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
用汉语写作的藏族诗人,为汉语新诗带来了一道新的风景。其中,藏族青年诗人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处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交汇地带,既有独特的民族经验,又和同龄人一样,面对着更为驳杂的全球化景观。在汉语诗歌的书写中,他们一方面与汉诗传统发生着必然联系,用跨文化的视野回应这一传统,一方面又用本民族传统以及独特的表达对汉诗进行补充。关注藏族青年诗人,在发现诗美的同时,也利于重启对汉语新诗的理解,从而对支持新诗的整套文化逻辑有更深入的把握。
曾有十五年出家经历的沙冒智化,二十多岁才开始学习汉语。神秘的诗性智慧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写作。维柯(G.B.Vico)认为,人类最初的智慧就是诗性的。远古时期的人们凭想象来创造,并用感性的体验给事物命名。在《我就是被你称颂的一棵果树》中,沙冒智化对自己的命名是“果树”。他说:“你不爱我你就会死去”“你不可以老去,因为你把我称颂/不让我老去”。这霸道的命令使人惊讶,因为“我”与受述者“你”的关系不合乎叙述的“规范”,本来是“我”的表达,要立足于“我”,主体却置换成了“你”。沙冒智化的诗里,命名式的题目还有很多,其中诸多涉及到自我指认。在《我是生在西藏的一块石头》里,他说“冰的花纹渗出我的身体”;在另一首《孤独的石头》里,他又说“我的灵魂是蛮荒中的一块石头”。身体和灵魂,对照着身份的两个向度,他启用的喻体都是“石头”。石头是坚硬的、执着的;在大自然中,它又是渺小的,沉默的,面临言说的困境。身份,和语言权力息息相关。《旧约》认为,神创造世界,并对事物命名。命名,表征着最初的、绝对的语言权力;命名权,就是神身份的象征。我猜测:沙冒智化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用自己的感受对汉语进行再创造,以打破言说之难。在对汉语的认领中,诗人也在重新认领自己的身份。
在诗性思维的统摄下,沙冒智化的诗歌如浑然天成的璞玉:诗感强,语感别具一格;包蕴在汉语“肉身”中的“诗”(诗情、诗思)有着鲜活纯白的质地。他的汉语写作,唤醒了汉语新诗中沉睡的角落。他诗里还不时闪出时空转移。《时间》中,三个段落间没有承接,每一句都像是断崖,直接跳开,跃向另一面断崖。我认为,断裂的写法真正地彰显出新诗的特质。对于训练有素的诗人来说,写分行散文式的诗并不是难事,但不少诗人的写作仅仅局限于此,似乎只有线性思维,没有立体的、散点透视的思维,这必然会导致创作的单薄。
沙冒智化关于北京的诗,更强烈地显示出时空的跳转。《北京,那年我不会说普通话》中说:“北京,那年我不会说普通话/却能沟通爱恨与情仇/北京,走近你的儿化音里/打开世界走数字的计划/把战速度回地狱”。《北京,我用藏文语系给你说》自然地呈现出意识流的自由之美。全诗以“我有我自由的孤独”起句,衡量北京时间的标准是“胡须长得很快”。然后,语言开始发挥密码作用,诗人一张口,便退回到清朝。“带着摇滚乐的味道”的北京儿化音,把诗人带到了纽约、巴黎。这还没有结束,一边是电台里的西班牙斗牛士,一边是傍晚的来临,马路上有了法拉利、三轮车等“车的撒娇声”。写到这里,诗歌从一种“虚”过渡到另一种“虚”的边缘。诗人沿着意识流“把羊群赶回草原/喂饱蓝天”。在这些诗里,北京是异质的存在,是(藏文化以外的)另一种文化的中心,也就是汉语言的中心。诗人对北京的观察,暗含着对“中心”的焦虑。北京也是他瞭望世界的一个窗口,他要面对藏文化以外的世界,更要面对纷繁世界中的自己。因此,身份的指认再次迫在眉睫。经过漫长的寻找、反复的自我询问,诗人终于确信“我是来自藏区的一块石头/躺在天地的缝隙间”(《北京之夜》)。
与沙冒智化一样,邦吉梅朵也在诗歌里构建着自我认同。她说“我不负自己/却被你们这些大人基本判断”(《刻薄》)。她的诗歌,就像高原上的石头,峭、冷、硬。冷静与克制,源于一个可以随时抽身的“旁观者”视角。这种风格在语言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邦吉梅朵擅长使用一些概括性句式,排拒多余的修饰,将事物的特征速写般地呈现出来,如“低处的石头青苔满布”“额头重压眼皮低垂”“经幡飒飒海子参差”(《理塘散章》)。这些句子的基本结构都是主谓式,前面部分是主体(事物),后面部分是对主体特征的概括与归纳。即使是在抒情时,也大量地使用这种概括法。《现象感》中她写:“我必须用结束/开始一段开始。”她是开门见山地给出这些结论,并不打算呈现推论的过程和引发结论的原初现象。她一开始在诗歌中敞开的,便是深思熟虑(或在内心徘徊许久)的结果,其余的部分,则像海面下的冰山被她隐藏。
