不知道是否真的将蛇杀死。前者的“惩罚”是确定的事实,后者的“冒险”则无法确定。被确定的是结果,不被确定的则更令人感到惊心。这既可以说是米沃什的晚年诗艺炉火纯青,更可以说是米沃什终于发现,相对于“惩罚”,自己漫长一生的经历用“冒险”来对应会更为恰当。
也许,没有谁的一生不是一场冒险。外在生活的经历,内在感受的经历,最后都集中到人的心灵深处。总有人说,经历是人的财富。这句话掩藏的真实意思是人不可遗忘经历,更不可遗忘历史。但我们又从昆德拉那里得知,现代人最擅长的恰恰是遗忘。遗忘的后果,是让人的经历——尤其耻辱和苦难,一次次卷土重来。米沃什之所以反对法国象征主义者追求的“纯诗”,也反对在十九世纪末叶出现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写作,就在于他眼里的诗歌意义是“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见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米沃什诗集Ⅰ冻结时期的诗篇》前言第5页,林洪亮译),哪怕他自以为“没有成功”,但依然在“尽全力捕捉”,这使我们在面对米沃什的诗歌之时,会发现他对全部历史的紧追不舍和对遗忘的拒绝,会使我们在掩卷之余,情不自禁地想献上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