宣布结果,不呈现过程,能为诗歌加添理性的力量,但也有把诗歌写“干”的大危险。在诗歌的“常量”中,感性因素是不可或缺的;而对现象的观察与捕捉,正是表现感性因素的重要手段。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危险,邦吉梅朵开始对概括式的表述方式进行调整。在高浓度的理性言说覆盖下,诗人的女性身份及感性内在仍然通过密语的方式跳闪出来。“我感激每日的焦灼与忧伤/刺花幸福的柔软面料”(《我晚安》)就是很女性化的表述。细读《秘密》一诗,更能摸索出诗人的情感脉络。诗中的“我”与“你”,处于一种无法相互理解的(爱情)关系里;这种关系的调适结果是,“我”作为让步的一方,独自咽下了难言的苦痛与烦恼。“我”既被启蒙也在让步,在客观上处于被动位置;再对照传统模式中常见的两性关系,会发现二者有着很大的一致性。
邦吉梅朵是文艺学博士,很有语言自觉性,她“想用一个有名的词语/说出我的恐惧/以及后背的冰凉”(《梦》)。和其他有语言自觉性的汉语新诗诗人一样,她对语言的使用已落实到最小单位——“词”上。她常常在诗中进行词语的拆分,通过打破词语原有的结构,去发展新的语言意义,如“道貌没有岸然”(《现象感》)、“高兴一下没有坏尽的因/和正在成长的果”(《坐班记》)。我想,拆分词语的目的,对她来说,并不是为了获得语言的快感。她理应知道,单纯追求语言的快感极易导致意义的涣散与虚无。那么,我只能把她的目的理解为是为了构建一套诗歌密语,这套诗歌密语只为她独有,增加了她诗歌的表达之难与理解之难,也为其诗凿开了可供理解和阐释的余地。
永中久美的诗歌,在移动与凝视之间来回切位。移动,是外在的表象,他的诗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理坐标,总是在行走,总是在离开。不断的移动,给永中久美带来了更大的视野。他行走在雪域高原,心里装着广阔的世界。凝视,则是他诗歌内在的姿态。因为有凝视,永中久美才能对自我、信仰展开持续的剖析,才能在专注中发现“天地静止不语/万物却又灵动不已”(《五月北京》),从而在诗里铺展开一股持续的力量。
移动与凝视的过渡地带,游走与专注的出神缝隙间,正是诗意的生长之处。“破晓,人流涌动/你消失在街道/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时空轨迹”(《献给八廓街的G》),以动为视线切入点,以消失作结,一切归于静止;而站在街边的观看者,带着惆怅与恍惚记录下这一切。永中久美很擅长在动静之间,探索意识的幽微流水,其写法让我联想到勒韦尔迪。不同的是,永中久美在追求细节的精致时,仍然保持着语言的糙感,这种“糙”是他背后整个青藏高原的质地外显,也是其诗歌语言活力的来源;如果没有“糙”,那么他的诗歌就是可疑的。对于诗里的幽微,永中久美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他毕业后回到西藏,说自己的诗歌“逐渐靠近隐喻主义与象征主义”。这意味着诗人有意识地摒弃现实中那些及物性的“物件”,代之以不及物的诗性营造,使诗歌保持着对现实的凌空姿态。
如果说不断的行走是永中久美诗歌中重要的后现代景观,那么对于主体性“我”的遮蔽,则在回应一种古老的、遥远的声音。在永中久美的诗里,我很难辨认出一个清晰的自我形象,更多地捕捉到的,是一阵阵暗涌的情绪。所有的情绪,都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正如他一首诗的题目所示,“那些秘密不必说出”。对于主体性的“我”的有意遮蔽,直接来源于永中久美的诗歌观,他认为“天地之间,本就没有一个主体,万物平等,需要把‘自我’思绪隐埋到自然或某种瞬间的状态中去”。万物平等之心,消弭了万物中的“自我”,万物才是世界的主体,人不是。这种对主体的置换,首先在诗人自己身上发生作用。《进藏记》中,诗人写“意识先抵达/找不着家门/在拉萨郊外徘徊”,而“胳膊在青海”“大腿在甘孜”。其次,它也使诗人有意识地保持与现代文明的距离。由此,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新诗景观:“生灵跳跃,菌菇生长”(《极乐秘境·夏末》)、“那些西北悬空的洞窟里/住着一些断了手臂的菩萨/他们在无尽的阴凉中静默成空”(《树林与洞窟》)。永中久美对于“自我”主体的处理,引出了一个悖论。汉语新诗诞生之初,对个体性的追求就是变革的基本诉求之一,诗歌的作用是将人从集体无意识的捆绑中解救出来,让人意识到躲藏在传统背后的那个“我”,进而发扬“我”,恢复个体的尊严。而永中久美将个体沉浸于万物,把自我放置于对万物的体量中;在个体与万物之间,万物为大。表面上,这与新诗的追求是背道而驰的,但它让我们反思:汉语新诗是否应该包容更广泛的维度,该怎样面对、评价另一套文明体系的主张,又该如何在诗里消化、兼容这一切?
永中久美是一位有着清晰的诗学理念的写作者,其写作实践与其诗学主张在很大程度上能够相互印证。清晰往往会带来祛魅,但蔓延在诗里的文艺气质,以及对幽微意识的感性表达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祛魅之弊,于是永中久美轻松地跳过了祛魅的壕沟。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批富有才华和激情的藏族诗人脱颖而出,以探索者的姿态试图打破族群语言与文化疆域的藩篱,把异质性的个体经验与集体传统带到汉语诗歌甚或汉语文学之中”(祁发慧:《第三代藏族汉语诗歌写作主题论析》)。这样的实践,正在新一代藏族诗人身上继续发生着。他们的汉语新诗创作,还将继续丰富新诗的生态;对于不断尝试着建立自身传统的新诗来说,也无疑是善意的提示和有益的参照。